□ 文 / 龍成鵬
【編者按】
上世紀80 年代末,費孝通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有著毋庸置疑的巨大影響。不過,人們談論這個理論模型的時候,往往根據自身經驗進行解讀,對它的原義、提出的時代語境,要么不關注,要么有誤讀。比如,有學者指出,該理論中的“多元”一詞,很可能就會被一些人斷章取義,甚至被用來消解中國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新形勢下的民族工作,很需要我們踏踏實實地梳理這些看著簡單,實則深邃的理論成果。

重溫“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這里首先要強調的一個關鍵詞是“整體”,這是理解這一理論的出發點,也是費孝通先生自己承認的理論貢獻。
比如,1990 年,國家民委組織了國內外30 多位學者參與的關于這一理論的專題討論會,會上費孝通先生講述了他的理論初衷,乃是“要從中華民族整體出發來研究這個民族的形成和發展的歷史和規律”
。在談到學者們對他的認可時,他再次強調了這一點。“我從朋友的反應中得到了鼓勵。鼓勵不是來自我說明了中華民族形成的經過,而是提出了對中華民族形成的整體觀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49、p50)
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民族如何凝聚成一個民族,是需要學界群策群力的研究課題,他于1988 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發表的《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的論文,也只是“這個探索的初步嘗試”;但是把中華民族視為一個民族,從整體出發探索它的過去與未來,是他堅信的中國民族研究的正確方向。
費孝通先生批評了當時主流的民族學和民族研究,認為民族研究理論上應該包括漢族、少數民族,當然更應該包括中華民族這個共同體。但是,實際的研究工作,卻只限于研究少數民族。而這樣做的后果就是,忽略了少數民族與漢族,以及與中華民族這個“整體”原本緊密的關系,從而妨害我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49)
費孝通先生這個批評,在民族工作領域是很重要的提醒。以“非遺”保護實踐為例,一些“非遺”項目,本來是多民族共享,體現的是中華民族逐步從文化多元向文化一體融合發展的趨勢,但是在“非遺”申報中,為了項目之間彼此區分,又常常被冠以某個民族的頭銜。這種人為的操作,既有違現實,又不符合中華民族共同體演進的史實。
對中華民族進行整體研究,
按費孝通先生的本意,既要避免以少數民族為中心,也要避免以漢族為中心,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中華民族是一個經歷了“自在”到“自覺”的民族實體,而不是55 個少數民族和1 個漢族的簡單相加后寬泛的集合。
今天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應該要明確這一點,要從根本上認識到中華民族的整體性、實體性,它不是56 個民族的總和,而是56 個民族長期交往交流交融后形成的哲學意義上的“新事物”,用比喻的說法,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長期發生的各種“化學變化”的結果。“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字面看是對中國民族關系模型的一種靜態描述,實則不是。費孝通先生這一理論的另一個關鍵詞,就是“過程”。
怎么理解這個詞?
1996 年在日本大阪舉行的關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專題研討會上,費孝通先生作為理論的提出者,對8 年前公開的這個理論再度進行了反思。他認為,他對中華民族的研究,受到他的老師史祿國的影響。史氏1934 年寫過一本名為“Ethnos”的小冊子,Ethnos是拉丁語,意思很豐富,很難翻譯,大意是“一個形成民族的過程”,而它暗含了把民族視為“這個歷史過程在一定時間空間的場合里呈現的一種人們共同體”。
所以,費孝通先生總結說,“史老師研究的對象是這過程的本身,……也可以說正是我想從‘多元一體’的動態中去認識中國大地上幾千年來,一代代的人們聚合和分散形成各個民族的歷史。”
費孝通先生雖然謙遜地覺得沒有把“史老師”的東西學到家,但他“從中國境內各民族在歷史上的分合處著眼,粗枝大葉地勾畫了一個前后變化的輪廓,一張簡易的示意草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13-p14)
1988 年在香港的講演,確實是一篇這樣的“草圖”(1989 年費孝通的學生陳連開把這個講演稿擴展為一本書出版,修訂后再版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本《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里面勾勒了中華民族在現代國家的國土范圍里,從多元起源,到逐步融合成大大小小的“初級的統一體”,并在不同歷史時期,在中國廣闊的地域,在各自不同的發展程度上進一步融合為一,并在近代外敵入侵的危機下,經歷歷史性飛躍,發展為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實體(一體)的過程。
因為始終從整體和動態看中華民族,所以,費孝通在香港的講演上,也對當代中華民族的發展走向進行評估,認為中華民族進入21 世紀以前,在20 世紀經歷了兩大“質變”。其一是,廢除民族不平等,認為這不僅根本上改變中華民族,而且也“是件有關人類共同命運的根本大事”,在世界上民族戰爭頻發的背景下更顯得突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2)
另一個“質變”,與中國正在經歷的現代化有關。現代化改變了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關系(以前漢族農業有優勢,現在工業化后優勢未必還在),也改變了城市與鄉村、山區與平壩的關系。
“這些具體情況會怎樣影響格局呢?”費孝通先生總結說,民族平等、共同繁榮,以及民族間的團結互助,是變動的局勢下不變的原則。而他認為,各民族共同奮斗出來的共同繁榮,將使中華民族“繼續在多元一體的格局中發展到更高的層次”。(《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44-p46)
“多元”和“一體”是爭論最多的,1990 年國家民委召開專題討論會時就有意見分歧。怎么理解這兩個復雜概念?“層次”一詞尤其要強調。
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民族經歷了從“自在”到“自覺”的發展歷程。收錄了他多次相關講演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一書的主要內容,就是呈現“自在”的這一段歷史。這段歷史的總趨勢,是從多元走向統一,但是統一為“一體”的過程,不是突然降臨,而是緩慢的經過不同層次的“一體”,最后融合成更大的“一體”。
比如說,漢族的形成,從新石器時代算起,先是在黃河中下游,經歷了從多元到一體的演進,由此形成華夏,再后來隨著秦漢帝國統一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才形成漢族。
而此時的北方草原,也在匈奴的整合下,從多元向一體整合,形成了另一個“初級的統一體”。再后來,隨著長城的疆界消失了,中原成為民族大熔爐,中華民族在漢族這個“凝聚核心”的帶動下(歷史上很多少數民族也參與到了這個凝聚核心中),向著一個更高的統一體演進。
費孝通在講述“多元”和“一體”的辯證關系時,既把“一體”分解為具體時空中的不同層次的“一體”,也把“多元”分解為不同層次的“多元”。比如,某個民族是中華民族“多元”的一份子,但如果進一步研究,其內部必定也是多樣化的、多元的狀況。
從整體、動態的原則把握,“多元一體”不應該簡單理解為56 個民族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這種靜態的模式。“多元一體”,在加入“層次”這個變量后,衍生出了中華民族歷史演進壯闊途徑。
實際上,從1988 年提出這個理論,到1996 年的日本講演,再到2000 年為《中國民族》撰文再談“多元一體格局”,費孝通先生自己也在不斷完善對“多元一體”的表述,尤其注重引入“層次”的思考維度。
比如,1996 年的講演中,他回顧說,“重讀我這篇講稿(指1988 年的講稿),我覺得理論上值得進一步論證的,是以民族認同意識為民族這個人們共同體的主要特征,進而引申到民族認同意識的多層次性。”
這個補充比較重要。如果此前的理論,主要側重于民族發展史客觀呈現出來的“多元一體”特征,以及不同發展階段的各種客觀的“層次”,那么補充以后,則開始增加了主觀維度——民族認同意識。因為認同,是“面對他者,自覺為我”,所以,在面對不同的他者,認同自然就帶著多層次的特點。(《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p13)
2001 年,《中國民族》雜志改名,費孝通于此前的2000 年8 月份寫了一篇專稿,談民族工作,回顧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這篇文章外界比較忽略,實則價值很大,是費孝通先生對這一理論的進一步完善。而著力點同樣是注意到民族和文化的更多“層次”。
在文章中,他寫道:“我想多元一體這個說法對今后辦民族期刊還是有用的,所以借此機會把它的含義再略加解釋,希望《中國民族》能用它來更好地反映中國文化多樣性及中國人認同的內容和理念。”
文章從三個大的方面,對“多元一體”進行了詮釋,其中第二點就涉及如何理解“多元”和“一體”。他把“多元”,從過去56 個民族對號入座那種粗線條的論述,擴展為“指中國有著眾多的民族、地方和民間文化小傳統”,而“一體”則明確為“中國又有一個為大家認同的歷史文化大傳統”。
顯然,這次的闡述,費孝通先生強調了文化的立場。從這個角度看,民族自帶文化屬性,當然是“多元”的因素之一,但已經不是唯一因素。中華民族的“多元”性,不必通過與現有的56 民族成分一一對應而落實。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費孝通先生還把“多元”和“一體”的關系,進一步具體化。認為,“多元”因素之間的共性、通性,以及大家都認同的東西,就可以歸入“一體”的范疇。
這同樣是從文化的角度做出的闡釋,對我們今天思考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構建中華民族的共有精神,應該有所啟發。(費孝通:《與時俱進繼往開來——寫在〈民族團結〉更名為〈中國民族〉之際》,《中國民族》2001 年第1 期)
有必要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做一個總結了,這個總結,離不開“維度”這個詞。費孝通先生提出的這個概念,要全面理解,得分不同的維度,而其中最重要的“維度”應該是這三個。
第一,從歷史演進的動態角度,多元一體是中華民族發展的規律。多元不斷地聚合,凝聚成一個個小的“一體”,最終匯集為中華民族這個當代的一體。這是從客觀歷史發展和歷史規律角度,奠定了中華民族這個共同體的根基。
第二,在我們定義中華民族是什么,中華民族的文化特征等問題時,“多元一體格局”又在文化的維度被當作中華民族的特征性的描述。具體來說,我們的文化有豐富的共性,但也有豐富的個性,我們甚至可以發揮說,多元一體,就是既傳統又現代,既有多樣性又有共同性。前面引用的費孝通先生寫于2000 年的文章,大體上也強調這一文化維度。
第三,就是費孝通先生在1996 年、2000 年的文章都強調的民族認同的維度。“首先,多元一體是對中國民族認同特點的狀述”(《中國民族》2001 年第1 期)言下之意是,中國的56 個民族的成員,既有對本民族的認同,也同時有更高一層的作為“一體”的中華民族的認同。民族認同,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新時代民族工作的目標之一,就是要讓中國境內的每一個個體,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堅定不移,堅若磐石。
所以,總結起來說,讀《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一書,學習費孝通先生多次關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闡述,我們應該要學習從中華民族共同體整體出發,避免把少數民族與漢族、少數民族與少數民族之間,以及56 個民族跟中華民族之間割裂、對立起來,中華民族不是56個民族的簡單相加,正確理解“多元一體”,尤其是不要被“多元”的表面意思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