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太的新屋

芳純

明天新屋就要起脊上梁了！

門口掛著一盞白熾燈，把陳老太的廚房和院子照得通亮。雞圈里的二十幾只雞在竹籠子里睡熟了，陳老太和孫女小玉還在忙著揉饅頭。高粱稈做的大圓面板上的發面已經揉好，陳老太教小玉用她的小手揪劑子。小玉才十歲，已經很能干活兒了。以前她也揉過饅頭，可是這次奶奶讓她揪的面劑子好小啊，還不足一個手心大。她問奶奶蒸這么小的饅頭怎么吃，一口一個？陳老太笑了，說咱家的新屋明早要上梁，檁條架子搭好，要有上梁的規矩。小玉問，什么規矩？

陳老太一邊熟練地揉面，一邊說：“咱泗縣的老規矩，要給那兩根大梁貼紅對子。跟咱過年貼對子一樣，還得撒小饅頭給大家搶才熱鬧。這樣，新屋就住得風雨不漏，余糧滿斗！”小玉今年上四年級了，經常給不識字的奶奶念電視上的字幕，就問：“對子呢？誰寫呀？”“是給咱家包戶扶貧的小涂阿姨寫的，她明天一早就帶來。等明兒你來念。我又不識字，還得你來教我認嘛！”小玉揸著兩只沾滿面粉的小手，蹦到奶奶的面前，朝她做了個鬼臉：“叫我小玉老師吧！”奶奶還真的喊一聲小玉老師，用沾滿面粉的手指輕輕地刮了一下孫女的小鼻子，接著兩個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陳老太又說：“明天你小涂阿姨來，還說要帶六斤六兩豬肉呢。”小玉說：“小涂阿姨帶過好多次肉來呢。”陳老太說：“這次意思不一樣，小涂阿姨要給咱家新屋‘壓風。泗縣的風俗，誰家起新屋，在過去是不得了的大事，以前都是茅草房，怕風把茅草刮跑了，親戚朋友都割肉來‘壓風，其實就是賀喜。一般客人都是送三斤三兩豬肉，關系特別好的，送六斤六兩。”小玉說：“小涂阿姨對咱們真好！”陳老太感慨說：“可不是嘛，人家給咱家扶貧，跟走親戚一樣。你長大可不能忘了她哦！”小玉清清亮亮地答道：“放心吧，奶奶！”

小饅頭揉好了，小玉幫著奶奶一個個擺放整齊，橫平豎直，小饅頭像一列列小士兵在大圓面板上站好。陳老太帶小玉到院子里摘了一朵正開得噴香的玫瑰花，撕了花瓣放在碗里用搟面杖的一頭輕輕搗爛。小玉好奇地看著奶奶從一個小瓶子里倒出一點兒紅色的粉末放在碗里繼續捶搗成糊糊，她瞪大眼睛問：“這是什么啊？”陳老太笑而不答，又神秘地拿出一個小小的竹簽子，上面扎捆成一個小手柄，底下的四片都齊齊地往四個方向外撇。她用竹簽蘸了一下紅糊糊，朝小玉的手背上輕輕一點。“哇，梅花！”小玉開心地笑著叫道，“又香又美的紅梅花，像咱家小黑貓的腳印！”陳老太告訴小玉，這紅是紅曲，以前都用洋紅，現在洋紅買不到。

陳老太佝僂著背，教小玉用竹簽在小饅頭的頂上一個個蓋梅花印。雪白的饅頭上鮮紅的梅花印突然讓這個擺滿了陳年老物的廚房不一樣了。那些小饅頭如同一個個可愛的小嬰兒，俏皮又歡樂地站在那里。陳老太心里也生出了好些歡欣鼓舞。她輕輕地用半干的白棉布罩住小饅頭再醒發一次，小玉悄聲對小饅頭們說：“慢慢長大呀。”

陳老太帶小玉去臥房睡覺，找出去年小涂給小玉買的大紅呢裙子，讓她明早穿上，自己也拿出壓箱底的一件紫色上衣掛起來。喜事嘛，得穿得喜慶些。她又回到了廚房，門縫里玫瑰花的甜香混著麥田秀穗的清香吹進屋來。陳老太坐在大灶前的老木板凳上，斜靠著桌子，有點兒乏了。她盯著大門看，這木門是老伴兒打的，好多年了，門板兩邊都磨得油光水滑的。門后掛著新笆斗，現在笆斗不好買，這種手工扳的高粱稈圍著一圈竹藤條的笆斗很少有人會做了。腳邊這個被她縫了藍布邊的笆斗就是老頭子編的，可惜裝了幾十年的糧食，舊了。去集上跑了好幾家農具店才找到這個新嶄嶄的，四十塊錢，不貴。陳老太起身去把新笆斗拿下來。她把它抱在膝蓋上，左看右看，就覺得這笆斗編得真俊，秀溜溜的。她忍不住把臉貼在新笆斗光潔的邊上。笆斗是前天洗凈晾干的，散發著高粱稈和太陽黃澄澄的香味。那一瞬間陳老太特別想老伴兒，新屋要起脊，要是他在該有多高興啊。

老伴兒六年前去世，兒媳婦生下孫女才三年就跟人跑了，留下她一個人照顧著腦子有點問題的兒子和三歲的孫女。那時候她七十三歲，身體不好，有點兒扛不住，要不是來了扶貧干部小涂，她都不知道該怎么撐下去。小涂四十來歲，笑盈盈的，跟自家閨女一樣。每次來都不空手，給她和孩子買這買那。陳老太有些苦處沒人說，小涂來了跟她說說笑笑寬解半天，老太太心里別提有多敞亮，心想有文化就是不一樣。更了不得的是，小涂和村子里一起經辦，給她上了低保戶，有現金補助，跟公家人拿工資一樣，月月發。吃飯不愁，孩子上學不愁。兒子智力差些，公家給了特色養殖補貼，買了六只羊讓他喂，也算有了營生。陳老太最后的心病就是這正屋破了。

老屋還是以前陳老太和老伴兒一起和泥脫的土坯墻，只是外面砌了一層薄磚做基礎，東邊不靠人家。一下雨墻就滲水，屋頂也漏。后來墻也傾斜了。那時老伴兒病著，又沒錢，只好砍了門口的三棵楓楊樹搭了架子撐著。老伴兒說他做夢都想能蓋新房子。

他們這輩子最愛惜的就是自己的家了。

小涂在村里包了五戶人家，每次來總是第一個到陳老太家。因為陳老太把家人和老屋都收拾得干凈利落，一進門就很舒坦。陳老太每天不下地干活兒的時候就在家里洗呀掃呀，再破的屋也是自己的窩。陳老太惜物，家里用的都算老古董，幾只藤編的大雞籠子，幾十年了還好好的，她隔幾天就刷洗一次，夜晚雞宿在里面很安穩。家里一只沒舍得殺的老母雞都七八年了，陳老太特別給它安排了一個小籠子，進進出出，排場得很。她每年秋天用高粱稈穿面板、鍋蓋，舊的就直接扔灶膛燒火。陳老太存糧食用的蘆葦卷折，還是幾十年前的，有點破損的時候就用老布縫上，笆斗、簸箕也都是高粱稈編的。家里的竹耙子也還在用，現在麥收，都是機械化收割，陳老太騎三輪車到閑田里用竹耙子耬割人家不要的小麥，拉回來用棒槌打碎，就是小雞一年的糧食。陳老太洗衣用的還是三十年前的大鋁盆，20世紀60年代的搪瓷臉盆也還擱在木頭架子上。那天涂局長看她家還有幾個葫蘆瓢，水瓢舀水，干瓢舀面舀糧食，就說現在像她這么環保的人沒有啦。陳老太討厭用塑料做的東西，花花綠綠的，看著就漂浮得很。村里經常有人扔些破爛的塑料桌凳或是盆瓢，塑料袋更是滿天飛。每次看到那么多垃圾陳老太就心疼村子，回家對自己的一屋子老物件用得更仔細。

只是陳老太的老破屋自己實在是沒有能力再補好了。

去年秋天，村上干事帶了縣里來的住建干部到陳老太家調查，說她家的房子是危房，要重建。重陽節小涂買菜過來一起做了頓飯，給了陳老太三百塊錢，讓她開春買雞苗養雞，八月十五就能賣點油鹽錢。又跟她說縣住建局已經批了她家的危房重建，恭喜她馬上要住上新房了。那時陳老太心里打鼓，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過完年，村里通知陳老太去辦手續摁手印的時候，陳老太的手抖得厲害，生怕是做了個黃粱美夢。

這段時間陳老太看著工程隊紅磚青瓦進場，后屋一點點蓋起來，眼見著就要上梁封頂，全是公家掏錢，她不能空揸兩手，無論如何得表表謝意。雖然現今沒有人家按老傳統來起屋了，但陳老太還是決定守著傳統，買一掛小鞭炮來放，蒸一笆斗的小饅頭來撒。小涂很贊成，說老傳統不能丟，她也跟著風俗割肉來賀喜，昨天就去村里邀請了一眾干部鄉親，明天來的人不會少的。其實上梁的對子是陳老太和小涂一起想的：“安居樂業政策好，五谷豐登喜事多。橫批：精準扶貧！”陳老太今天故意給孫女賣了關子逗她玩呢。

小饅頭膨起來了，想著明早建筑隊長扛一笆斗小饅頭上梁，下面圍著一圈又一圈的人，這邊大聲喊著“朝我這撒”，那邊也喊“朝我這撒”，一個接一個沖上來接，多少年沒有過的熱鬧和歡樂將再次降臨她家，陳老太忽然眼睛泛潮，一邊燒水一邊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