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志 [組章]

極寒處，一切都那么冰冷，如風(fēng)雪。一切都那么堅硬，如生命。

——題 記

江河志

以一朵浪花開篇，敘述群馬的成長史。

以漫長的河道行文，任魚雁孕育眾神的子嗣。

首尾呼應(yīng)的是石頭和牧草，經(jīng)卷和炊煙。當(dāng)牛群從地平線上升起，月色把相愛著的人輕輕攬進波濤，時間是靜止的，只有越遠(yuǎn)越亮的歌子在不停地流動。

走向遠(yuǎn)方的江河之水，以遒勁的筆力，時刻不停地書寫著——源頭清澈的故事。

群山志

你早于風(fēng)雪，筋脈是通向眾神的路。

人間的圖騰烙在你的骨頭上，生育水，生育火，生育萬物，也生育過去和未來。

眾神盤踞在你的額頭之上，你生育信仰。

更準(zhǔn)確的描述是：你是源頭。從第一片雪花落在你頭頂開始，你就有了巋然不動的形象和源源流淌的乳汁，在極高處，也在極低處。

原野志

你的形象來源于季節(jié)。石頭擁有你全部的故事。

當(dāng)百花從你的眼角眉梢次第盛開，牛羊和牧草就沿著一條大河吟唱你累世的功德。

譬如黑帳篷，紅頭繩，白了又黑的臉龐，黃了又綠的身子。譬如你饑腸轆轆的愛，譬如你熱烈豐盈的子宮，譬如你永不止息的靜寂之舞。

也只有一切靜寂，才能接納你全部的犒賞和恩賜。

萬物志

百草荒蕪，江河冰凍，只有石頭不曾變換模樣。

草海萬里靜寂，牛羊披雪同白，只有成群的云雀，讓極寒的冬天不像個冬天。

在這高原之上，萬物的命門是大雪與風(fēng)刀，是禁區(qū)里周而復(fù)始的突圍。活著，即是圖騰。

那些深埋在凍土層里的種子和受孕于寒冬的生靈，降生前的第一抹風(fēng)景，是苦難與忍耐。

而笑，是高原萬物歷數(shù)寒冬的信仰。

部落文化志

從雅隆河谷一路走來的阿波董氏，越過唐古拉山，過長江、黃河源頭，直達(dá)多康。

在金沙江、黃河、渭河、瀾滄江、岷江、大渡河、雅礱江，董氏十八支系高山聳峙，源遠(yuǎn)流長。

瓦須之父董·瓦色交，從青海來，到四方去。

瓦即先祖，須即后裔。

杜柯修溝兄弟瓦須·喇嘛交和瓦須·桑吉崩，一路東南遷徙，一路開花結(jié)果。

瓦須·喇嘛交之子瓦須·夏加塔、瓦須·秋柯、瓦須·嚴(yán)洛，以珠日為魂，賽馬分封。修它、若撒、邱果三大部落令名生成。

之后，是大白帳篷四大拉繩的卻蒼北方七部、桑桑山地七部、阿屋葛學(xué)七部、俄窮四部、母子十八部、孫支二十五部三十七小部。

走了那么長的時間，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你的歡喜幸福，你的困頓饑苦，你為人熟知的答案和不為人知的秘密，甚至你的全部，是否還記得出發(fā)時向死而生的夢，又是否，真把大海和彼岸視為愛意的一部分？

瓦須，世界是一群奔騰的駿馬，你是其中的一匹，叫金馬。

游牧文化志

江河與牧草，沿著海拔升起或落下，都像源頭在說話。

往來遷徙是宿命。在牛馱馬背的四季，有牛肥馬壯的本領(lǐng)。

一片草場，一群牛羊，一處水源，一頂帳篷，一家人，就能完成整個游牧的敘事。

敘事的中心是生機，頂禮風(fēng)雪加持，致敬諸神洗禮。

無論是安然放牧還是輕聲牧歸，無論是歡快歌舞還是吉祥誦經(jīng)，無論苦焦深寒還是滿目新綠，游牧之史在野，盛開夏花，吹起大片大片風(fēng)雪。

是的，你即將成史，或者已然成史。而今，當(dāng)你安居在風(fēng)雪無礙的低處，任筋骨愈加康健，這些被稱作史的部分，將會活在你的口唇之上，還是會活在你驕傲的成長史中？或者，只被你簡單地歸納為你的前世和今生？

而我，只需要盡可能溯洄源頭。至于你遠(yuǎn)之又遠(yuǎn)的歸屬和盡處，是零，有無限延伸和新生的可能。

格薩爾文化志

在色達(dá)，那么多說唱藝人，那么多彩繪石刻藝人，那么多唐卡藝人，那么多藏劇藝人，都在格薩爾的故事里尋找生活。

在色達(dá)，山水也為格薩爾唱響贊歌。格薩爾藏寨，尼崩達(dá)雅王宮遺址，阿達(dá)娜姆踢山石柱，格薩爾拴馬樁……在僻靜處，在繁花中。

在色達(dá)，他是英雄，是護法神，是骨血里流淌的愛意，是民間無處不在的日子里的歡喜和驕傲。

在色達(dá)，她是一切文化的母體，是浩瀚而簡潔的夢，被真實觸碰。

但是，色達(dá)并非她的母親，也非她的子嗣。色達(dá)太小，人間才是。當(dāng)她從曠野深處一路走來，歷經(jīng)萬物，就早已具備了整個人間的形象。

所以，我不敢再說“我”，也不能只說“我”。

人物志

噤聲，疾步，風(fēng)雪橫穿筋骨。

所有人都佝僂著身子，所有人都低著頭。所有人在這個季節(jié)都能更準(zhǔn)確地找到回家的路。

爐膛里的火焰，滾燙的茶水和滿天寒爍爍的星子之間，無人提及游子，只想象著春色和情歌，在嘩啦啦落下的雪花里，越挨越近。

也無人談及荒涼和希望。只在晝夜交替之時，等太陽。

高原漢子志

終生與繩有關(guān)。結(jié)繩記事的遠(yuǎn)古和紅頭繩上英雄的傳記，同屬一條皮繩攔在腰間。一半是彪悍的形象，一半是水，蜿蜒流淌。

終生與神有關(guān)。捻動念珠的手指，有巖石一般粗糲的繭，累世重疊，眾神在上，眾生至上的魂，再也不被磨穿。

與終生有關(guān)的，還有生和省。終生在死去的大雪和牦牛腿骨中尋找生機，終生節(jié)省壽數(shù)和財富，修持來世與從未抵達(dá)的夢。

與牲為伴的一生啊！除了深沉和神圣，剩下的便就不多了。

高原牧女志

即使腰身過于彎曲，像一道道起伏的山梁;即使終生輕輕的，像一株牧草被風(fēng)雨吹打;即使生育的骨盆被霜雪撕扯，即使終生保持緘默，那百發(fā)辮是干凈而羞澀的，一直微笑著的梨渦里，一直盛滿了熱騰騰的百花和香草。

低矮的腰間，總有蒼鷹盤旋。修持的日子，總是深情而單純。

順著一條牛尾輕吟的歌子，總能打開晨曦，也總能收攏晚霞。

終生跟隨的樣子，像無聲的江河，在禁區(qū)流啊流。

高原孩童志

赤足，散發(fā)，嘲弄風(fēng)雪和寒冬。

以俄多為伍，以牛羊作伴。在星子眨眼時睡去，在獒犬吠叫時醒來。

三十個字母，邊走邊撿。祖訓(xùn)與家神，邊學(xué)邊請。

石頭，是整個童年的敘事。嬉戲、作畫，或者埋伏一紙刀兵。除此之外，只認(rèn)識帳篷和帳篷里無邊無界的圣地。

那圣地，在暗處，像母親。

從一出生，就飽含單純的信仰。在曠野深處，往來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