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 韓菲

丈夫迷上直播并不斷打賞主播,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內累計打賞近30萬元,妻子向法院起訴要求直播平臺返還。法院會支持妻子的訴訟請求嗎?
安徽省無為市的羅涌、彭田夫婦一直從事水上運輸工作,工作收入一般由客戶匯入羅涌名下賬號為62×××65的農業銀行儲蓄卡內,該銀行卡由羅涌保管。作為當家管錢的人,羅涌負責家中日常消費和大額支出,特別是替兒子還房貸,彭田一直很信任他,只是想起來的時候偶爾看看他的農業銀行儲蓄卡存款金額的短信通知,也不過就是想心中有個數,最近掙了多少錢,還有多少剩余。
日子如流水一樣緩緩淌過,如果不是因為羅涌在2018年下半年邂逅了網絡直播并逐漸沉迷其中,如果不是因為妻子彭田在2020年3月才忽然發現丈夫已經為直播打賞出近30萬元,這個家庭表面還是蠻平靜和幸福的。
據了解,羅涌迷上的視頻直播平臺2018年1月上線,直播內容發給開播作者的粉絲、潛在粉絲以及可能對直播內容感興趣的用戶。平臺同樣通過人工智能,計算出觀看人喜歡什么類型和內容的直播,并精準地推送到觀看者面前,讓你越看越想看,越看越愛看,沒有一定意志力的人很容易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
羅涌在平臺注冊賬號“尋覓故人”,“故人”沒有尋到,卻迷上了許多“新人”。為了給主播打賞,2018年11月至2020年3月,他分別通過微信、支付寶轉賬的方式,從其綁定的農行卡內劃款至平臺進行充值,以購買可以打賞的虛擬鉆石。在500天左右的時間里,羅涌累計充值1106次,充值金額合計294176元。羅涌充值后,將所獲得的虛擬鉆石兌換虛擬禮物,分別在372名主播的直播間內進行打賞,平均一天打賞近300次,共計打賞132202次,支出金額294156元。
羅涌也感覺自己打賞的數額太大,害怕被妻子發現。從2019年5月起,他陸續編輯了60余條虛假銀行余額短信欺騙妻子彭田。如銀行卡交易明細記載2019年5月27日余額為1482.28元,但當日羅涌編輯的農行短信記載余額為65050.00元;交易明細記載2020年1月23日余額為15350.38元,但當日編輯的農行短信記載余額為212259.90元;交易明細記載2020年3月19日的余額為3000余元,但當日編輯的農行短信卻記載轉出一筆15萬元款項(為兒子還房貸)后余額為57501.90元。
2020年3月,彭田發現真相時簡直要氣瘋過去,這一年多夫妻倆辛辛苦苦掙的20多萬元,竟然被丈夫莫名其妙“無償”送給了別人。她心疼得無與倫比,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的羅涌也后悔不迭。彭田向無為市人民法院(以下簡稱“無為法院”)起訴,請求依法確認羅涌的贈與行為無效;判令平臺所屬公司返還彭田294156元。
平臺所屬公司陳述,羅涌所打賞的372名主播中,一部分是直接與平臺簽約,另一部分是簽約于經紀公司,由經紀公司與平臺簽約。這些主播獲得打賞的虛擬禮物后,根據平臺規則進行分成,前者是直接與直播平臺按比例分成,后者是直播平臺與經紀公司按比例分成后,主播再與經紀公司進行分成。
羅涌陳述,其與主播不存在線下見面或其他經濟往來。
無為法院審理后認為:平臺沒有要求觀看直播的人必須要付費或打賞,羅涌充值刷禮物打賞的行為屬于自愿性的,是否打賞、打賞多少完全由其自身決定,也不需要直播平臺或主播支付對價,這與贈與行為的法律構成要件相符合。
羅涌通過充值兌換虛擬鉆石的方式將錢款直接支付給平臺所屬公司,虛擬鉆石一經兌換不能退還。雖然羅涌將用虛擬鉆石購買的虛擬禮物直接打賞給主播,但主播不能及時將虛擬禮物兌換成金錢,而是按照事先約定的程序和比例,與直播平臺進行結算后才能兌現收益,故羅涌贈與的對象是平臺所屬公司。
綜上,羅涌與平臺所屬公司之間存在網絡服務合同關系與贈與合同關系這兩種法律關系。
對于羅涌打賞的款項中,屬于有償支付的網絡服務費用與無償贈與的款項所占比例,綜合案情,酌定按照30%、70%的比例予以分配,即羅涌打賞金額294156元中70%的份額屬于無償贈與的部分。
贈與人僅能將自己的財產無償贈與他人,卻不能處分他人的財產。彭田與羅涌系夫妻關系,目前尚無證據證實案涉款項屬于羅涌一方的個人財產,應認定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羅涌在一年半的時間內頻繁打賞,累計打賞數額較大,顯然不屬于家庭生活經營需要,其通過編輯虛假的銀行短信的方式隱瞞其妻子,屬于無權處分夫妻共同財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規定精神,權利人事先不知情、事后未追認的情況下,無權處分行為無效,所有權人有權追回。羅涌無權處分夫妻共同財產中屬于彭田的部分,因此,對于羅涌贈與平臺所屬公司打賞款項中70%的部分,其中羅涌無權處分的部分為35%。同時,考慮到在羅涌持續打賞的一年半的時間內,彭田作為共同生活的配偶未能及時發現問題,其自身也存在一定的過錯,故無為法院在前述35%的款項中再酌情扣減5%的款項。綜上,無為法院判決:羅涌將其打賞款中30%的部分即88246.8元贈與平臺所屬公司的行為無效,該公司返還彭田88246.8元。
平臺所屬公司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稱:一審法院關于羅涌打賞系對平臺的贈與的認定顯屬錯誤,羅涌是對平臺主播的打賞,是對主播表演和互動等精神文化產品的消費行為,并非贈與。羅涌每次充值打賞行為均是獨立的消費行為,不應累計計算,且其近兩年每次充值打賞基本都是小額,并沒有超出家事代理權的范疇。另外,一審法院沒有考慮和評價平臺所屬公司網絡平臺作為善意第三人的主張,屬于漏審和顯著的法律適用錯誤。
本案應當適用共同共有財產的處分規則,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平臺或者主播作為善意第三人,用戶對主播進行小額打賞的精神文化消費行為真實有效,平臺或主播不具有返還義務。
蕪湖中級法院審理后認為,羅涌在平臺注冊賬號并與平臺所屬公司簽訂《用戶服務協議》《充值協議》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且不違反法律法規禁止性規定,合法有效,受法律保護。根據雙方協議,平臺所屬公司對包括羅涌在內的注冊用戶提供網絡服務。羅涌每次的充值行為均在該平臺獲得虛擬鉆石,而虛擬鉆石僅可用于在該網絡平臺購買虛擬禮物等產品或服務,故羅涌充值行為的性質屬于網絡消費行為,且充值的目的是方便使用平臺所屬公司提供的虛擬社區幣服務。因此,羅涌與平臺所屬公司之間構成網絡服務合同法律關系。
需要明確的是,羅涌的充值行為是為了購買虛擬鉆石,沒有將自己的充值財產無償給予平臺所屬公司的意思表示;其次,即便將虛擬鉆石視為財產對待,羅涌打賞行為的對象為網絡平臺主播,并非平臺所屬公司;此外,更無證據證實平臺所屬公司曾有接受贈與的意思表示及行為。因此,羅涌的充值行為與羅涌對主播的打賞行為是兩個各自獨立的行為,一審法院在沒有法律依據的情況下突破合同相對性的基本原則,將其理解為一個行為,認定羅涌與平臺所屬公司之間除成立網絡服務合同法律關系外還成立贈與合同法律關系,是錯誤的,羅涌與平臺所屬公司之間不構成贈與合同關系。
此外,本案羅涌處分的財產為夫妻共同共有財產,并未處分他人財產,而夫妻共同共有制度下的夫妻共同財產歸夫妻不分份額地共同享有同一所有權,夫或妻均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共有權利人,故一審判決適用法律不當。
羅涌每次充值行為均具有獨立性,以累計金額評價是否構成擅自處分于法無據、于理不合。羅涌的充值行為屬于網絡消費行為,與其他消費者通過網絡購買有物理形態的商品并無本質區別。羅涌每次的充值行為均包含其一次獨立的網絡消費意思表示,均需羅涌完成一次獨立的充值行為,也均與平臺所屬公司構成一次獨立的網絡服務合同法律關系。羅涌自2018年11月至2020年3月,累計充值多達1106次,雖累計金額合計294176元,但充值金額以百元為主,呈現出小額、多次、長期的顯著特征,一審法院以累計金額作為無權處分評價的基礎無法律依據,酌定按照比例分配有償支付與無償贈與無事實依據,均應予以糾正。
家庭日常生活的范圍不限于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需求,也包括文化和娛樂服務需求。通過手機觀看網絡直播表演以及充值使用虛擬社區幣服務可納入文化和娛樂服務消費類別,本身并未超出我國居民常見消費支出范圍。夫妻一方代表家庭所為的行為,視為夫妻共同的意思表示,夫妻雙方對該行為承擔共同的連帶責任。這種代理是基于法律的直接規定,而非當事人的約定,因而具有不同于一般委托代理的當然性和法律強制性。
基于羅涌、彭田雙方長期從事水上運輸工作的相對封閉性的職業特點及羅涌充值行為小額、多次、長期的顯著特征,彭田陳述其自始至終完全不知情,本身不合常理,即便確實不知情也存在對于夫妻共同財產疏于管理的較大過失,且從其陳述該款項系為其夫妻二人婚生子償還房貸的預備用途也可知該款項并非用于履行夫妻應承擔的法定義務,更無證據證實該款項的處分足以影響其夫妻基本的日常生活,再結合羅涌、彭田所陳述的家庭收入情況,綜合考慮羅涌的充值金額、充值次數、充值時間、持續周期、平臺義務等多種因素,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七條“夫妻對共同所有的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的規定及相關司法解釋,本院難以直接認定羅涌的充值行為顯著超過了日常家事的范圍且必然侵害夫妻共同財產處分權。
平臺所屬公司作為善意第三人的權益應依法得到保護。平臺所屬公司作為互聯網服務提供者,不論技術還是人力,客觀都難以就注冊用戶充值行為是否侵害其他共有人權益作出實質性的審查和判斷。對于羅涌此種小額、多次、長期為顯著特征類型的充值交易行為,無法推定平臺所屬公司對羅涌所處分的財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是知情或是惡意,更無依據苛求平臺所屬公司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與之簽訂合同額外附加是否具有處分權的審查義務,這不僅無形中增加了市場交易成本,更有違合同法誠實信用、意思自治的基本原則。
此外,網絡服務消費具有即時履行性和不可逆轉性的特點。本案中,平臺所屬公司實際已經按照其與羅涌簽訂的網絡服務合同的約定,提供了網絡直播及虛擬社區幣的網絡服務。羅涌也已長期享受并使用了約定的網絡直播及虛擬社區幣的網絡服務。如今,無論是羅涌本人還是羅涌的妻子彭田再主張返還,不僅客觀上不具有可操作性,更會造成前述合同項下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顯著不公,違背公平原則。再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89條“共同共有人對共有財產享有共同的權利,承擔共同義務。在共同共有關系存續期間,部分共有人擅自處分共有財產的,一般認定無效。但第三人善意、有償取得該財產的,應當維護第三人的合法權益;對其他共有人的損失,由擅自處分共有財產的人賠償”的規定,即便存在羅涌采取編輯虛假短消息欺騙彭田處分共有財產的事實,該糾紛也屬于夫妻共有財產處分的內部糾紛,不得對外對抗已提供完合同約定網絡服務的平臺所屬公司作為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益,故本院對彭田主張平臺所屬公司返還案涉充值款項不予支持,若彭田執意追究責任,可另行向羅涌主張。
本案不存在足以影響合同效力的違背公序良俗的事實。平臺所屬公司利用信息網絡開展相應經營活動已取得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頒發的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本案涉及的網絡直播及虛擬社區幣的網絡服務本身并不違背公序良俗,彭田亦未提供證據證明平臺所屬公司經營活動存在違背公序良俗的情形,也未提供證據證明羅涌與平臺所屬公司之間的網絡服務合同存在合同無效的事由,依法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
綜上所述,平臺所屬公司的上訴請求成立。2020年12月2日,蕪湖中級法院終審判決駁回彭田的訴訟請求。
對于彭田來說,判決的結果是令她失望的,畢竟她的觀念還不足以舍得把幾十萬元花在稍縱即逝的網絡直播上,但是法律就是這樣“無情”,只能怪自己丈夫了。羅涌采取編輯虛假短消息欺騙彭田的方式處分共有財產,該糾紛屬于夫妻共有財產處分的內部糾紛,不得對外對抗已提供完整合同約定網絡服務的平臺所屬公司作為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益。
(當事人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