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天翔 馬 寧
(腦認知與教育科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華南師范大學),華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睡眠研究中心,心理應用研究中心,廣東省心理健康與認知科學重點實驗室,廣州 510631)
正念(mindfulness)是一種有目的、不加評判地將注意力集中于此時此刻的方法(Kabat-Zinn,2003)。Rusch 等人(2019)通過元分析的方法,發現正念訓練可以改善個體的夜間睡眠質量。關于其中的影響機制,Blake 等人(2017)將具有睡眠問題與焦慮癥狀的青少年分為兩組,一組進行正念訓練,一組進行睡眠相關知識的學習,同時在訓練前后測量睡眠質量、焦慮程度與睡前喚醒程度,結果發現,相比于睡眠知識學習,正念訓練可以顯著改善個體的睡眠質量,且睡前喚醒程度在其間起中介作用。該結果也得到相關理論模型的支持,正念情緒調節模型(mindful emotion regulation model)指出,正念影響了情緒調節的注意分配環節,使個體將更多注意放在覺知本身,并不對識別到的思維與情緒產生自動化的反應,僅是覺知它們(Chambers,Gullone,& Allen,2009)。有研究者發現,針對青少年開展正念減壓訓練可以顯著提升其睡眠質量,降低抑郁焦慮狀態(Biegel,Brown,Shapiro,& Schubert,2009)。因此正念訓練可以影響個體的情緒調節,降低其睡前的喚醒程度,以改善夜間睡眠質量。
良好的睡眠能有效提升日間警覺性。警覺性注意(vigilance)是指一段時間內個體對事物維持注意的能力。Basner 等人(2017)使用精神運動警覺性任務(Psychomotor Vigilance Task,PVT)考察倒班制工作對警覺性水平的影響,結果發現,與非夜班醫生相比,夜班醫生在當班早晨的警覺性水平顯著降低,經過白天的補充性睡眠后,其日間警覺性仍未恢復到正常水平。Pejovic 等人(2013)探究了延長恢復性睡眠能否緩解睡眠限制對警覺性水平的影響,對被試進行了4 天基線睡眠、6 天睡眠限制與3 天恢復性睡眠,結果發現,恢復性睡眠后完成PVT 任務的反應延遲數仍顯著高于基線睡眠,并與睡眠限制期間的反應延遲數沒有顯著差異。上述研究均說明良好的睡眠對日間警覺性的表現具有積極作用。
雖然正念訓練有利于改善個體的睡眠質量,良好的睡眠也有利于提升日間警覺性,但是正念訓練對于個體日間警覺性的提升作用還存在一定爭議。有研究將被試分為正念組、小睡組與控制組,正念組進行40 分鐘的正念訓練,小睡組進行40 分鐘的日間睡眠休息,控制組不做任何處理,結果發現,相比于小睡組與控制組,正念組在PVT 上的表現更佳(Kaul,Passafiume,Sargent,& O’Hara,2010)。有研究者使用持續性注意反應任務(Sustained Attention to Response Task,SART)評估正念組與控制組的警覺性注意差異,也得到了相似結果(Jha et al.,2015)。但有部分研究未發現正念訓練對警覺性的提升作用,Tang 等人(2007)對正念組被試開展為期5 天的短期冥想訓練,并使用注意網絡測試(Attention Network Test,ANT)評估其注意水平,結果發現正念組在警覺成分上的表現與控制組相比沒有顯著差異。Tsai 和Chou(2016)探究不同正念方法對注意網絡核心成分的影響差異時未發現注意聚焦(focused attention,FA)與開放監測(open monitoring,OM)兩種正念的方法對警覺成分的顯著影響。
因此,關于正念訓練對個體日間警覺性的影響效果還存在爭議,這種爭議可能是由于以往研究未考慮某些潛在機制的中介作用。有研究使用ANT 任務探究正念對注意網絡核心成分的影響機制,發現正念訓練后執行控制與警覺成分的改善可能是由相同的潛在機制起到中介作用(Elliott,Wallace,& Giesbrecht,2014)。綜合上述研究發現正念訓練有利于改善個體的夜間睡眠質量,同時良好的夜間睡眠也有利于提升日間警覺性,因此本研究預測正念訓練可以提升個體日間警覺性水平,且是通過改善睡眠質量實現的。為證明該觀點,本研究對正念組與控制組的匹茲堡睡眠質量指數量表(Pittsburgh Sleep Quality Index,PSQI)的得分與PVT 任務的行為表現進行比較,從而探究正念訓練對睡眠質量與日間警覺性的影響。
共招募普通在校大學生44 名,其中正念組27 名,控制組17 名。采用G*Power 軟件計算實驗所需的樣本量為46,本研究被試人數基本符合樣本量需求。正念組的年齡在18~26 歲之間(M=21.15 歲,SD=2.58 歲),控制組年齡在18~25 歲之間(M=20.29 歲,SD=1.83 歲),兩組被試的年齡無顯著差異(p=0.207),同時記錄了兩組被試在訓練前后的抑郁、焦慮情緒水平等無關變量,未發現顯著差異(p=0.167;p=0.201)。被試身心健康,均為女性和右利手,自愿參與實驗,并簽署知情同意書。該研究獲得華南師范大學倫理委員會的批準。
本研究采用2×2 混合實驗設計,被試間變量為組別(正念組、控制組),被試內變量為測試時間(前測、后測)。正念訓練參照Segal,Williams和Teasdale(2002)的八周正念認知療法,訓練期間,正念組每周都會參與一次團體課程,課程主題如圖1所示,團體課程后,正念組每天都會有對應的訓練任務,并需要在指定軟件中打卡,時間限定在當天晚間,每次訓練大約為10~20 分鐘;非訓練期間,主試可以通過打卡軟件檢查被試的任務完成情況,并及時提醒被試完成當天任務,控制組在這期間不做任何處理。在訓練第一周開始前與第八周結束后,兩組被試均需要完成五因素正念度量表(Five Facet Mindfulness Questionnaire,FFMQ)、匹茲堡睡眠指數量表(PSQI)與PVT 任務,并且每次PVT任務前后,兩組被試均需完成疲勞指數量表。

圖1 八周正念訓練的主題
2.3.1 五因素正念度量表
采用中文版五因素正念度量表來評估個體的特質正念水平(Deng,Liu,Rodriguez,& Xia,2011)。該量表共有39 個條目,分為覺知、描述、有意識行動、不判斷和不反應5 個維度。采用Likert 5 點計分,從1(“一點也不符合”)到5(“完全符合”),分數越高,表示其正念水平越高。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前測Cronbach’s α 系數為0.911,后測Cronbach’s α 系數為0.878。
2.3.2 匹茲堡睡眠質量指數量表
采用劉賢臣等(1996)修訂的匹茲堡睡眠質量指數量表中文版來評估個體的睡眠質量情況,該量表包括18 個自我評定條目,共分為主觀睡眠質量、入睡時間、睡眠時長、睡眠效率、睡眠障礙、催眠藥物使用和日間功能障礙7 個維度,每個維度按照0~3 計分,量表總分為各維度分數相加,范圍為0~21 分,分數越高,表示其睡眠質量越差,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前測Cronbach’s α 系數為0.542,后測Cronbach’s α 系數為0.701。
2.3.3 疲勞指數量表
該量表最初由McNair,Lorr 和Droppleman(1971)開發,后用于評估PVT 任務前后的疲勞狀態(Dinges et al.,1997)。采用9 點計分,分數越高,表示個體的疲勞程度越高。
2.3.4 精神運動警覺性測試
該任務通常用來評估個體持續性注意的能力(Dinges & Powell,1985)。在本實驗中的具體流程如下(見圖2):首先在電腦屏幕中央呈現一個紅色方框,當中央的紅色方框變為黃色時,被試立即按鍵反應。試次之間的時間間隔在2000~10000毫秒中隨機變化,任務的測試指標為個體按鍵的反應時(排除反應時小于100 毫秒的數據)和反應延遲數(排除反應時在500 毫秒以上的試次數)(Lim & Dinges,2008),任務完成前后,被試均需填寫疲勞指數量表。

圖2 精神運動警覺性任務(PVT)流程圖
使用IBM SPSS 20.0 軟件進行數據分析。在統計分析前,本研究通過Shapiro-Wilk 和Leven 分析分別進行正態性檢驗與方差齊性檢驗。隨后使用重復測量方差分析,比較兩組在FFMQ 得分、PSQI得分與PVT 任務參數的前后測差異;如果數據不滿足正態分布與方差齊性,則使用Mann-Whitney U 檢驗(配對數據采用Wilcoxon 符號秩和檢驗)比較兩組的前后測差異。
以測量時間(前測、后測)為重復測量變量,組別(正念組、控制組)為被試間變量,分別對FFMQ 總分及各維度得分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顯示,除去不判斷維度情況下組別與時間的交互作用不顯著外,F(1,42)=2.92,p=0.095,其余維度及總分情況下,組別與時間的交互作用均顯著。事后分析發現,正念組在FFMQ 總分與所有維度的后測分數上均顯著高于前測,而控制組在總分與各維度的前后測分數上均無顯著差異,如表1所示。

表1 訓練前后正念組與控制組FFMQ 得分的組內比較(M±SD)
對正念組與控制組的PSQI 得分進行Mann-Whitney U 檢驗與Wilcoxon 符號秩和檢驗分析。結果顯示,在睡眠障礙維度中,正念組前測得分顯著高于控制組,Z=?2.01,p=0.045,后測得分與控制組相比無顯著差異,Z=?1.78,p=0.075。其他維度檢驗分析均未發現顯著性結果。在正念組與控制組中,PSQI 各維度均未發現前后測得分差異。兩組在PSQI 各維度下的得分均值與標準差如表2所示。

表2 訓練前后正念組與控制組PSQI 得分結果(M±SD)
首先,以測量時間(前測、后測)為重復測量變量,組別(正念組、控制組)為被試間變量,對PVT 反應時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由于前文中發現兩組被試在PSQI 睡眠障礙維度上前測得分差異顯著,因此在對PVT 反應時與主觀疲勞自評差值的分析過程中,將其納入為協變量。結果顯示,組別的主效應不顯著,F(1,41)<0.01,p=0.983,時間的主效應顯著,F(1,41)=5.11,p=0.029,η=0.11,組別與時間的交互作用顯著,F(1,41)=5.84,p=0.02,η=0.13,協變量與時間的交互作用不顯著。事后分析發現,在正念組中,后測反應時顯著低于前測,F(1,4 1)=7.4 3,p=0.009,η=0.15;在控制組中,前后測反應時無顯著差異,F(1,41)=1.01,p=0.321,如圖3所示。

圖3 訓練前后正念組與控制組在PVT 中的反應時
其次,對PVT 的反應延遲數進行Wilcoxon 符號秩和檢驗。結果顯示,在正念組中,后測的反應延遲數顯著低于前測,Z=?2.29,p=0.022,在控制組中,前后測的反應延遲數無顯著差異,Z=?1.45,p=0.146,如圖4所示。

圖4 訓練前后正念組與控制組在PVT 中的反應延遲數
結果顯示,無論是在訓練前還是訓練后,兩組被試在PVT 任務開始前的主觀疲勞自評值均無顯著差異,F(1,41)=0.06,p=0.817;F(1,41)=1.89,p=0.176。隨后本研究對PVT 任務的主觀疲勞自評差值(即PVT 結束后與開始前的疲勞自評分數差值)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顯示,組別的主效應顯著,F(1,41)=5.14,p=0.029,η,時間的主效應不顯著,F(1,41)=0.26,p=0.614,組別與時間的交互作用顯著,F(1,4 1)=9.2 0,p=0.004,η=0.18,協變量與時間的交互作用不顯著。事后分析發現,在正念組中,后測的主觀疲勞自評差值顯著低于前測,F(1,41)=6.30,p=0.016,η=0.13;在控制組中,前后測的主觀疲勞自評差值無顯著差異,F(1,41)=3.50,p=0.075,上述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訓練前后正念組與控制組反應時、反應延遲數與主觀疲勞自評差值結果
本研究探討了正念對睡眠質量與日間警覺性的影響。通過正念訓練,正念組的FFMQ 得分顯著高于訓練前,PVT 任務反應時、反應延遲數與主觀疲勞自評差值均顯著低于訓練前,控制組的前后測無顯著差異,結果表明正念訓練顯著提升了個體的正念水平,進而提升了其日間警覺性水平,并且能夠有效緩解認知任務導致的主觀疲勞。在睡眠質量上,本研究發現雖然在PSQI 睡眠障礙維度中正念組的前測得分顯著高于控制組,但是兩組在后測得分上無顯著差異,綜合前人研究(Rusch et al.,2019),表明正念訓練有利于改善睡眠情況不佳的個體的睡眠質量。本研究結果回應了當前正念與日間警覺性間的相關爭議結論,發現正念對日間警覺性的積極影響效果,為今后的影響機制探索奠定基礎,同時也為健康人群提升日間警覺性水平提供了一種有效、便捷的訓練方式。
本研究發現正念訓練可以提升個體的日間警覺性水平,這與前人研究結果一致(Jha et al.,2015;Kaul et al.,2010),基于注意資源模型,個體警覺性的降低源于有限的信息處理資源(Warm,Parasuraman,& Matthews,2008),而正念訓練則能夠調整個體對信息處理資源的分配,從而提升其警覺性(MacLean et al.,2010)。有研究采用評估持續性注意的SART 任務,發現實驗組在經過三周正念訓練后,其枕葉區N2 成分平均振幅顯著大于前測,控制組前后測N2 成分平均振幅無顯著差異,N2 成分反映了視覺皮層在加工外界刺激時所需要的注意資源程度,該結果表明正念訓練促進了個體早期的注意資源集中(劉永,2017)。Wong,Teng,Chee,Doshi 和Lim(2018)發現個體在正念訓練時,反應延遲數與P3 成分平均振幅隨著正念訓練時間增加而顯著降低。本研究從行為水平上驗證了正念訓練對注意資源的分配作用,PVT 任務在完成時并不需要諸如定向或執行注意等其他方面的注意。因此個體想要較好地完成該類任務,需要在早期分配更多的注意資源,降低后續客體識別過程中對注意資源的使用,這與上述電生理研究中得到的結果相一致。
本研究發現正念訓練有助于緩解認知任務導致的主觀疲勞。精神缺失理論認為,要保證注意集中在當前任務上還需要執行控制的參與,如果任務較為枯燥單調,警覺性注意水平將隨著時間的增加而降低(Ralph,Onderwater,Thomson,& Smilek,2017)。該理論的一個關鍵點是警覺性注意的降低可以通過增加個體的參與度、動機、興趣或打破任務的單調性來緩解。因此對于本研究揭示關于主觀疲勞的結果,一方面已有多項研究發現正念訓練可以提升個體的執行控制功能(Tang et al.,2007;Tsai & Chou,2016),增強個體在面對長時間枯燥任務過程中的注意集中程度;另一方面正念訓練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個體的參與度,起到了緩解認知任務導致的主觀疲勞的作用。
前人研究從行為與電生理層面發現正念訓練有利于改善個體的睡眠質量。已有元分析研究發現,相比于控制組,正念可以有效改善個體的主觀睡眠質量(Rusch et al.,2019)。有研究針對有睡眠障礙的抑郁癥個體開展八周MBCT 訓練,使用多導睡眠監測(polysomnography,PSG)與睡眠日志發現,相比于控制組,正念組在訓練后的夜間總覺醒時間(total wake time,TWT)顯著下降,睡眠效率(sleep efficiency,SE)顯著提升(Britton,Haynes,Fridel,& Bootzin,2012)。睡眠對于日間警覺性的提升作用可以用晝夜節律雙過程模型較好地解釋,該模型包括自平衡過程(homeostatic process,S 過程)和節律過程(circadian process,C 過程),它們的相互作用共同決定了個體的睡眠與覺醒狀態(Borbély,Daan,Wirz-Justice,& Deboer,2016)。而睡眠缺失增加了個體自平衡過程的睡眠壓力,進而降低個體覺醒時的神經與行為功能,主要反映在個體注意水平的顯著下降(Goel,Basner,Rao,& Dinges,2013)。
關于正念改善睡眠質量的研究,其研究對象主要為患有失眠、焦慮癥等臨床群體(Hoge et al.,2013;Wong et al.,2017),而本研究選取的被試為身心健康的青年女性,睡眠質量較好,因此可能很難通過八周的短期正念訓練達到顯著改善其睡眠質量的效果。對于日間警覺性,本研究揭示了短期的正念訓練可以有效提升個體的日間警覺性,這也得到了相關研究的支持(Jha et al.,2015;Kaul et al.,2010)。同時,本研究將兩組被試的PSQI 睡眠障礙維度得分變化值納入為協變量,分析日間警覺性水平的變化,結果發現參與正念訓練的被試,其PVT 的行為表現得到顯著改善,進一步說明在身心健康群體中,即使考慮了睡眠質量影響因素的情況,正念訓練對日間警覺性的提升作用依然存在。未來的研究可以進一步結合不同被試群體,通過更為客觀的睡眠和行為測量方式,探索正念訓練對睡眠質量、日間警覺性的影響及三者之間的關系。
本研究較好地驗證了研究問題與假設,但仍存在一定局限。首先,本研究樣本為身心健康的青年女性,有研究表明女性會在生活中感受到更多情緒壓力,但正念對兩性的訓練效果基本一致(Adewuya et al.,2018;Simpson et al.,2007),未來還需進一步探討不同性別與年齡個體中,正念對日間警覺性的影響差異。同時,本研究樣本量相對較小,結果的穩定性和結論的推廣性還需更多實驗驗證。其次,本研究采用問卷評估睡眠質量,研究工具較為單一。未來還需結合PSG 技術等客觀數據收集方式(Britton et al.,2012),更為精確地體現正念對個體睡眠的改善效果。最后,本研究采用空白對照而非活動對照,在控制了焦慮、抑郁與年齡等無關變量的情況下,仍可能存在一些干擾因素,影響正念訓練的效果。未來可以基于隨機對照設計,設置合理的活動對照組,獲得更為穩定的結果。
本研究發現正念訓練可以提升個體的正念水平與日間警覺性水平,一定程度上改善個體的睡眠質量,并有助于緩解認知任務導致的主觀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