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戀春

1976年,我10歲。
豆? 瓣
空氣是干凈的,地上是干凈的,到處都很干凈。風一吹,樹上的黃葉就往下掉,還沒有站穩腳跟,就被婦女們用靶子裝到了背篼里。地上的青草,剛冒尖泛綠,還沒有很好地享受陽光和空氣,不是被牛啃了,就是被小孩割了。就連豬牛羊拉下的糞便,還在冒著熱氣,都被農民們爭先恐后地搶到了糞筐里。樹葉柴草是家里必需的燃料。青草是豬牛羊的食物。糞便是莊稼的肥料,且可以給自己掙工分。如此一來,大地光禿禿的了,就只剩下莊稼和一些樹木還在空氣中孤獨地搖擺。
同樣干凈的還有大家的一日三餐。說是三餐,其實,很多家庭都是吃兩餐的。特別是家里的小孩子和老人,都在約定俗成地吃兩餐,吃三餐的只有家里的男勞力,他們必須要有足夠的體力和精神,才能掙回度日的工分。
響水公社石澗大隊的地和人尤其干凈。地干凈就不說了,整個公社或者周邊公社,都差不多。人呢?干凈可以在穿著和餐桌上看出來。穿的,一年四季都是那一身,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樣看來,基本上沒有什么當家衣服。稍好的那件,就是逢年過節、走親戚吃酒參加重大活動時,還是那一身輪流著穿。
大哥不說二哥,全都差不多。沒有人笑話誰。穿戴雖然五花八門,長年累月的當家衣服,就成了家里的標志性服飾。應該說,說“單一”比干凈更加恰當。比較統一的是腳,基本上都是光腳板。穿得起鞋的甚少,長年累月地赤腳,腳板寬大、腳趾有力,當然也造就了很多“實心腳板”,這樣的腳板,是不能去當兵的。每到人群聚集的時候,再干凈的地面,都會被各種稀泥巴弄得如冬水田,滿地泥漿、滿地腳板印。沒有人認為有什么不妥,習以為常,無人抱怨。
最干凈的要數餐桌。主食是紅苕稀飯或者紅苕干飯,紅苕多米少,稀飯清湯寡水,干飯中少得可憐的米粒掩映在紅苕中。紅苕干飯不是隨便吃的,“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大家約定俗成地遵守著這一定律。下飯菜是泡蘿卜、泡青菜、泡海椒以及蘿卜葉子、青菜葉子做的干鹽菜,最好的當屬大頭菜……
每年的七八月,就是婦女們最忙碌的季節。她們要掙工分,要張羅一家大小的一日三餐,要縫縫補補,還要喂豬喂鴨喂雞喂牛,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做鹽菜,鹽菜,又稱咸菜。她們把蘿卜葉子、青菜葉子洗凈晾干,待干透后,再加水清洗,再晾干水汽,然后切碎,加上鹽、海椒面攪勻裝壇,幾個月后,就成了下飯的咸菜。只有條件好的家庭,才在用餐的時候,把咸菜用少量的油炒一炒,如果加上油渣,這樣的咸菜,就算待客,也是上品。
每到吃飯時間,大家都愛聚集在一起。聚在街沿上或聚在壩子里或站或蹲,只聽得“呼哧呼哧”的吃飯聲音和“嘎吱嘎吱”咀嚼咸菜的聲音,沒有統一要求,吃得卻驚人的一致。蘿卜葉子、青菜葉子是一成不變的,不用看,聞著味道就知道。不用看,也知道哪家的咸菜是用油炒過的,那帶油的香味,可以蓋過一切味道。為此,常有一些人,端著飯碗往油炒咸菜的人身邊靠,期待著互相勻一勺咸菜嘗鮮。
可以說,誰家條件怎么樣,不用去看他家的豬圈、雞鴨,也不用去看糧倉,糧倉都差不多,分下來的糧食,當寶貝一樣地守著,就連人人喊打的耗子也沒有辦法,它們聞著糧食的味道干瞪眼,只能狠狠地咬糧倉的木頭來解氣。隨便去哪家看看,被耗子咬過的地方,都帶著血跡,甚至還有耗子的斷牙,可見,為了一口糧食,耗子也是拼了。婚嫁不用調查走訪,看一下下飯菜就知道。下飯菜的好壞,既是家庭條件的象征,也是檢驗這家人會不會過日子的憑證。
再普遍的現象,都是有例外的。這個例外,就是我們家。我父親是人民教師,太陽曬不著、雨水淋不著,還有供應糧和固定工資,農村而言,這樣“半工半農”的家庭,就有鶴立雞群的意思了。每到一個月開供應糧的時候,很多社員就找到我父親,希望開一斤或者兩斤面條。
我們石澗大隊主要產的是水稻、紅苕、玉米,根本不種小麥。一是小麥產量低,二是種植小麥費工費時。因此,面條就顯得尤為金貴。只有在過年過節或者來了貴客的時候,才煮一大碗面條出來作為下酒菜或者下飯菜。社員們需要面條沒有其他途徑和辦法,就用稻米或者玉米到我家來換。我父親的供應糧中,每個月可以開3斤面條或者面粉。有的社員為了吃面條,甚至到了不管不顧的程度。
我曾經見過社員們打賭吃面條。大隊的七大漢是全公社、全大隊公認的全勞力。每天掙的工分是11分。個子有一米八以上,體重在170斤。很多人想不通,人人都餓得面黃肌瘦,七大漢居然長了一個高個子。當然,個子高用力多,飯量就大得驚人,每天出工,剛到半上午,七大漢就喊餓了。全勞力的工分是10分,七大漢居然每天是11分,當然,對于七大漢多掙的一分工分,沒有人有意見。重體力活路,比如,抬石頭修渠、擔稻谷交公糧,二百來斤的擔子,其他全勞力看著都心驚肉跳,在他七大漢眼里,跟玩似的,唱著歌兒都完成了,真是不服不行。
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隊里打谷,突然就說到了吃上,王登科自言自語,說,面條可能吃一斤沒有問題。此時,大家站在稻田里,打稻谷、收稻谷、運稻谷、曬稻谷是最累的活路,早已經饑腸轆轆了,說到吃,就更加餓了。七大漢立即反駁:“吃兩斤都沒有問題!”王登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七大漢吹牛過頭了。很多家庭都試過,一斤面條煮出來,可以夠兩個人吃,你七大漢再狠,一個人勉強吃一斤半,大家還是相信的。
王登科犟勁上來了。立時,開始了爭吵。社員們在心里反反復復掂量,有的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比畫著肚子的大小和容量,慢慢得出結論,王登科會占上風。吵來吵去沒有結果,隊長羅凱說:“還爭吵個卵,中午就搞一下,是騾子是馬見見就曉得了!”
本來,在打谷的時候,由于勞動強度大、搶時間,各生產隊安排了統一的甑子干飯做午餐。以前隊長羅凱一聲令下,都奔甑子去舀飯,哪怕是疲憊不堪,仍然健步如飛。但是,這天中午,大家吃飯或者叫搶飯的激情不高了,都把打賭吃面當成了百年不遇的喜事,重視程度競遠超那份甑子干飯。
在大家的商議和見證下,規矩是這樣制定的:面條先由隊里墊著,用5斤稻谷在我家先換兩斤面條。如果七大漢能夠吃完兩斤面條,算王登科輸,用面條去換的5斤稻谷,就在王登科家的應分口糧里扣除。如果七大漢輸了,就輸一天的工分給王登科。當然,如果按實際標準,11個工分是值不了兩斤面條的,由于王登科自感勝券在握,所以,很干脆地答應了。
在30多人的見證下,開始了賭吃面條。由于煮面條沒有任何佐料,七大漢提出了一個額外要求,那就是需要我家的小半碗大頭菜,對于這個要求,隊長羅凱出面,我爸爸媽媽欣然相送。水在鍋里沸騰,周圍站滿了社員。大家還推來搡去地打趣,猜測著輸贏,氣氛很是融洽。只有七大漢和王登科兩個人的心在緊張。七大漢便去了一趟廁所,一身輕松地開始了煮面:他先把大頭菜倒進鍋里,再把兩斤面條煮下鍋,立時,香氣撲鼻,引得大家肚子咕咕叫。
七大漢把煮好的面條倒在一個臉盆里,就埋頭開始狼吞虎咽,聲音“呼哧呼哧”像拉風匣。一會兒,就下去了一大半。他故作輕松的樣子,站起來,拍拍自己的肚子,很是自得地說:“爭氣!”面對眾人,七大漢還故意把我家的大頭菜嚼得“嘎嘣嘎嘣”響,大家聞著香氣,跟著流口水,還沒有忘記呼喊助威,七大漢在歡呼聲中吃得越發起勁。王登科的僥幸心理在逐漸消失,臉也隨之慢慢變色。七大漢吃完了,連續打了幾個香噴噴的飽嗝。
“吃完了?”有不相信的就擠進來看,拿著臉盆看,盆里干干凈凈,連湯都沒有剩一口。
七大漢拍拍圓滾滾的肚子:“再有2兩就好了!”
都說,七大漢這身體,能吃能睡,壯如牛,活一百歲都沒有一點問題!這個下午,生產隊就熱鬧了。七大漢在田里和曬場走了一個下午,專門找重活路干,還去了三趟廁所,不時有飽嗝聲音響徹一路。王登科兩口子早已經打得四季花開,老婆先是哭,二斤面條,心尖尖都痛麻木了,繼而,就開始抓王登科的臉,王登科自知理虧,沒敢還手,就開始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地跑,老婆提著菜刀狠命地追!
隊長羅凱望著天:“這都啥雞巴事啊?”
不管怎么說,從此,七大漢就成了全大隊的能人。比吃,第一;比挑重擔,第一;比抬石頭,第一……全勞力個個服氣。在我們這些十來歲孩子的心中,七大漢就是英雄,就是人物,形象超過了解放軍。他既讓人敬,更讓人害怕。有些小孩子不聽話,大人就會說:“信不信,老子喊七大漢來收拾你!”孩子一下就老老實實了。
除了我家一年四季備有面條外,還有讓大家嫉妒的就是我家的下飯菜。我媽媽特別能干,不但會做普通的蘿卜葉、青菜葉咸菜,還會做大頭菜。我們家的自留地里,除了蘿卜青菜大蔥蒜苗外,往往會種幾十棵大頭菜。大頭菜的做法和其他咸菜的做法基本上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做起來工序要煩瑣很多。大頭菜進壇子后,要把壇子倒扣在水碗里,用竹片、稻草封住壇口,這樣既過濾出了大頭菜的水汽又隔絕了空氣,大頭菜才能又香又脆。無論是下飯,還是煮湯,還是作為任何食材的輔料,都是萬能的。在全大隊,種植大頭菜的人,不超過30家。他們都把有限的自留地用來種植玉米、紅苕了,以補貼工分不足而分糧不夠帶來的饑荒。
后來,包產到戶后,生活漸漸好轉,很多家庭都開始種植大頭菜,再到后來,大頭菜居然成了石澗大隊的主要經濟作物。
幾十年后,光大頭菜種植戶,都有上百家,并由此發家致富。本來,大頭菜作為下飯菜,我們家就與眾不同了,更為不同的是,我爸爸每到領工資的時候,還會拿出一毛錢來叫我去公社供銷社打(買)豆瓣作為下飯菜。那個時候,豆瓣還是稀罕物。農民們見過的多,吃過的基本上沒有。豆瓣又叫胡豆瓣,或者豆瓣醬,通過把胡豆(有些地方叫蠶豆)加工發酵加鹽加花椒海椒生姜等而成,本來是一顆胡豆,通過加工后,成了兩瓣,湯色紅紅的、黏黏的,豆瓣軟軟的,入口即化。
發明豆瓣的本意是飯館用作炒菜的佐料,我們家卻另做他用。由于鹽味較重,一碗干飯或者稀飯,一小勺豆瓣就可以解決。特別是吃面,只需要一小勺,面條就有鹽有味了。
弟弟妹妹尚小,這樣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每當這個時候,爸爸就把一個搪瓷口缸洗干凈給我,我就去到5里外的供銷社買豆瓣了,無須看秤,每次相同的錢,都在離缸沿三個指頭的地方。爸爸也以此來判斷,售貨員是否少秤或者我在路上是否打倒過、搖晃出缸子過。去公社供銷社,要翻越一座山,路窄坡陡。前幾次,我沒有經驗,在返回的路上,用雙手捧著搪瓷缸,不眨眼睛地盯著豆瓣,就看見豆瓣在缸里蕩來蕩去,趕忙停下腳步,待豆瓣平靜后再走,沒有走幾步,又開始蕩來蕩去了。
后來,我慢慢地摸索出了門道,手把缸子端平,眼睛只看路,一腳一腳地走平穩,果然,豆瓣不再蕩了,湯汁蕩漾的高度,不會超過一個指頭,這樣我就能夠足斤足兩地把豆瓣帶回家。這大概就是賣油翁的理論——唯手熟耳!
翻過山頭,就看見七大漢一個人扛著鋤頭從山間走來。收工后,經常有社員扛著鋤頭在山里挖樹篼用來做柴火。估計七大漢也是找了樹篼下來。我想躲,但是被七大漢看見了,他喊:“柳大娃,端的啥子?”七大漢的聲音和體魄都讓我害怕,這一喊,就像用了定身法,讓我不敢動彈。
七大漢走近我,從我手里拿過缸子,很是驚喜,毫不猶豫地就喝,“咕嘟咕嘟”的,我可憐巴巴地喊:“七俵爺,我回去要挨打!”
七大漢住了口,缸里只剩下了一半了,我的天,他一口氣居然喝了七兩下去。要知道,我是買的一斤半豆瓣啊!
這可怎么得了,讓我回去怎么交差?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七大漢舔著嘴唇,咂巴著嘴,一時間也慌了。要知道,他這次惹著的是德高望重的柳老師,而且,他還是我爸爸掃盲班的學生。在面上在心里,對我老漢都是很尊重的。
別看他牛高馬大,其實腦殼也很簡單,經我這樣一說,他開始為自己的一時沖動后悔了。他跟著坐下來,陪著我愁眉苦臉。
七大漢怯怯地問:“你家有秤嗎?”
“沒有!”
七大漢氣壯了:“沒有秤,咋曉得斤兩不夠?”
我氣得號啕大哭:“沒有長眼睛嗎?我爸爸曉得應該到什么位置!”
我用手比畫著:“剛才,豆瓣在這個位置!”
七大漢蒙了。試探著問:“要不,干脆加水!”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七大漢就帶著我來到水田邊,把水加到原來的位置。
回到家已是晚飯時間,爸爸媽媽吃著豆瓣,始終感覺不對頭,我爸爸問:“怎么這么稀?”我眼淚巴巴,很無辜的樣子望著我媽求救。我媽果然出手了,她說:“哪有那么均勻,有干有稀嘛!”
我媽媽一句話化解了危機,爸爸沒有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第二天開始,七大漢就吃不下東西了,他老婆問怎么了,七大漢老喊:“心頭燒得慌!”“肚子痛得厲害!”“屁眼上有火!”老婆就不斷地給他喂水,喝進去,又吐了出來。七大漢還要喝,還連帶著吐出了沒有消化或者消化不了的海椒皮。
老婆問他究竟吃了啥子,七大漢一口咬定,啥都沒有吃。老婆后來去請端公做了法事,七大漢仍然上吐下瀉,不見好轉。這樣,在拖了半個月后,七大漢被活活地餓死了,享年40歲。
對于七大漢的死,有很多種說法,有說七大漢去山里撞了邪,有說七大漢飯量太大,是閻王來收他的,不然,他一個人吃了兩三個人的飯量,別人就得餓死,還有的說,七大漢……
當然,更多的議論是“可惜了”,隊長羅凱說,可惜了一個壯勞力。
七大漢老婆說,可惜了那么好的牯牛身體。
王登科最疑惑,能夠吃下兩斤面條、挑兩百斤重擔的人,怎么半個月后不聲不響地就死球了?
只有我,從來不加入他們的議論。很多時候,我就望著家里的搪瓷缸子發呆。吃飯的時候,豆瓣一入口,就有想吐的感覺。
后來,爸爸工作調動,我們家搬離了石澗大隊,后又離開了響水公社,那個令我家驕傲的搪瓷缸子,我悄悄地丟進了西河,爸爸媽媽沒有發現,也可能發現丟失了,沒有聲張。
人生一世,經歷的事情太多,丟失一個搪瓷缸子畢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好像這個缸子,在我們家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鴨? 腳
在石澗大隊,我和羅二娃耍得最好。他既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們一個大院的伙伴。彼此兩家之間,只夾著蔡姓一家人。我們院是個大院,住著20多戶人家,房子挨著房子,就形成了一個院子。
在大院里,不相上下年齡的孩子有十來個,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割草,一起放鴨子,一起玩打仗的游戲,一起偷生產隊的瓜……就算做作業,大家都在一起,我做好后,他們照著抄寫一遍就行了。當然,那個年代,基本上沒有啥作業,有的是時間供我們玩樂。
玩伴經常換。有時候是打仗,需要的人多,要有人演敵人,還要有人演特務,還有日本鬼子,就只能一起玩,大家端著自制手槍,或者隨便拿一根木棍當槍,殺聲震天地打得有聲有色。
有時候是去下河洗澡,就只能兩三個,人多要走漏風聲,會挨大人打。有時候辦“家家酒”,這就更加要挑選人了。
下河洗澡和辦“家家酒”是大人最不能容忍的。前者有溺水危險,后者有失火引發山火的隱患。只要發現,大人們絕不姑息。但是,這兩樣卻是我們的最愛。
所謂的“家家酒”,就是小孩子之間的打平伙。每到熱天,上課就少了,說是農忙假或者是什么假,讓大家回家幫著隊里收割莊稼。
其實,我們回家后,大人們根本不要我們去隊里,他們的看法是,我們是幫倒忙。我們呢,也樂得自在。再加上,大人們忙著收獲,對我們無暇顧及,我們就成了一群膽大妄為的小鬼。
其中,最考驗膽量的就是“家家酒”。
一般來說,辦“家家酒”就只能三到四人,人多肯定要出事。每次核心人物,都是我和羅二娃。很多小伙伴都知道我們的秘密,想加入進來,我們就分期分批地每次喊兩人,這樣統籌兼顧,“家家酒”就成了我們共同的秘密。人多力量大,每到危險時刻,有了小伙伴的掩護,總能逢兇化吉。
之所以辦“家家酒”樂此不疲,不是因為好玩,更多的是饑腸轆轆,找東西充饑。每天在家吃得清湯寡水,加上活動量大,一天中,超過一半的時間,肚子都在咕咕叫的狀態。
在家里,我們不敢要求爸爸媽媽給我們吃什么,于是就自作主張去野外辦“家家酒”。
要辦“家家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要準備好炊具。這個最考驗人,每個人的家里就那么幾樣鍋碗瓢盆,瞇著眼睛都知道放在什么地方,自然不敢偷出來。
因此這個任務通常交給羅二娃。他爸爸羅凱,隊長當得好,公社獎勵了一個很大的搪瓷缸子,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剛開始的時候,他爸爸經常端著這個缸子在人群里喝水,后來,或者是愛惜缸子,或者是感覺這樣喝水和環境格格不入,或者是感覺沒有拿碗瓢喝順手,總之,改變了,他把缸子洗得干干凈凈放在了柜子里關著,隔幾天拿出來看看。這就給了我們機會,羅二娃趁機偷出來用用。我們已經使用過兩次了,都沒有被發現。
其次,要準備必要的鹽和火柴。這個我可以偷出來。我家的條件,顯然比清苦的社員們要好一些,鹽和火柴從來沒有缺過。撕下一張作業紙,把鹽包上就行。在火柴盒里,拿出三五根火柴就揣在口袋里了事。平時我們都收集了幾個用過的火柴盒。
有了這兩樣,基本上就成功了一半。我們四個人背著背篼,裝著去給豬割草,或者給牛割草,就大搖大擺地出門了。這個時候,大人們都在飯后休息,在打百分,等太陽稍微溫順一點,就出工。
羅凱見了,夸獎道:“這幾個娃兒今天還真勤快喲!”我們低著頭,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打牌的人跟著說:“娃兒大了嘛,懂事了嘛!”
聽見大人們的夸獎,羅二娃追上我,對我眨了眨眼。我們會心地笑了。
找了一個僻靜的小山包,我們就開始分工合作。我負責挖灶和撿拾柴火,羅二娃負責帶著其他兩人去田里捉泥鰍和黃鱔。那個年月,田里到處都是泥鰍黃鱔和小魚蝦。特別是打谷時節,那些泥鰍黃鱔被社員們抓起來,直接甩在田埂上,到處都是干死的泥鰍黃鱔魚蝦,臭烘烘地圍著一群蒼蠅,看著都煩。這些東西腥味重,需要油和佐料來煎炒,誰家都不愿意吃。
我用三塊石頭壘了一個灶,把縫隙用泥巴捂住,免得漏風跑火,比了比缸子大小,剛好合適。又爬上一棵大樹,砍了幾根較粗的枯樹干,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一會兒,羅二娃他們也回來了。背篼的底下,有幾根泥鰍,有一條拇指粗的黃鱔。羅二娃喜滋滋地問:“怎么樣?”
我們都笑。
接下來,就開始生火。這就比較謹慎了,我派了一個人上樹放哨。在野外生火,如果被大人發現,會“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
羅二娃專門撿拾了一只很大的蚌。把殼搬開,就出現兩片肥肥的蚌肉,我們都很興奮,羅二娃揚揚得意地說:“煉油!”火燃燒起來,搪瓷缸子的水珠“滋滋”一響就沒有了。我們學著大人做飯炒菜的樣子,羅二娃馬上丟進蚌肉,又“滋滋”幾聲,我們沒有看見蚌肉煉出油,卻看見缸子里冒出一股青煙。
羅二娃大喊:“糟了,快加水!”水倒進去,青煙熄滅了。我們一股腦地把泥鰍、黃鱔、鹽倒進缸子里。水在翻滾,由清慢慢變白,一股香氣也隨之擴散開來。
樹上放哨的著急地問:“好了沒有?”我向他做了一個“下來”的手勢,我們四個人就開始用竹簽當筷子,在缸子里找吃的。
吃一口就在地上躺一會兒,望著天上的太陽,陽光從林間的樹梢照射下來,中間是一根一根的光柱,特別漂亮。
聞著香氣撲鼻,吃著卻腥味很重,但是我們都說:“好吃!”
我們把泥鰍黃鱔吃完了,就躺在地上休息,開始談理想談人生。
羅二娃的理想是當隊長,每年公社都要請隊長們團年,吃一餐好伙食。他爸爸多次說過,以后讓他接班。我的理想是當老師,像我爸爸一樣成為國家人,家里有面條吃。張二毛的理想是開拖拉機,到處跑,到處吃好的……不管誰的理想,最大愿望就是有吃的,不被餓著。
正談得熱火朝天,突然有一股什么東西被燒焦的味道,大家連忙爬起來,原來,火并沒有熄滅,熊熊大火還在起勁地燒著缸子,羅二娃首先奔向缸子,用鐮刀把缸子提到地上,然而,為時已晚。
那個被他爸爸視為至寶的大號搪瓷缸子已經快報廢了:缸子底部有點變形,周身的搪瓷被高溫烤炸裂了,最慘不忍睹的是,“為人民服務”的“服務”不見了,燒出了兩個坑!
羅二娃憂心忡忡,大家跟著沉默,一起動手開始了亡羊補牢。羅二娃招呼我們去找來沙土,我們用這些沙土輪流著狠命地擦搪瓷缸子,以前兩次我們也這樣,把被煙熏黑的地方,擦幾遍用水一沖,就看不出來了。這次卻不一樣,變形的地方,怎么都擦不掉。羅二娃試著給缸子整形正型,沒有想到,鐮刀石頭一碰,就更加破落不堪。
羅二娃垂頭喪氣,我們也沒有了好心情,就勸他:“你爸爸不會打你。”我們商量,羅二娃回家就坦白交代,不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他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是家里唯一可以接班當隊長的男人,平時爸爸媽媽都很慣著,氣急了,最多嘴上罵罵,還從來沒有動手打過。不像我們幾個,三天兩頭的,不是被爸爸打,就是被媽媽打。
走投無路的羅二娃,被我們一勸,就聽從了。當晚的結果,沒有我們想象的輕松,也沒有羅二娃擔心的慘烈。羅二娃挨了打,打得不輕不重。臉上被他爸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就像胎記。
羅二娃腮幫子痛了一個月,不痛后,烏青卻留了下來,一輩子貼在了臉上。他的坦白,也順便帶出了其他三個人,我們三個人沒有挨打,卻挨了罵。罵得很有力,我媽媽還跳腳了,就差耳光響亮了。
這次“家家酒”的暴露,最大的損失是,我們以后再也不敢去辦“家家酒”了,幾個當事人的大人,以及所有大人結成了聯盟,形成了一致意見,發現一個,收拾一個。不管是誰家的孩子,誰發現都可以下狠手!
羅二娃很哲學地總結:“真是好事不過三啊!”
自此,我們的行動,被置于大人們的監控之下,再沒有了以前的自由。特別是夏天的中午,他們都要聚在一起打百分,讓我們坐在周圍不能亂跑。我們幾個孩子感覺百無聊賴,先是到處看,哪家牌好,看了幾把牌,就沒有興趣了。就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都愁眉苦臉。
大人們玩興正酣,我們心里卻像貓抓,心里慌,肚子也跟著咕咕叫。
羅二娃突然喊:“爸爸!”
隊長羅凱拿了兩個王四個二,很是興奮,聽見羅二娃喊他,就扭過頭問:“想搞啥名堂?”
羅二娃捂著腮幫子,痛不欲生的樣子,可憐兮兮地說:“想要5分錢!”羅凱把牌反扣在桌子上,盯著羅二娃。隊長一扣牌,都停了下來。這個時候,羅二娃就成了焦點。
羅二娃吸著氣說:“想去公社供銷社買支圓珠筆,寫作業用。”
羅凱伸伸脖子,像是良心發現,突然笑了:“好事情嘛,咋還不好意思了?”羅凱大聲地招呼老婆:“給二娃拿5分錢!”
拿上錢,羅二娃就站起來要走,羅凱問:“現在就去?”羅二娃回答:“趕早不趕晚!”羅凱很是滿意,羅二娃開始得寸進尺:“我想讓柳大陪我一起去!”說完,就對我擠眼睛。
羅凱望望我媽媽,我媽媽大度地說:“去吧,早點回來!”
一離開大人,我們就自由了,飛快地來到公社街上。那天恰逢當場天,趕集的人還有一些,公社只有3條街道,最長的主街上最熱鬧,有供銷社、有冰糕廠、有打鐵鋪、有飯館、有理發店……
我們沒有直奔供銷社,而是優哉游哉地走過一家一家的店鋪。路過飯館的時候,一陣奇香。
羅二娃說:“進去!”我們來到店里。柜臺上放著一個米篩,里面放著沒有賣出去的小半邊鹵豬頭肉和半只鹵鴨子。香氣就是從這里發出來的。我們聞著香氣,流著口水。這香氣使我們的口水更加寡淡,還有一絲絲過夜的酸味道,自己都討厭。
我們圍著篩子看。羅二娃問:“豬頭肉怎么賣?”
圍著白圍腰的店員回答了。
“我買5分錢的!”
店員用刀在豬頭肉上比畫了一下,說:“5分錢不好下刀,賣不了!”
羅二娃咽了一下口水,我也跟著咽了一下。他又轉頭看鹵鴨子。店員明白了,就說:“5分錢只能買鴨腳,不過,我可以給你們多加點鴨腿上面的肉!”
羅二娃毫不猶豫地把5分錢給了店員。店員很認真,果真給了我們一只鴨腳,還有一小塊鴨腿肉。羅二娃就討過刀,把鴨腳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我。
我們把鴨腳攢在手里,把緊握的手藏進褲兜,再沒有心思逛街了,急匆匆地往回走。走到半山腰,四下無人,我們便坐在石頭上,開始吃起來。鴨腳真香啊,我們先是聞味道,讓鼻子過足癮,然后再用舌頭舔,讓口腔過足癮,最后才用牙齒輕輕地慢慢地咬,半只鴨腳,我們吃了足足一小時。吃完后,我們互相探頭聞聞對方,香氣縈繞。
羅二娃拍拍肚子:“老子以后有錢了,天天吃鴨子!”
這個時候,我又開始擔心羅二娃了:“買的圓珠筆呢?”
“就說錢丟球了,”羅二娃揉著烏青的腮幫子,咬牙切齒地補充說,“不要我辦家家酒,我給你讀卵的個書!”
羅二娃讀書確實不在行,平時作業都是抄我的,他爸爸也睜只眼閉只眼,還認為我是在幫助羅二娃。用他爸爸的話說就是“眼睛不搶字”,因此,他爸爸并沒有要求他靠讀書成才。這樣一來,羅二娃沒有任何學習壓力。作業本和書本都像油渣一樣,亂糟糟的。
我們心情愉快地往回走,我突然又發現了問題,我們身上的香味還在,連出的氣息都是香噴噴的,怎么瞞得過大人。于是商定暫時不能回家,當務之急是清除香味。羅二娃建議下河洗澡,我們就去了堰塘,在泥地里滾來滾去的,互相聞聞,味道還有。
“媽賣麻花的,鹵味道硬是厲害!”我們感嘆著。
我又建議,我們去偷苦瓜吃,這個苦味可以改香味,我們去了幾家人的自留地,吃了苦瓜、海椒,直到吃得肚子很不舒服才罷手,再互相聞聞,香味就淡了一些。
我和羅二娃手牽手地往家走。
……
三十多年后,當市委、市政府要求在全市找一些今昔對比、發家致富的典型人物和事例宣傳宣傳時,我突然就想到了石澗大隊(此時已經改為村),雖然幾十年再沒有回去過,也失去了那里的消息,一有這個念頭,那里的人和事居然很清晰,我想變化肯定是少不了的。作為日報的副總,我想親自采寫一篇典型報道。
報社的車經過3個多小時的行駛,終于到了石澗村。幾十年不見,羅二娃一眼就認出了我,他也沒有什么變化,特別是臉頰上的那塊烏青,仍然存在著。羅二娃很是熱情:“昨天晚上接到電話,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拉著我往他家走,他現在住的是三層小洋樓,是全縣有名的養殖專業戶,專門飼養本地的麻鴨。
羅二娃帶著我去他的養殖場看了一圈,就回來了,養殖場依一條小溪流建成,加了圍欄,隔老遠,都能聽見鴨子“嘎嘎”的叫聲,規模確實很大。
羅二娃老婆已經準備好了一桌豐富的全鴨宴,有老蘿卜帶絲鴨、鹵全鴨、仔姜絲炒鴨脯……我伸手就把鹵鴨腳扯下來遞給羅二娃,他接了,靦腆地笑了。
老婆很驚奇。羅二娃就把鴨腳放在一邊。
我明知故問:“怎么想起養鴨子了?”我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羅二娃臉紅了。
羅二娃老婆插話:“剛開始時是養的泥鰍黃鱔,羅二娃是第一個搞養殖的!”
羅二娃很謙虛笑了:“趕早不趕晚嘛!”
我好奇了:“莫非養泥鰍黃鱔不賺錢?”
羅二娃老婆笑了:“養得再好,都不夠他吃,他也舍不得賣,就自己吃!”
羅二娃老婆說著話,就把羅二娃的專用餐端了上來——爆炒鱔魚絲、紅燒泥鰍!
羅二娃老婆的廚藝特別好,全鴨宴的每個菜,味道都很合胃口,色香味一點不比城里大賓館的差。我拿著另外一只鴨腳,示意羅二娃和我一起啃,沒有想到,羅二娃卻說:“不吃那個了,吃傷球了!”
我一愣,隨即放肆地笑了起來。羅二娃也受了感染,捂著腮幫子跟著我笑,笑著笑著,我倆對峙,我們都發現,對方眼里有淚珠在閃動!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