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悅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幽夢影》作者張潮(1650—1708?),字山來,號心齋,別號香雪、焦山,又號心齋居士、三在道人,祖籍徽州,后移居揚州。張潮為鹽商,并設詒清堂刻書,好交游,憑借其文學家、出版家、編輯家的多重身份結識了大量文士,并將與各文士的魚雁往來編成《尺牘友聲》《尺牘偶存》,從這兩集里可以梳理出《幽夢影》一書的創作、傳播的時間軌跡,亦可窺見當時以張潮為中心的文人活動圈的盛況。
張潮多次表達出自己刻書、著書不為“射利”只為“揚芳”之意,《幽夢影》從書寫到完成刊刻的時間跨度約17 年之久,亦體現出本書對于張潮的意義之重。
張潮出身于書香門第,其父張習孔仕途之路坎坷,所以認為讀書是出人頭地的唯一方法;其兄張士麟英年早逝,因而張習孔對張潮的管教十分嚴格??稍旎耍瑥埑笔龤q開始學習八股文,十五歲便考中秀才,卻因好文學創新、不滿八股文的緣故多次科考不中,遂決意摒棄科考之路,陶然于交游、刊刻、著書中,并獲得了另一番人生樂趣。
因此,《幽夢影》一書承載了張潮不一樣的文學態度,在內容與結構上,《幽夢影》都不同于同期的清言小品。內容上,《幽夢影》淡化了教化意味,大多抓住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微小的瞬間對生活進行內向性的審視。結構上,隨感格言式的著述在《幽夢影》之前已經出現,如屠隆《娑羅館清言》、陳繼儒《小窗幽記》等,而《幽夢影》創造了一種新的“跟帖”式的文體形式,每則清言之后均附評語,有單個人對張潮的清言進行評點,也有友人間的交錯互評,可謂是妙趣橫生。張潮也希望此書不僅僅是其個人的思想片段,通過不斷索序、索評,留下更多不同思想火花碰撞的痕跡。
從現實意義上來說,張潮亦想憑借《幽夢影》廣集八方文士。張潮在交游、刻書、雅集的過程中,結識了大量文人,在文士們對《幽夢影》進行跟帖、點評的同時,一個以揚州為中心的文人活動圈在不斷擴大。張潮通過各方友人的評點來擴大此書的影響力,一些文士亦想通過躋身張潮這一文人活動圈而揚名,《友聲新集·卷四》王臬札:“尊著《幽夢影》妄評續貂,或有可錄擇而取之,則弟亦賴以傳不朽矣。”可見他是以能夠進入張潮所編的記錄和友人書信往來的《尺牘友聲集》為榮的。而張潮本人亦秉持著“隨到隨鈔,不分爵里”的理念,將來往的各個信件編在《尺牘友聲集》中,尊重每一位來信者的意見,由此,我們可以穿越時空的鎖鏈清晰地看到清初文人們真實的交往生態。
作為刻書家,張潮設有“詒清堂”進行一系列的刊刻活動。明以來,私家刻書漸漸興起,比起官刻,家刻由私家主持刊刻印刷,私宅刻本刊刻校點更為精密詳實,且不以盈利為第一目的,更注重交流學問、傳播知識、興盛文化,因此私家刻書之主流群體多為官宦名流和知名學者。同時,清初社會崇尚經世致用,編書、刻書講求實用性,商業寫作出版的風靡、制紙的便宜快捷都使印刷業在清初已經形成了一定的體系,擁有廣泛的市場,使得以藏書、刻書、著書為一體的家刻文化風靡一時,張潮亦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憑借其積累的財力、人力進行著一系列的編纂刊刻、讀書交友活動。
在這樣一個印刷傳播的時代,文本的傳播離不開最基本的傳鈔、刊刻及再印。為了擴大《幽夢影》一書的傳播范圍,也多次組織重印、再印,并且創造性地用點評互動方式,讓不同時空的人能夠共同出現在《幽夢影》之中,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所觀所感,從《幽夢影》一書的點評刊刻中可以看到《幽夢影》基本的傳播過程。
《幽夢影》成書時間尚無明確記載,但可以確定的是,《幽夢影》從寫成到付梓的時間至少相隔17 年。康熙十九年(1680),張潮摯友黃周星謝世,而《幽夢影》中已有黃周星評語數則,故《幽夢影》寫作時間應早于1680 年。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幽夢影”多次出現在張潮與文人的往來信件中,《友聲戊集》余懷第二札中提及:“《香夢影》題詞已經屬草,容即錄出送政,余委盡當如命,但呂翁點鐵成金,弟則镕金為鐵,如何如何?紅橋之游,心非不愿,且續阮亭二十年前之舊夢,正好行酒賦詩,以相娛樂。” 可以看出,張潮一開始想將此書定名為“香夢影”,而此處所說“紅橋之游”指的是張潮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組織的紅橋宴集賞荷,六月二十四日為荷花生日,文人多于此日雅集,紅橋修禊因王世禛而揚名,具有一定文化坐標的意味,張潮此舉更有引導文壇風氣之意。
同年,張潮向余懷索序:“至《幽夢影》一編,則乞揮數語以為弁。”而后在《尺牘偶存·卷三·寄王丹麓》中,張潮也詢問序言的情況:“所懇《幽夢影》序文,俟發梓時再容拜領可耳?”可見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張潮不斷向各好友索序索跋,《幽夢影》一書應已有定稿。《幽夢影》初版刊刻年份學界尚無定論,《友聲后集·壬集》江之蘭札中有言:“《幽夢影》梓成,望多寄幾冊?!笨芍滴跞辏?697),張潮已將《幽夢影》付梓。在寫成與付梓之間的這些年中,張潮一直將《幽夢影》交予各文士之手,請他們為此書進行評點。
《幽夢影》在康熙三十六年刊刻之后,依然有大量評語不斷補入,張潮在《寄孔東塘主政》中提及:“今一面付梓,留木以待補評,尚可增人耳?!庇纱丝梢?,在印刷的過程中,張潮為了方便將后期的評語補充進刻板之上,選擇事先在刻板上預留空行。此舉受到各方友人的積極回應,新的評語或是直接批注于書上寄回給張潮,抑或“另錄別紙,以備來擇”,不斷地從四方涌來,友人們附言希望張潮擇優而錄,無錫貢生顧彩更言如若張潮“以為太多”,可“移數語于他良友名下”。在收到評語的同時,張潮亦不斷收到索書的信件,《友聲壬集》王晫第一札:“尊刻如修補完好,敢乞多惠數冊,以友人見者,無不欲搶欲奪也。即如所寄樣本,已為友人強要去矣。”可見《幽夢影》一書在文人圈里備受歡迎。在蜂擁而至的評語中,張潮有選擇地采用各類評語,在出現名字的125 位友人中,出現次數最多的當屬張竹坡之評語,共計83 條,而85 人只被收入1—2 條評語。
法國學者戴廷杰曾給《幽夢影》一個頗為有趣的評價,他認為《幽夢影》一書具有“社交性質”,原因正在于張潮通過《幽夢影》一書與八方文士共同構成了一個以揚州為中心的文人活動圈。一方面,他通過基本的書信往來以及不斷地組織、參與各類唱和與雅集結識文壇大家;另一方面,張潮亦憑借自己的財力資助了一眾文士。這些大家、文士在不同程度上都為《幽夢影》后來評點之盛景助力。此文人圈所覆蓋的文人范圍極廣,有名聲較響的孔尚任、尤侗、冒襄、吳綺、王晫等曲壇、文壇名家,亦有眾多初進文壇之輩。
文人們的相關詩作及書信往來再現了張潮與各位友人的交往狀況??咨腥巍稄V陵昕雨詩序》中記錄了張潮在揚州城舉辦的第一場雅集的場景:“廣陵據南北之勝,文人寄跡,半于海內……乃于仲冬晦前,修五直于行署,如約集者十有六人,于是考世籍,序年齒,長者安父兄之尊,少者執子弟之禮,洗爵獻罪,禮儀卒度……今日之集,既適然之集,雨亦適然之雨,詩亦適然之詩,合人地而傳之,又何莫非適然之事,大抵事皆成于適然耳?!边@場雅集集孔尚任、冒襄、鄧漢儀等名士,俯察天地之間,文人們縱情山水、品文論世。而后幾年,張潮亦多次舉辦雅集,例如康熙二十六年(1987)的興教寺唱和、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紅橋宴集、康熙三十三年(1694)的閏五蜀岡雅集和西園送秋之會等,這些雅集為文人們提供以文會友、吟詠詩文之平臺的同時,亦不斷擴大了張潮的名聲與交友圈,在一定程度上引領了康熙年間的文壇風尚。
除了集會以外,張潮也憑借其財力資助了不少的落魄文人,并慷慨贈書。這些文士或多或少都為《幽夢影》多加美言,稱贊此書“必傳無疑”“超超玄著”“快妙無比”,王晫、沈思倫、王臬等文士更多次請張潮“多惠數冊”,均為《幽夢影》一書在當時的傳播盡心盡力。
為了使《幽夢影》一書征集到更多評語、傳播更廣,張潮亦托多位友人替其在京城揚名或代求名家評語。張潮在《尺牘偶存·卷四》中寫給其同郡諸生袁啟旭的信《寄袁士旦》中就提及:“拙著《幽夢影》承允弁言,亟求惠教。又蒙允為懇諸名家評語,不識曾有暇及之否?”那時袁啟旭正準備去京城,便幫張潮在京城求名家評語以擴大《幽夢影》一書的影響力,然而袁啟旭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生病去世,張潮此愿也只能暫時擱淺。
盡管如此,最終《幽夢影》一書中仍然為我們展現了豐富多彩的文人圈盛況。在《幽夢影》所呈現出的文人活動圈中,有不少都是張潮同鄉同郡,例如王棠、袁啟旭等;也有許多人因緣巧合從別處來揚小住或是經過揚州而與張潮相識,例如張道深、龐弼等;也有不少是張潮舊友,例如尤侗、余懷等;但更多的都是機緣巧合、偶爾往來的新朋友,他們或是來揚交游與張潮結識,或是因張潮之聲名寄送評語,抑或是通過舊友、贈書等途徑與張潮相識寫下評語,這都與清初揚州優越的地理位置和獨特的文化氛圍密切相關。
在不斷的刊刻、重印之后,《幽夢影》一書在后世憑借其閑散自然、清新流暢的風格及獨到的生命觀點和生活趣味吸引了后人進行續作和仿作,其仿作和續作的出現也一定反映了《幽夢影》在不同時代的流傳程度和流傳范圍。在這些續作和仿作中,流傳較為廣泛的為清末朱錫綬的續作《幽夢續影》及近人鄭逸梅仿作《幽夢新影》。
朱錫綬(生卒年不詳),字嘯筼,號弇山草衣,江蘇鎮洋(今蘇州太倉)人,道光十六年(1846)舉人,官枝江縣令。《幽夢續影》為朱錫綬對張潮《幽夢影》之續作,共收錄86 則正文,正文后附有粟隱師、華山詞客、張石頑、箬溪釣師等人的107 句評語。
關于朱錫綬其人,現存資料較少,從其門生潘祖蔭在光緒四年(1878)為《幽夢續影》所作之序之中可以推測出朱錫綬的一些基本情況。潘祖蔭(1830—1890),字在鐘,小字鳳笙,號伯寅,清末藏書家、書法家,晚清大臣。潘祖蔭祖父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中了狀元,是嘉慶時著名大學士,而潘祖蔭則于咸豐二年(1852)時探花及第,作為潘祖蔭備受推崇的孩提時代的老師,朱錫綬本人也必須具備不淺的學識。
從這篇序中可看出,朱錫綬與張潮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從治學的角度來講,張潮一生傾心于刻書、編書,晚年卻鋃鐺入獄,郁郁而終;朱錫綬頗具學問,“陳說古今,亹亹發蒙,使人不倦”,但刊刻好的詩集卻“板毀于火”;從古代文人入仕的愿望來說,張潮著作等身卻屢次科考不中,朱錫綬著作甚豐卻只能“作令湖北,不為上官所知”?;蛟S正是兩人如此奇妙的相似遭際使朱錫綬產生了跨越時空的共鳴,他將目光投向這部150年前的抒寫性靈的作品,并產生了將其續寫的想法。
《幽夢續影》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延續了《幽夢影》一貫的風格和傳統,書寫性情與真趣,體裁上與《幽夢影》相比更顯短小整飭,題材涉及生活情趣、為人處世、自然萬象、文化文人等,每則正文后亦附上了友人評語。但就評點人數和評點總數來說,《幽夢續影》都遠不如《幽夢影》評點數目之多,傳播范圍較為局限,影響亦沒有張潮《幽夢影》廣泛,每則正文平均僅有一二人評點,主要在好友之間傳閱互評,并沒有能夠再現張潮之文人圈盛況。
鄭逸梅(1895—1992),本姓鞠,譜名際云,號逸梅,江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南社社員,因擅寫短小文章為報刊補白而被稱為“補白大王”,為人清雅,文風簡練,雅俗共賞,愛寫文人的趣聞軼事,著有《藝林散葉》《清末民初文壇軼事》等,因覺張潮《幽夢影》、朱錫綬《幽夢續影》“語殊清雋,耐人玩味” 而作《幽夢新影》。
《幽夢新影》共有格言166 則,涉及鄭逸梅先生讀書感懷、為人之道、生活碎影等,言語簡練,頗具趣味,處處彰顯人生智慧。最初被附于中華書局1987 年出版的鄭逸梅《藝林散葉續編》中。相較于《幽夢影》和《幽夢續影》,《幽夢新影》的傳播范圍更小了,此書由鄭逸梅先生獨自完成,并沒有邀請好友撰寫序跋、進行評點,卻也自成一種風格。
雖是《幽夢影》之仿作,《幽夢新影》承載的卻是鄭逸梅先生的文化態度和人生情趣。鄭逸梅先生重在傳承這樣一份文人情結,而并非有意仿寫,也沒有刻意并不拘泥于《幽夢影》的格式。他自知此書“有乖時代”,這本書與講求出新的時代氣象并不符合,在那樣的時代潮流下甚至有些舊文人的迂腐氣了,但自己卻“在所不顧也”,看重的只是將張潮、朱錫綬等一眾中國古代文士的閑情與氣度進行傳遞傳承,通過清言展現自己的所思、所得、所感。文學風向固然與時代特征緊密相連,卻不能囿于時代。
1992 年出版的《幽夢三影》將《幽夢新影》與《幽夢影》《幽夢續影》三本書合編為一本。這本書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錢行先生校注,首次讓這三本清言跨越三個時代共入一冊出現在世人面前。宗璞年輕時愛讀《幽夢影》,暮年想起《幽夢影》之舊事,甚是感懷,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借得的便是這一本《幽夢三影》。她稱自己有一種“《幽夢影》情結”,多年后重讀,感受到的是一種“中國文化對人生的智慧的態度,以及與萬物相知相親的審美心理”,這樣一種文化心理正是中國傳統的文化底蘊歷經千年代代相傳的不竭動力,一代代文人堅守著這一份清澈單純的情感,感知宇宙自然萬物在心靈的回響,這也正是鄭逸梅先生作《幽夢新影》的動機所在。
學者黃鳴奮在《英語世界中國古典文學之傳播》中肯定了20 世紀在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的重要地位:“20 世紀是以英語為交際手段的文化圈空前擴大的世紀,是它與以華文為交際手段的文化圈關系空前密切的世紀,是位于上述兩種文化圈結合部的英語世界中國文學研究成功空前輝煌的世紀。” 20 世紀,國際秩序開始重組,面對科技革命的革新、國家間聯系的不斷加強,印刷傳播時代面臨革命,電子傳播時代逐漸走向世界,文化的交流也加快了速度,這些都為中國古典文化的海外傳播提供了可能。因此,20 世紀以來,《幽夢影》不斷受到海外學者的關注和研究?!队膲粲啊返暮M鈧鞑ヒ杂⒆g本為主,其他語言的譯本有日文版、法文版等,在此筆者以林語堂的英譯本及日本學者合山究的日譯本為例對《幽夢影》的海外傳播進行闡述。
與此同時,由于東西方文化語境、文化心境的差異,《幽夢影》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在海外的傳播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在海外傳播的過程中,如何減少傳播中的文化流失、如何創新古典文學的傳播方式也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The Importance of Living
》)一書中翻譯了部分《幽夢影》,其后經過思量將其重譯,翻譯了近原書百分之九十的內容,并增加了《幽夢影》正文之后點評互動的翻譯。《生活的藝術》1937 年在美國出版。這本書中翻譯了《幽夢影》中的部分清言,最先將《幽夢影》中的哲學思想“送出去”,使得《幽夢影》在西方國家擁有了相當一部分受眾。《生活的藝術》自序中,林語堂先生將這本書定義為一本“哲學書”,并坦言:“我并不是在創作。我所表現的觀念早由許多中西思想家再三思慮、表現過;我從東方所借來的真理在那邊都已陳舊平常了。但它們總是我的觀念,它們已經變成自我的一部分?!焙茱@然,林語堂先生非常注重中西方思想的共通性。在這本書中,他將老子、莊子、蘇東坡、白居易、張潮等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思想、人生經驗進行翻譯,兼具“作者”和“譯者”的雙重身份,通過翻譯這些國學經典向讀者闡釋自己獨到的人生觀點與哲學趣味,在不同的時間、地域中追求著中西方思想的一種巧妙的平衡與統一。
林語堂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中盛贊張潮“對于人生問題所說的話是如此澈徹警惕”,也崇尚著張潮這種自然與人生相融相生的人生觀。從對于生活的態度來講,林語堂先生與張潮有著奇妙的共通之處,他們都用屬于自己的方式追求著中國知識分子獨有的對生活和精神世界統一的“閑適哲學”,并希望將這樣一種恬淡安逸的生活態度、人生態度傳遞給更多人。林語堂先生用輕松自然的方式向人們講述著自己所理解的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人生哲理,并以其獨特的幽默語言將中國哲學傳遞到西方去,作為譯者不斷促進中國古典文學的海外傳播;而張潮創新了清言的書寫方式,自創一種正文與點評交錯并存的清言小品文,再現了清初文人活動圈的盛況,讓不同文人的生活態度、思想哲理穿越時空展現在同一本書中,使哲學思想更富趣味性和互動性,同時也為擴大《幽夢影》一書的受眾和影響力不斷地進行索評、組織重印。
《生活的藝術》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非常暢銷,那時的美國剛剛走出經濟大蕭條,正經歷著現代主義向后現代主義的轉變時期,賽珍珠希望能夠有一位精通中西文化的中國文人,系統性地讓西方人了解到真實的中國樣貌,也為美國文學注入新的活力。因此,通過已經名聲大振的賽珍珠女士的引薦,林語堂先生在《吾國與吾民》出版之后在美一舉成名,從此開始了向西方讀者譯介中國古典文化的道路,促進西方對中國文化客觀、準確、全面地理解,也在翻譯過程中加入自己的文化觀。值得注意的是,那時的女性大多在家做全職太太,鮮少出門工作,因此,《生活的藝術》也因此被當時的女性所喜愛。
林譯本巧妙地依附媒體擴大其影響力,考慮到當時的國際環境,“二戰”時中國選擇站在美英為首的同盟國隊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為幫助中國樹立形象加大宣傳力度,而林譯本抓住這次宣傳的機會,借助西方國家的大眾媒體,巧妙地宣傳了中國文化,更推進了《幽夢影》的海外傳播,此時的傳播主要以文字和媒體傳播為主。
1960 年,林語堂先生在編譯《古文小品譯英》時決定重新翻譯《幽夢影》,考慮到中西文化的差異和跨文化語境問題,此次的翻譯中,他采用“音譯直譯為主、解釋為輔”的方式,盡可能地譯注了《幽夢影》原版近百分之九十的內容。為了方便西方讀者理解,林語堂先生將所譯內容歸為“人生”“品格”“婦女與朋友”“宇宙萬物”“房屋與家庭”“讀書與文學”六大類,翻譯過程中也增加了對于中國文化專有名詞的文內、文外解釋;考慮到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思維習慣,林譯本也將《幽夢影》中的句子進行了句式轉換和文化置換,必要時也采用刪除策略,并在忠于原作的基礎上加以自己的理解。
總體看來,林譯本在《幽夢影》的海外傳播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為《幽夢影》在海外傳播及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直以來,中日兩國有著很強的文化淵源,日本的俳句便是由中國絕句發展而來。俳句與中國之清言亦有一定的共同之處,它們都取材于生活中的自然萬象,蘊含著文人們自身的思考感悟,并通過他們獨特的書寫方式表達出來,句式短小清麗卻極富哲理,自成一種玄妙意境。因此,比起在西方的傳播,《幽夢影》等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日本的傳播時所產生的文化流失就少了許多,日本讀者讀《幽夢影》會更感親切,也更能夠體會到《幽夢影》中所包含的中國文人特有的自然人生觀。
20 世紀30 年代,林語堂在美國文壇風靡一時,在日本也掀起了一陣“林著日譯風”,翻譯的大多都是林語堂先生三十年代在美的暢銷書。《幽夢影》一書被翻譯成日文可追溯到1938 年日本政治家坂本勝所翻譯的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一書,日譯本名為《生活的發現》,這本書也在1979 年再版為《人生如何度過》。
1977 年,《幽夢影》被收錄進由日本明德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典新書》中,而后日本學者合山究先生也對《幽夢影》進行了系統性的翻譯和闡釋。合山先生是日本著名的中國明清文學研究家,對清言鐘愛至極,稱其為“心靈的中藥”。在他眼中,清言是療救心靈的病態的藥物,撫慰那些“為煩惱所困擾而迷失了自身”的人,由此在1986 年和1987 年分別出版了《明代清言集》和《清代清言集》,希望讀者們“因此而能消解精神上的緊張,收到如同輕松的娛樂或修養一般的效果”,書中選編了張潮《幽夢影》58 則、朱錫綬《幽夢續影》37 則,并進行了一定的點評和注解。1990 年,中國學者陳西中在合山先生首肯后將其合編漢譯為《明清文人清言集》,為了配合國內讀者的需要,在合山先生的原文之外加上了注解,使中國讀者能夠在跨文化的視角下看到日本學者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多樣性理解。
隨著時代的發展,《幽夢影》受到了世界的廣泛關注,法國學者戴廷杰、韓國學者宋景愛都對張潮其人及其著作進行了深入研究,這有力地說明了《幽夢影》一書的傳播效應正在不斷擴大,《幽夢影》中獨到的中國式人生哲學正在不斷地被“引出去”。
不過,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經典,《幽夢影》在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出現的最主要的問題便是文化流失。文化流失在跨文化語境下不可避免,在古典文學作品在西方的傳播過程中,這一問題更為突出。《幽夢影》中存在著的大量文化專有詞,如中國傳統器物“笙”“管”、特殊的地域古名“三吳”、文化典故“昭君和親”“莊周夢蝶”等,這些專有詞中承載著中國悠久的文化和歷史,對于外國讀者而言,這些文化專有名詞是了解中國傳統文化意蘊的關鍵所在;對于譯者而言,如何在保持原文原意的同時傳遞原文之韻味亦是巨大挑戰。面對這些文化專有詞,林語堂先生運用文內解釋、文外接受、注釋、附錄等翻譯策略,盡可能地保持《幽夢影》文化、言語意蘊的原本樣貌,也注重對于句中排比、對偶等特殊句式等的翻譯,讓西方讀者體會到《幽夢影》的語言美、句式美、音韻美。
不過,由于中西語法結構和語言習慣的差別,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需要進行省略、調換和增刪,這些是基本的翻譯策略,卻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幽夢影》本身所代表的東方文化的含蓄美感。盡管如此,林譯本《幽夢影》已經力求在文化傳播和讀者接受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保持《幽夢影》的原文生態,對于新時代下中國古典文學的譯介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和反思價值。因此,也有諸多學者就林譯本中存在的錯漏之處、不妥之處進行整理總結,此舉對于完善《幽夢影》的海外譯本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
高度信息化的當下,各種傳播技術發展迅速、日新月異,傳播方式漸漸由文字傳播、印刷傳播漸漸過渡到電子傳播、數字傳播。想要中國古典文學在世界舞臺上走得更高更遠,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將中國古典文學與時代特征緊密結合是非常必要的。
如今,《幽夢影》原著以及相關譯文不再局限于紙質版,而是出現了電子書版、影音版,方便人們更加便捷高效地進行互動閱讀。為了讓中國古典文學更加貼近現代生活,《中國詩詞大會》《國家寶藏》等節目的出現都是文化傳播的新嘗試,用“音、詩、畫”相結合的方式將古典詩詞、古典技藝、文物用現代化的方式呈現出來,在增加了文化傳播趣味性的同時,亦提高了大眾對于古典文化的接受度,在海外亦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力。在新媒體潮流下,運用新興網絡媒體進行文化宣傳與文化普及必不可少,如何將“清言”用更具時代性、理解性的方式呈現出來,還需我們進一步探索和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