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悅[西安外國語大學,西安 710128]
瓦連京·格里戈里耶維奇·拉斯普京(Валентин Григорьевич Распутин)是俄羅斯著名作家、記者、社會活動家,“蘇聯作家協會”(Союз писателей СССР)的成員。拉斯普京一直密切關注俄國農村居民的精神面貌,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描寫俄羅斯農民的傳統道德以及對“村社文化”精神的捍衛,這些作品給他帶來了全蘇聯乃至全世界的聲譽,使他成為“鄉村散文”的著名代表人物之一。
拉斯普京的創作以尋求道德力量和民族精神支柱而聞名,其作品表現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最本質的一面,以解決民族問題、研究生活的主要矛盾為導向,并呼吁人們對人類社會高道德標準的認同。除此之外,拉斯普京于1974年的中篇小說《活著,可要記住》中,不僅探討了人類普遍面臨的生死攸關的問題,即人的命運選擇,還提出了“責任”這一話題,呼應了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事實。尤其是在祖國面臨危難的時刻,每個公民都必須承擔起保護祖國的責任,而那些允許自己軟弱和怯懦的人,將面臨社會的蔑視和譴責。
中篇小說《活著,可要記住》雖以戰爭作為背景,但對戰場生活的描寫卻很少,轉而從道德的角度思考戰爭對人性的摧殘,由此提出更深層次的道德問題。小說對主要人物的個性描寫細致入微,全方位地揭示了逃兵安德烈·古斯科夫錯綜復雜的內心世界,并逐步揭示了人的本性在殘酷的戰爭中被逐漸扭曲的過程。作品所安排的矛盾沖突十分激烈,對安德烈掙扎的內心活動做了詳盡的剖析,旨在讓讀者分析探究安德烈悲劇命運的成因。
安德烈·古斯科夫是《活著,可要記住》的男主人公,也是小說情節的主要推動者,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在戰爭苦難的折磨下,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心路歷程。安德烈從前線逃跑的行為不僅決定了他未來四處東躲西藏的生活,還決定了他的妻子娜斯焦娜以及他父母的命運。安德烈在戰爭一開始就應征上了前線,他奮戰三年,三次負傷,有過光榮的歷史,也立過不少戰功,可是自始至終他都不是為了祖國、民族的榮譽而戰,他的一切行為都是被一種逼迫感驅使而成的。
“不知為什么他不想抱怨戰爭而是抱怨村子,他怨恨村子是因為他不得不離開它。”在離開阿塔曼諾夫卡村時,安德烈委屈地望著生養自己村莊,他別無選擇,他只能上前線為國家效力。起初,安德烈是一名優秀的士兵,同連的戰友們對他一致好評。他們喜歡安德烈有力氣,粗壯結實,并認可他是一名可靠的同志:在戰場上安德烈作戰勇敢,三年來在滑雪營、偵察連、榴彈炮連都打過仗,經常執行“非生即死”的艱巨任務,與每個在前線奮斗的戰士一樣經歷著戰爭的艱辛。盡管安德烈在戰爭中的表現還不錯,但這并不意味著是他發自內心地想為國家而戰,而是因為如果在戰場上表現得稍有遲疑,就會讓大家瞧不起,甚至還會受到軍法的制裁。
1944年的夏天,安德烈負了重傷,幾乎整整一個晝夜都處于昏迷狀態。他在新西伯利亞城的醫院里療傷將近三個月,與他同室的病友都深信不疑,認為安德烈出院后一定會復員回家,看望家人。然而他在出院之時卻接到了立即返回部隊的通知,他憧憬了三個月的歸家之夢幻化成泡影。安德烈挨個找大夫開證明,可一切都是徒勞。他們硬給安德烈穿上軍裝,發配他去前線繼續戰斗。安德烈固然是害怕上前線的,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委屈和憤恨:他們剝奪了他探親的權利,并毫無人性地強迫他返回戰場,這一切使他心生怨恨。“難道真的要回前線嗎?可家就在身邊,就在咫尺之間。”于是安德烈在醫院領導和上級對他的辜負中,義無反顧地坐上了返回故里的火車。
安德烈原本打算只用兩三天的時間,短暫地回到村子看望自己的父母、妻子,隨后立即返回部隊,編造一些借口搪塞這兩三天的越軌行為。然而事與愿違:在歸家的途中,安德烈遭遇了嚴重的交通阻塞,光是路途的一半就花去了他不止三天三夜的時間,這意味著他將不能如期返回前線了。恍然間他回想起曾經的一個戰友——那個因為沒有按時歸隊而被當成逃兵的可憐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處決的場景。他又一次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半路往回轉,則何必當初?在這種情況下,安德烈即使返回部隊也將被視為逃兵,等待他的只能是和那個士兵一樣被槍決的命運。于是再一次,安德烈在無奈之中,索性當了逃兵,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由此可以看出,安德烈不僅在戰場上是被動地為國效力,甚至連逃跑、成為逃兵都是被動的,都是在大環境的驅使下做出的不得已的決定。當然,拉斯普京曾明確指出,自己并沒有為逃兵開脫。在國家處于危急存亡的時刻,為國家而戰是每個公民必盡的義務,沒有人有特權逃避,當逃兵就必定會受到懲罰。安德烈深知自己的罪行深重,明白自己往后的命運已成定數,所以他不敢拋頭露面,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安德烈討厭自己的行為,討厭自己的生活,他想回到舊時光,享受被家人簇擁的滿足感,享受收獲的喜悅,享受森林的新鮮氣息。他獨自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反思自己的命運,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生活的蹤跡,安德烈還學會了又高又尖的狼嗥,“每當他感到心中極其難受時,他就打開房門,好像為了開心,為了解悶似的,對著原始森林發出如怨如訴、若有所求的野獸嗥叫聲”。漸漸地,他身上的人性也變得扭曲,成為真正的、游離于人群之外的“孤狼”。
在《活著,可要記住》中,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安德烈·古斯科夫性格中的矛盾性。從他淪為逃兵,與啞女塔尼婭的相處方式,到與妻子娜斯焦娜的會面,再到他得知妻子意外懷孕時的態度,無一不體現出安德烈性格中擰巴、扭曲的一面。
一開始,當安德烈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逃兵的時候,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重新返回前線也避免不了要受到軍法的處置;若是回到故鄉,也不會被村民接納,甚至無法公開露面。倘若他滯留途中,或者去一個無人認識他的地方重新開啟一段人生,或許就不用面對以上的種種問題。他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考慮:在伊爾庫茨克,有人以為他下一步的生活還沒有著落,給他介紹了一位啞女塔尼婭。“對啞巴用不著作任何的解釋,他碰上了這樣一個上天奪去了她語言能力的女人是非常相宜的,就像是經過了精心安排似的。”塔尼婭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她并沒有因為自己不具備說話能力而感到痛苦,相反地,她對安德烈百般照顧,她懷著耐心和愛教會了安德烈許多手勢的含義。日子小心翼翼地過著倒也沒有什么不妥,但問題是他已經迷失了自己。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且現在的一切全都顛倒錯亂了:他的目的是回到家鄉,可他卻在伊爾庫茨克停留;他想念的本是自己的妻子娜斯焦娜,結果卻和塔尼婭同床共枕。此時的安德烈還尚有良知,他開始檢討自己的內心,愈檢討愈對自己厭惡,厭惡自己兩面派的行徑,厭惡自己是造成兩個女人不幸生活的始作俑者。一個月后,安德烈實在無法忍受心中的矛盾,趁塔尼婭上班時不辭而別。
然而在他回歸故里,過上東躲西藏的日子,想見父親卻只能遠遠觀望之后,安德烈又回憶起在伊爾庫茨克的時光,不知為何塔尼婭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一剎那,安德烈居然不由自主地想要再次不知不覺地出現在塔尼婭身邊,“最好是把她帶走,安頓在極遙遠的地方,在那里沒有人,自己也不再會說話,而為了報復,就拿塔尼婭尋歡作樂,任意侮弄,侮弄之后加以憐憫——反正她什么都能忍受,只要稍加撫慰,她就會感到幸福”。不過轉而他便停止了自己危險的想法:“為什么你要侮辱她?因為要罪上加罪,不可救藥的人不怕越陷越深。”
其次,安德烈性格中的矛盾性在他對待自己妻子的態度時顯現得尤其明顯。安德烈負傷在醫院養病期間,認為這世界上沒有比娜斯焦娜更好的女人了,他憧憬著戰爭結束后與娜斯焦娜迎接新的生活。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自己的妻子,然而他在逃回家鄉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看望娜斯焦娜,而是偷了父親藏在木板下的斧頭和滑雪板。只有在他意識到自己一個人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才去找娜斯焦娜。這里會令讀者產生分歧:他究竟是太愛他的妻子了,所以才不想連累她,讓她也忍受自己所經受的痛苦;還是他終究是自私的,只有在活不下去了的時候,才向娜斯焦娜求助?
安德烈在澡堂遇見三年未見的妻子時,向她問道:“我活著回來,你多少該覺得高興吧?”“那你并沒有忘記我是你什么人吧?”“是什么人呢?”“對啦,丈夫。”他特地強調了“丈夫”這兩個字,為的是讓娜斯焦娜認同處于險境中的他的身份,為的是將娜斯焦娜拉到自己的陣營,這看似甜蜜的話語實則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再后來,娜斯焦娜來找他時,回憶起二人曾經懵懂的愛情:他曾經不顧家人的反對將娜斯焦娜娶回家,由于娜斯焦娜的到來而逃掉自己的會計課陪她逛城鎮……安德烈無法直面這些回憶,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變成這樣一個自私的騙子。他知道娜斯焦娜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但他還是狠下心對她說:“你已經為我受了不少罪了,你再為我受一次罪吧。”
娜斯焦娜也確實擔負起了妻子的責任,她背負著沉重的心理壓力,一次次跨越安加拉河與安德烈相會,為他送去生活必需品。當娜斯焦娜意外懷孕后,她不愿因懷孕而毀了自己的清白,但又不想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孩子。茫然無措的娜斯焦娜向安德烈求助,得到的答復卻是哪怕死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安德烈認為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總算做成功了男子漢該做的事”。他依舊是將自己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并沒有站在娜斯焦娜的立場上考慮她將面臨的種種壓力:婆婆對她肆意謾罵并將她趕出家門,村里人對她冷嘲熱諷……這些他統統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自己和可以延續自己生命的孩子。
因為娜斯焦娜懷孕的事情,村里好事的人已經開始懷疑安德烈就藏在附近。娜斯焦娜半夜劃船去找安德烈,想要通知他趕緊離開,卻遭到了跟蹤。為了不暴露丈夫的蹤跡,她選擇了投身于安加拉河冰冷的河水中,讓這個不得不守護的秘密和她一起沉入河底。
安德烈剛逃回阿塔曼諾夫卡時,也曾悄悄回到村中,在遠處偷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他看見父親牽著一匹懷孕的母馬,慢慢地,一瘸一拐、疲憊不堪地走著。他回憶起自己上前線之前,父親顫抖著問他:“我們還能見面嗎?一定還能嗎?”他懊悔,他腳踏著的是他熱愛的土地,是他不完美卻依舊眷戀的故鄉,但他卻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走進家門,再也不能和父母說話。正因為安德烈身上的人性還尚存,還沒有完全喪失殆盡,所以他才對自己的逃兵行為深感懊悔。然而在小說結尾,安德烈的人性已經徹底蕩然無存:他的妻子娜斯焦娜在無盡的愧疚和恐懼中投入安加拉河,人們在對岸高喊著娜斯焦娜的名字,而這時的安德烈為了保全自己,選擇了逃往更遠的地方。“安德烈不但毀滅了自己的妻子,還親手割斷了與人類的最后一絲聯系。”
安德烈內心的無盡矛盾使他終究沒有盡到照顧和保護妻子的責任,相反,娜斯焦娜卻勇敢地擔負起保護他和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責任,而“安德烈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跟著妻子一起逝去是對安德烈的一種報復”。
對于安德烈·古斯科夫這個人物,拉斯普京曾說:“我只不過是不善于用一種黑的顏色或者一種紅的顏色來描寫自己的人物……我認為,不可能只有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拉斯普京正是把安德烈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來描寫,才使他的矛盾性格得以多方面地體現出來,引起人們對他悲劇命運的思考。
拉斯普京將人物置于戰時的環境是有原因的。在戰爭時期,一個人的真實面目,他的道德觀、價值觀和對待事物的態度會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戰爭是殘酷的,它讓人們平凡的日常生活變得奢侈,讓許多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幻化成泡影,讓活下去成了最基本卻也是最難做到的人生目的,讓無數人在國家、民族以及社會責任和人的本性之間迷茫游走,而安德烈只是這無數人中的一員。戰爭扭曲了他的靈魂,激發了他性格中矛盾性的潛在基因。盡管他是被迫成為逃兵的,但是他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并且為之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①〔俄羅斯〕拉斯普京:《活著,可要記住》,李廉恕、任達萼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2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王培英:《〈活著,但要記住〉中的安德烈》,《文學教育(下)》2013年第11期,第18頁。
③張同修:《論〈活下去,并且要記住〉中安德烈的形象》,《文學界(理論版)》2010年第3期,第42頁。
④ 夏忠憲:《В·拉斯普京訪談錄》,《俄羅斯文藝》2001年第3期,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