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洋
銅質,五角星形狀,白地紅邊。徽章正面,在鐮刀、錘子標志掩映下,一名吹號的紅軍戰士躍馬奔馳。下方有“1927—37 紅軍十周年紀念章”字樣。
這就是黨史和人民軍隊史上著名的“紅軍十周年紀念章”。
這枚紀念章是抗戰全面爆發后,由中央軍委和八路軍總部頒發的人民軍隊第一枚最高級別徽章,在黨和人民政權、人民軍隊的榮譽激勵制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是紅色榮譽徽章中的“重器”,意義特殊而重大。
說起“紅軍十周年紀念章”,需要把視線拉回到國共第二次合作之始。
1937年7月7日,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爆發。
在民族生死存亡關頭,中國共產黨高高舉起抗日的大旗。事變發生的第二天,中共中央通電全國,號召“全中國同胞、政府與軍隊,團結起來,建筑民族統一戰線的堅固長城,抵抗日寇的侵略!”“國共兩黨親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進攻!”
共產黨的積極倡議,促成了國共兩黨的重新合作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1937年8月,紅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下轄三個師,全軍約4.6 萬人。9月,陜甘寧根據地改稱陜甘寧邊區,仍是黨中央所在地。接著,南方八省的紅軍游擊隊(瓊崖紅軍游擊隊除外),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下轄四個支隊,全軍約1.03 萬人。
第二次國共合作,是在紅軍與國民黨軍隊鏖戰了十年后的背景下達成的。因此在民族大義面前,中國共產黨面臨著若干嚴峻的考驗。
首先,對國民黨想借紅軍改編之際,控制人民軍隊、繼而改變人民軍隊性質的圖謀給予了堅決回擊。
毛澤東在1937年5月召開的黨的蘇區全國代表會議上,深刻闡述說,對于中國共產黨向國民黨所做的適當讓步,“這是一種有原則有條件的讓步,實行這種讓步是為了去換得全民族所需要的和平、民主和抗日。然而讓步是有限度的,在特區和紅軍中共產黨領導的保持,在國共兩黨關系上共產黨的獨立性和批評自由的保持,這就是讓步的限度,超過這種限度是不許可的。”

>>紅軍十周年紀念章

>>左圖:八路軍帽徽(金屬質)
隨后1937年8月1日,總政治部作出《關于新階段的部隊政治工作的決定》,明確要求,要保證黨在紅軍中的絕對領導,依靠黨的領導,加強保持紅軍的光榮傳統,鞏固與提高部隊的戰斗力。
在中國共產黨人眼里,國共合作抗戰,是基于維護全民族的利益、捍衛全民族的獨立。而決不能因此削弱和喪失黨自成立之日起就確立的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毛澤東所說的“讓步”和“限度”,有著不可逾越的紅線。這就是:萬事皆可讓,中國共產黨的絕對領導,絲毫不能動搖。
因此,當國民黨借口統一軍隊建制,提出八路軍、新四軍不能設總司令部,并改政治部為政治訓練處,并打算派康澤擔任八路軍政訓處負責人時,毛澤東響亮地回答道:“不許入營門一步。”兩個月之后,中國共產黨感到“政訓處”的運行削弱了黨對部隊的領導和思想政治工作,即果斷恢復了政治部的設置。
其次,對黨內和人民軍隊內部因紅軍改編帶來的思想波動和困惑,做深入的思想政治工作。
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和新四軍后,按國共兩黨協議,著裝需統一改為國民革命軍軍服。幾萬名紅軍戰士過去佩戴的帽徽大多是布質的紅五星,縫在八角帽上,是人民軍隊的徽章,是共產黨領導的標志。如今要換上“敵人”佩戴的金屬質“青天白日”(后受條件限制,部分使用瓷質),全軍上下普遍存在強烈的抵觸情緒,扭不過這個彎兒。
早在1937年3月,中央宣傳部和紅軍總政治部就此專門印發了宣傳教育材料,指出:“革命根據地擬改為中華民國特區,但特區的整個領導還是共產黨手里,決不會落到豪紳地主的手里去;紅軍擬改稱國民革命軍,服裝改了,但本質不會改變,它仍然是在共產黨絕對領導之下的為人民謀利益的軍隊。”
隨著換裝時日的臨近,中共中央果斷決定,一方面,各部隊要層層召開誓師大會,搞好動員,確保按時順利完成換裝。另一方面,進一步表明中共中央的鮮明政治態度,從根本上消彌部隊的思想疑慮,以中央軍委和總部的名義,向八路軍將士頒發“紅軍十周年紀念章”。
在改換國民革命軍軍服的問題上,中央明確要求從總部領導人到高級將領帶頭換裝、佩戴國民革命軍帽徽,以身作則,在全軍重申黨對人民軍隊的領導,開展統戰教育。按照中央部署,各部隊都組織召開了換裝誓師大會,朱德、賀龍、劉伯承、羅榮桓、左權等出席大會,發表講話耐心做干部、戰士思想工作。
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在大會上講:“中國處在民族存亡的緊要關頭,大敵當前,為了抗日,戴個國民黨的帽子有什么關系,戴了也改不了紅軍的性質……”
一二零師師長賀龍在大會上激動地說:“十年前我們為什么丟開白帽子戴紅帽子?今天為什么收起紅軍帽子戴國民革命軍帽子?過去因為國民黨叛變革命,今天為了抗日。我們戴國民革命軍帽子沒有關系,只要是為民族解放的事,老子穿花褲子都可以的!”
而一二九師師長劉伯承的動員更形象并讓將士們容易接受。據老紅軍王道金回憶,當時朱德、賀龍、任弼時都講了話,劉伯承在大會上說:“換頂帽子算什么,只要我們的心是紅的。我們是白皮紅心蘿卜……”

>>右圖:八路軍帽徽(瓷質) 文內所有徽章圖片均由作者供圖
據時任八路軍總政治部組織部部長黃克誠大將回憶:“指戰員們不少人思想不通,發牢騷、講怪話、鬧情緒的到處都有。尤其是大家都不愿意穿國民黨軍隊的服裝,不愿意戴青天白日帽徽。我們反復做工作,說服動員,大家才勉強穿上國民黨制發的軍裝,但還是有不少人把帽徽揪下來扔在地上。有許多人一邊穿衣服,一邊流淚。”
一線的指戰員感觸更深。一二九師三八六旅參謀長李聚奎回憶說:“雖然在發國民革命軍的軍服之前,八路軍總部已對此作了說明,并要求我們對部隊作解釋。但說實話,我自己心里頭也有幾分別扭。九年前,我參加平江暴動,從國民黨軍隊里沖殺出來,此后一直與之作戰。我萬萬沒想到,今天又得重新戴上‘青天白日’帽花,這在感情上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一一五師獨立團團長楊成武回憶起當年換裝情景,仍記憶猶新:“地下扔著好幾個青天白日帽徽,有的還被踩到爛泥里去了。戰士們問:‘團長,過去咱們的槍口一直是對準這東西開火,現在怎么戴起它?戴上它,咱們紅軍豈不是和國民黨的軍隊一樣了?’我說:‘全撿起來,一個也不能少,丟了還沒處補發吶。不戴它,國民黨不讓你東渡黃河抗日!’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也許見我也戴上了這東西,于是把地上的帽徽一個個撿了起來……”
1937年9月6日,一二九師誓師大會總指揮、一二九師三八六旅旅長陳賡,頗有代表性地在日記中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整個過程:
“舉行換帽時,大家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我們戴著它——紅星帽,血戰了十年,創造了震撼世界的奇跡,動搖了幾千年來視為神圣的社會制度,今日為了對付我們共同的敵人——日本帝國主義,結成全民族的聯合戰線,暫時將它(紅星帽)收藏起來,換上一頂青天白日的帽子。……任憑換個什么名義,戴上什么帽子,我們始終為了共產黨的光榮而奮斗。現在雖然是民族革命的階段,但一切努力犧牲都是為了將來社會主義的勝利。”
在黨中央的統一指揮下,全軍上下順利完成換裝。
在順利換裝的同時,一枚特殊的徽章——“紅軍十周年紀念章”面世了。
中共中央在紅軍改編為八路軍這一大背景下恢復徽章的制作頒發,既是對紅軍建軍十年的極好總結,也是對紅軍改編為八路軍、投身抗日一線的特殊紀念,并很好地消解了紅軍將士對“摘掉紅星帽徽變青天白日”帶來的思想波動,起到了統一思想、凝聚力量的作用。
限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和特殊的軍事背景,以中央軍委和總部名義頒發的“紅軍十周年紀念章”僅面向駐延安的部分八路軍將士。頒授的主要對象包括:
一是參加長征并到達延安、有一定級別(團職以上)的紅軍軍事指揮員,即紅一、二、四方面軍和第二十五軍中符合條件的人員。不含上述部隊中的非軍事干部及團以下人員及未抵延安的紅軍(如西路軍)、新四軍、東北抗日聯軍、瓊崖縱隊等人員。如前述任旅長的陳賡、任團長的楊成武等都獲得了該紀念章,但相當部分的高級別非軍事人員沒有獲頒。
二是中央軍委機關及直屬單位相關人員,含抗日軍政大學教員、學員中的相關人員。如曾任中央軍委直屬教導師特派員、紅二十八軍特派員、一二零師三五八旅七一六團特派員的裴周玉,時任“抗大”政治部副主任的胡耀邦等均獲得此紀念章。對抗大等師生的頒獎,主要體現對軍事和政治人材的珍惜和重視。
三是有顯著成績和功勛的紅軍時期英模人物。如一二九師三八五旅七六九團三營十一連指導員趙全泰榮獲該紀念章,原因是紅軍時期作戰勇敢,多次負傷,曾榮立過大功,成績卓著,紅四方面軍第四軍軍長王宏坤此前曾獎勵他手槍一支。
四是其他符合條件的人員或中央軍委、總部認為應頒授的人員。如1930年7月參加紅軍,曾任紅二方面軍第三十二軍九十六師二八六團一營營長、一二零師三五八旅七一六團副營長的張樹芝,曾因戰績突出受到毛澤東、朱德和賀龍表揚,獲得了該紀念章。1931年參加紅軍、此前任紅二十五軍獨立團團部通訊員的汪運忠,也獲頒此章。
上述人員,改編八路軍前參加紅軍者均有獲頒的資格,不受十年紅軍軍齡的限制。
這是中國共產黨在特殊大背景下審時度勢不得已而為之。張愛萍將軍曾回憶說,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后,“中央規定,任何紅軍的東西都不能帶”,在武漢八路軍辦事處時,“我留下了一頂紅軍帽子。周恩來心特別細,一個個地檢查我們,我只好把帽子扔掉了,偷偷藏了紅軍的五星帽徽和一枚十年內戰紀念章”。
堅持“內外有別”的原則,采取半公開的方式限定范圍謹慎頒發“紅軍十周年紀念章”,與采取公開的方式大張旗鼓宣傳發動全體八路軍將士改佩國民革命軍帽徽,其目標都是為了有利于實現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目標。
一枚小小徽章,體現了中國共產黨高超的斗爭藝術和對內關愛人民軍隊將士的階級情懷、對外以民族大義為重的高風亮節。
值得一提的是,“紅軍十周年紀念章”翌年又作為特別的“紀念品”,贈予了1938年來延安訪問的世界學生聯合會代表團全體成員。當代表團團長柯樂滿接過八路軍參謀長滕代遠代表中共中央贈送的這枚“紅軍十周年紀念章”時,興奮地說:“我活了24 歲,今天是我最光榮的一天。”從現有史料看,這是中國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第一次把榮譽激勵制度用于國際交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