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兵
萬籟俱寂,夜晚非常安靜的時候,才能聽到來自天地萬物間的奇妙聲音。
幾場雨后,秋已走到深處。一陣風吹來繽紛的落葉,也傳來秋蟬清瘦寂寥的哀鳴。這時候,容易悲秋,更容易悲人。哪個秋聲不催人。
我常常想起多年前和女兒去看的一場奇特演出。
在一個院線電影般的小表演廳里中央,圍著一個黑色的大幕布,里面放著封箱、鑼鼓、風鈴等許許多多奇怪的物件,孩子們都依偎在幕墻的周圍。燈光突然停下來,有孩子“哇一聲”呼喊著爸爸、媽媽,可當帷幕上方慢慢出現天空的蔚藍和點點星光,并伴著風鈴般的風聲,孩子們安靜了。接著是各種各樣的聲音:春天小鳥的鳴叫和淅淅瀝瀝的雨聲;夏天轟隆隆的雷聲、響亮的蟬鳴和呼呼的風聲;秋天汩汩的溪流聲和蟈蟈蛐蛐等等的蟲鳴聲;冬天大雪落地的窸窣聲和冰雹砸窗的噼啪聲……然后是好些聲音的匯合,嘈嘈雜雜,喧鬧異常。猛然,一切靜止,聽不到任何響聲,幾秒鐘后,帷幕的上方,飄起一個個蒲公英花絮一樣的小花傘,向著蔚藍,向著點點星光,孩子們仿佛進入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整場靜極了,宛若清涼的小水珠滴在孩子們可愛的眼睫毛上……
這場演出叫《四季》,沒有故事,沒有主角,也沒見表演者,更沒有我們能夠想到的精美服飾,甚至戲劇因素。據說,這是主創者精心選取的一年四季中典型的聲音,錄音后稍稍剪輯而成。但是,這真是一場無比美好的演出,那些平時半分鐘也坐不住的孩子們,卻靜靜地坐了十幾分鐘。那一刻,我徹底顛覆了曾經以為給孩子們演出就需要喧囂熱鬧、需要滿場蹦蹦跳跳打打鬧鬧的想法,我們離開天籟之音太久了。
而天籟,唯有心里安靜才能抵達。
而這一點經過加工合成的四季之聲,竟讓孩子們安靜而夢幻。
我們內心無數次地被風聲、雨聲所帶來的原初魅力所征服——鬼斧神工、神來之筆、天地大美,都是人類為大自然奇妙之造嘆服后的謳歌、贊美。
我們離開安靜和敬畏有多遠,我們就離開原初的世界有多遠。
而此前不久,我在一位兒童文學作家新書分享會上,聽他談到一個引起諸多與會者共鳴的觀點:今天,兒童處于在遠離大自然的狀態,輪番在家庭、幼兒園、學校、培訓班、技能班的學習環境中,不少孩子,頭上只一片藍天,腳下只一片大地,存在著“去自然化”的趨勢,存在著“自然缺失”的狀況,只在書本照片影像里認識植物和莊稼、大地和四季,稍大一點兒的孩子更是以電視、手機、平板為伴,卻因此錯過本應與自然親近的天真童年……這非常令人擔憂。
其實,豈止兒童,成人也莫不如此。說來也就是一兩代人,從20世紀80年代始,短短三四十年的時間,我們跟大自然似乎已漠然相隔,與山川、森林、溪流和原野漸行漸遠。
暑期中,我帶著七歲多的兒子去西峽老界嶺小住,一進山中,小家伙就狂呼亂叫,興奮異常。在一溪水邊小憩,看到潺潺有聲的山澗溪流,他顧不上脫鞋就奔跑到小溪中,兩只小手在水中拍打著水花,撿起一個又一個小石子拋向遠方,激起的水花反吹到身上,一會兒工夫,全身濕透,干脆脫掉衣服躺在水中。鵝卵石鋪底的清澈溪流,好像是孕育他的母腹羊水,小魚般自由歡暢。別的車上的孩子看到,也紛紛驚叫著跑過來,小女孩們也顧不上花裙子和小花辮上的蝴蝶結,撲騰騰撩打著水花,往對方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隨意攉去。童真的嬉笑和尖叫回蕩溪間,飄滿山谷,連白云也低低飄下來,想要和孩子們一起玩耍。
看著孩子們親水的快樂,大人們也綻開了難得的笑容。
可我們平時很難給孩子們這樣親近大自然的機會。
童真,天性,原初,赤子之心,在慢慢衰減,這不得不讓我們深深沉思:在一個浮躁的時代,如何親近大自然,喚醒與大自然共同命運最深切的情感。
每一朵花的綻放都在演繹延續數億年的生命傳奇,更何況人類神奇復雜的生命。因為在自然界里沒有什么會真正死去,各種形式的生命體都在自我更新、轉化。相比“死亡”,“更新”才是更適合用于描述生命進程的詞。
今天,人類已經能夠登上月球、探測火星、走向太空,并且有機會能夠用一種新的視野重新審視人類自身和我們所處的宇宙空間,日漸認識到我們不能把自己從整體中分離出來。地球只是星際間的一粒微塵,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相互關聯的,每個物種都與地球和人類息息相關。我們不是地球上唯一的生命,我們的生命和自然界的生命,是相生相克、環環相扣的。
地球的存在已長達45億年,生命的出現也有35億年之久,人類只不過是一個到訪者、匆匆過客而已,唯有帶著尊重和自律前行,才能和自然和諧共生,與天地萬物共存。
這也是我借助萬物之聲在反省:盡量排除一己之利的私心雜念,珍愛自然,敬畏天地,用一顆赤子之心去聆聽萬物之聲,感受一切生命的存在和歌唱,如是思考和心境,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天籟之音。
老界嶺上聽風
幾場雨后,秋至,天地沉靜了許多,人心也靜了許多,天藍水清,云白風輕,走,老界嶺上聽風去。
風是什么?它甚至沒有一個確切的描述,像電流一樣,它是一種能量。它與錢和權勢無關,與你的喜怒哀樂無關,它只吹拂天空大地,河流山川,也吹拂你身旁的小花和你勞動時的汗臉。
離開都市的喧囂,山把塵世隔為兩個世界,也把我的肉身和思想隔為兩個世界。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山中,風是親人。除了天空繁星和細如柳眉的一鉤彎月,剩下的就是黑暗和風聲。這時候,最宜獨處。
我獨自攀到小溪對面一塊高大的巖石上,享受黑暗的濃密和看不見的風聲。
仰望星空,夜晚看得比白天更遠。白天只能看到1.5億公里外的太陽,夜里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辰。
風聲更能喚起我很多的想法和回憶,也喚起內心的恐懼和反叛。
在黑暗和風中,一切是我的。神奇的想象帶我在太空遨游,瓊樓玉宇,天庭仙境。猛然,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照耀一片落葉打落臉上,夜露瞬間點醒我的夜游,現實中的自己又是如此渺小,像秋蟬、小草、螞蟻、微塵,甚至虛無到什么也不是。
這個小小的自己,小小的寫字人,完全被黑暗吞噬,被風掠過。
我雖然錢包干癟,無權無勢,個體渺渺,蝸居一隅,但幾十年文字如星,大腦思想如月光,很豐滿也很明亮,決不會蠢到連自己這個生命本體也要抹殺和否定。
我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個體,寧可“一簞食一瓢飲”地過著,也不要像這黑夜,模糊一片,什么也分不清。愛因斯坦說得好:“不要努力成為一個成功者,要努力成為一個有價值的個人。”模糊,也許能模糊成一個蛆蟲樣的世界,卻決然模糊不出一個有光亮有價值的人!風聲就不一樣了:有柔和得像搖籃曲的,有恬靜得如秋水明月的,有凌厲得如霹靂閃電的,有溫暖得像春日鮮花的。風是有個性和特點的,一天不同,時時不同,四季不同,你越擠壓,它越反抗,風聲越大,力量越強,從“呼呼聲”到“帶哨音”的尖叫以至天崩地裂,巨響隆隆,不盲從也從不消融,那從指縫間流出的,從發梢掠過的,從林中飛出的,從山澗跑出的,各不相同,各有特點,各有風情,各有各的力量。
風這樣,人,更應如此。
即使沒有高樓大廈,香車寶馬,也要像風一樣,不管身處何境,只要有一點兒縫隙,就自由涌出,自然地來,自然地去。不要像黑夜,用黑暗的巨大把一切吞噬,把一切隱匿,要不是天空的點點星光,一切都在黑暗中暗淡無關。
還要像風一樣,學會辨別,辨得清一天四時,一年四季,有生有死,當用時,就集聚所有力量,摧枯拉朽,吹得冰雪消融,鮮花怒放。悠閑時,四處游蕩,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爭,只做好自己,讓行動證明化解一切:坦坦蕩蕩,月白風清。風知道,有些東西往往越辯解越扯不清。
老界嶺夏季的風曾伴著雷雨把枯木污垢沖刷,把山巖樹木刀一樣削割,偉岸地聳立,把孱弱變勇敢,把柔軟變堅強,風雨過后,萬物蔥蘢。
人有了風的性格,就有了風骨,風格,風度,就有了長天一嘯,笑傲江湖,歸去來兮。
老界嶺的風,個性的風,灑脫的風,不世故,無城府,坦蕩蕩。
楓葉荻花,秋風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