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許子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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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 年8 月5 日,我們現在知道這一天距離魯迅生命的終點還有兩個多月,但魯迅并不知道,或者說他大概知道,但不確切。魯迅怎么度過他的一天?
魯迅當時住在上海山陰路大陸新村9 號,一座磚木結構、紅磚紅瓦的三層樓房,一樓黑鐵皮門內有個小花園。走進臺階是會客室,有西式餐桌、書櫥、留聲機,工作臺據說是瞿秋白送的,還有一個玻璃屏風,屏風后面是一個中式的八仙桌,日常用的餐桌,還有衣帽架。二樓的前間,朝南的房間,是魯迅的臥室兼工作室,有書桌、藤椅、黑鐵床。這里建筑面積222 平方米,使用面積估計大概也就一百五六。三樓有陽臺,有周海嬰和保姆的臥室。
這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陸新村9 號,是魯迅除了紹興老家和北京八道灣四合院以外,一生里住過最“闊氣”的住宅了。
晚清和民國時期大部分作家都不能完全靠稿費謀生。非常有名的作家,很多時間也要有別的謀生方式,或者編報紙雜志,如李伯元、吳趼人、黎烈文、孫伏園,包括后來的金庸等,或者在大學當教授,如胡適、周氏兄弟、聞一多、老舍、沈從文、朱自清等。極少數作家,在某一時期進入“官場”,魯迅在教育部當僉事,胡適任國府駐美大使,陳獨秀、郭沫若、茅盾也都曾經是職業革命家。但是這些都是特例,人數遠比辦報教書的少。即使是職業革命家,表面身份、日常工作也還是要辦雜志、編報紙,比方說夏衍、茅盾。
蔡元培任教育總長期間,周樹人每月津貼60 元。之后任教育部僉事俸銀200 多元。廈門大學是400 銀洋聘約,轉到中山大學應該更多。1927 年到上海后基本上專業寫作。有幾年也在南京大學院兼職“特約著述員”,每月300 元。《魯迅日記》里對收支有清晰記載。月平均有300 元到500 元收入,固定100 元寄給母親和朱安,另外100 元自己買書。余下來的生活費用也就是200 元左右,小康偏上。魯迅去世以后,許廣平很后悔沒有讓他抽更好一點的、貴一點的煙,以至于損害了他的肺。抽煙還要挑牌子,可見后期魯迅在經濟上談不上富有。看美國電影不會吝嗇,跟北新書局談版稅是要計較的。
有人算過一筆賬,魯迅從1912 年到1936 年這24年里總收入為124400銀元,其中55000是薪金、講課費,另外一半多一點是版稅、稿費。24 年12 萬,每年就是5000 了,每個月差不多就400 了,如果平均來說,算不上發財,但也夠生活了。這是民國時期中國作家的一個典型。
1936 年8 月5 日的日記,全文如下:
5 日 曇。上午得趙越信。得依吾信。得吳渤信。同廣平攜海嬰往須藤醫院,下午島津(津島)女士來。晚蘊如攜蕖官來。三弟來。夜坂本太太來并贈罐頭水果二種。夜治答徐懋庸文訖。
魯迅日記通常純粹記事,平實簡單,這一天已算比較詳細。兩天之前8 月3 日的日記就是三個字——“雨。無事。”無事也要記一下。
8 月5 日日記提及三封來信,四個來訪。我們在這其中最關心兩件事:第一,魯迅和許廣平、海嬰去了須藤醫院;第二,魯迅這一天寫完了《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三天前魯迅的日記里就說過收到徐懋庸的信,所以這三四天里有了這篇文章。
最后幾年給魯迅看病的主要就是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須藤父親是雜貨商,幾個堂兄都曾在上海經商。早在1893 年,須藤考入日本的第三高等醫學院,十年后畢業參加日本陸軍,曾經駐扎朝鮮。1918年退役,中校軍銜,之后就到上海開醫院。醫院有一兩百人,規模不小。魯迅是通過內山完造認識須藤醫生的。這之前,魯迅看過很多日本醫生,十幾二十位,看得最久的就是這位須藤。因為魯迅自己學過醫,又在日本待過,和醫生能夠用日文交流,這些都是原因,醫院離魯迅的住處是2.4 公里,往返也比較方便。
魯迅去世是1936 年10 月19 日,須藤醫生撰文《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1936 年11 月15 日發表,不到一個月。但是內容接近的日語文章則發表在1936 年10 月20 日到23 日,即魯迅先生去世第二天(寫得真快)。根據《魯迅日記》,最后的三年,魯迅請須藤醫生看病,一共150 次以上。須藤對魯迅一生的健康狀況比我們知道得多。他說魯迅七八歲開始牙就不好,治乳牙以后“因為蛀牙的緣故夜里疼得睡不著,讓父母很困擾,甚至被父母斥責連這點疼痛都無法忍耐”。那時紹興沒有牙醫,最多就是拔牙的,其他人牙痛就去求仙問菩薩,所以魯迅的蛀牙惡化,牙根腐壞,到23 歲,大部分牙齒已經缺損,27 歲裝了假牙。因為牙病導致胃擴張腸遲緩;以及其他消化器官均受影響。魯迅到死,他的食量只有常人的一半。魯迅“常常說自己生來就不知道饑餓和美味為何物”。這個也還是須藤的原話:“因其消化器官機能的衰退造成營養不良,其結果就是筋肉薄弱,當他自己覺察到時,體重已不到四十公斤。由于先生天生體質特異的緣故,不管是原稿的起草或是讀書研究,常常都是在夜間進行,已成為他的生活習慣,加上體質筋骨虛弱,神經過度疲勞,成了惡性循環”。所以須藤醫生認為魯迅棄醫從文也是牙痛的結果。
據須藤記載,魯迅的病情1936 年1 月開始惡化。1 月3 日魯迅的日記就說“夜肩及脅均大痛”,就去了須藤醫院。3 月2 日“下午驟患氣喘,即請須藤先生來診,注射一針”。連續幾天都有記載,3 月8日說:“須藤先生來診,云已漸愈。”可是到了5 月8日,日記里記載都是自己在發低燒。
《魯迅傳》的作者朱正說須藤的醫道不高明,只是因為來往久了,魯迅對他有信任。周建人(魯迅的弟弟)曾告訴魯迅說,須藤是日本退役軍人,烏龍會的副會長,魯迅說:“還是叫他看下去,大概不要緊吧。”史沫特萊(魯迅的美國友人)要介紹個肺病專家,魯迅開始還不同意,到了5 月31 日,病情嚴重,馮雪峰看不過去,就去找了茅盾,茅盾做翻譯打電話給史沫特萊,請來了一位美國醫生叫鄧恩。
魯迅在散文《死》里面講到了這個美國醫生:
今年的大病……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 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及熟識,肯說話。……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 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后,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D 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后來我照了一張用X 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這么悲慘的情況,人家說病沒法治了,魯迅還能夠用幽默的筆墨書寫。《死》是魯迅最好的散文之一。同一次診斷,周建人后來在1949 年的《人民日報》上寫文章,說魯迅病重時也曾看過肺病專門醫生,醫生說病嚴重,但還可治。“第一步需把肋膜間的積水抽去,如果遲延,必不治。須藤卻說肋膜下并無積水,但只過了一個月,他又說確有積水。”才開始抽水。
到底在5 月底之前,魯迅的病是怎么醫治的,怎么診斷的?
魯迅自己在5 月15 日致曹靖華的信里說:“日前無力,今日看醫生,云是胃病,大約服藥七八天,就要好起來了。”
就是說5 月的時候,須藤醫生診斷是胃病,吃藥七八天。5 月23 日,魯迅又寫信給趙家璧說:“發熱已近十日,不能外出;今日醫生開始調查熱型,那么,可見連什么病也還未斷定。何時能好,此刻更無從說起了。”
到了5 月份的時候,發燒的原因都搞不清楚。
我們后來知道這段時間正是魯迅為“兩個口號”論爭操碎心思的時候。嚴家炎教授在《中華讀書報》上撰文,說須藤先生在魯迅死后應治喪委員會要求,寫了一份醫療報告,可是這個報告有可疑。須藤說是1936 年3 月開始抽肋骨積水,但多方資料顯示,比方說魯迅自述、周建人文章、魯迅書信等,實際是在美國醫生診斷之后,到1936年6月才開始抽積水。
病醫不好也許不全是醫生責任,但是改動報告,推卸責任,顯然有違醫德。將近40 年后,1984 年,上海魯迅紀念館將館藏的魯迅X 光片請了23 位醫學專家研究,讀片以后的結論是——根據病史摘要和1936 年6 月15 日后前位X 線胸片,一致診斷:1.慢性支氣管炎,嚴重肺氣腫,肺大皮包;2.二肺中上部慢性肺結核病;3.右側結核性滲出性胸膜炎。根據逝世前26 小時的病情記錄,大家一致認為魯迅死于上述疾病基礎上發生的左側自發性氣胸。
這個結論從醫學上證明了須藤醫生誤診,如果死于肺結核是自然死亡,如是自發性氣胸,其實是可以搶救的。10 月18 日凌晨,自發性氣胸,如果當時立刻抽氣減壓,有可能轉危為安。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如果”……
8 月5 日日記除了寫魯迅夫婦為了兒子去須藤醫院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更加重要,就是“答徐懋庸文訖”。《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是魯迅晚年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卻不一定是魯迅自己寫的。此文關系整個20 世紀30 年代中國文藝界的思潮變化和派別斗爭。
20 世紀年代末到30 年代中,文藝界至少有六次文學論爭,魯迅卷進了其中的五次,而且都是主角。最后一次就是“兩個口號之爭”,影響深遠,對晚年魯迅的心力也是巨大消耗。如果說之前魯迅一直“與人奮斗其樂無窮”,那么這一次卻是有苦難言。原因是這次論戰離文藝思潮遠,離政治人事近。以前自以為與右派論爭,魯迅理直氣壯;這次是和“自己營壘中人”暗戰,魯迅不大擅長。
魯迅在《花邊文學》序言里說:“這一個名稱,是和我在同一營壘里的青年戰友,換掉姓名掛在暗箭上射給我的。”這里所謂“同一營壘的青年戰友”,指的是廖沫沙。廖沫沙20 世紀60 年代任北京市委統戰部長,“文革”初他和鄧拓同屬“三家村”。年輕時革命文青廖沫沙寫文章令魯迅很不開心。詳細情況很瑣碎,都是一些文字誤解,但魯迅對于這些誤解不會忘卻。有人化名紹伯,在《大晚報》副刊調侃魯迅氣量狹小,魯迅認為這個紹伯就是田漢。“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后給我一刀,則我的對于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例如紹伯之流,我至今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為了防后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后,格外費力。”“橫站”就是說打仗時面對敵方,但又害怕后面有人攻擊,所以不能正對著敵方,就得橫過來。“身體不好,倒是年齡關系,和他們不相干,不過我有時確也憤慨,覺得枉費許多氣力,用在正經事上,成績可以好得多。”在1935 年給蕭軍、蕭紅寫信時,魯迅把這種憤怒進一步放大,說:“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后來的暗箭;受傷之后,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因此,倘受了傷,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給誰也不知道。”
這段自我描寫真的令人感慨,“受了傷”“舐干傷口”,因為什么?就因為廖沫沙、紹伯這些年輕人的文字,還是另有一些“給誰也不知道”的難言苦衷?
20 世紀20 年代中期寫《墳》《熱風》,魯迅并沒有明確的“同一營壘”概念,孤身一人在《野草》里,傷口也可以舔舔,痛苦憤怒就他一人,不用考慮那么多陣營、戰線,所以也不需要“躲起來舔傷”“給誰都不知道”。營壘、戰友、陣線、敵我、后方、橫站等,這些都是軍事概念,或者說是政治術語。魯迅骨子里是個文人。
1935 年9 月12 日給胡風信,魯迅描寫他在左聯的處境:“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地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于我們的話,對于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
后來很多研究者感興趣這封信里的“工頭”到底是誰,是不是講周揚或夏衍?當時胡風、馮雪峰、丁玲和魯迅關系比較好。這些人事派別的斗爭后來一直延續到延安——“魯藝”對“文抗”。丁玲、馮雪峰在20 世紀50 年代很早被打成反黨集團和右派,胡風是反革命集團。1966 年,周揚、夏衍等也成了黑幫。1976 年后胡風、馮雪峰、周揚等都平反了。可是丁玲和周揚之間,始終還是有些意見。本書并不關心文藝派別的斗爭演變,更關注的是魯迅的心態。魯迅一直很敏感奴隸受壓迫,奴才麻木忍讓,現在居然有工頭在他背后抽鞭子,他卻什么都不能說,為了這個事情還向外國人撒謊。用魯迅的原話說:“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
夏濟安在《魯迅與左聯的解散》一文中引胡適的話,說很晚才看到魯迅給胡風的信,推測魯迅如果當時不死,他將怎么介入之后的中國文壇。魯迅當時不知道,就在他抱怨“橫站”苦境時,1935 年下半年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已在莫斯科決定,左聯應當解散。此時紅軍已經到達陜北,意識形態工作由總書記張聞天和王明、康生等負責。王明委托蕭三帶信到上海,先給魯迅看,再轉給周揚(地下黨電臺被破壞了,周揚和陜北斷了聯系)。1936 年1月19 日魯迅看信以后覺得很突然,沒法接受。他把信轉給了周揚、夏衍,周揚等左聯領導決定要執行王明代表中央的指示。
為什么看到要解散“左聯”的信,大家態度會有不同?因為周揚他們是戰士,服從命令是天職。魯迅是文人,自己沒想通,怎么執行命令?茅盾后來有回憶,說夏衍他們主張左聯解散,要成立新的文藝界抗日組織,門檻低,只要抗日就可進來。他們征求魯迅的意見,魯迅名義上是左聯的領袖。可是魯迅不肯見夏衍,情況有點尷尬。
茅盾跑來跑去無功而返,他說自己就是一個傳話的人,這是幾十年以后的回憶。但當時魯迅對他的朋友說,內幕如何,我不得而知,指揮的或者是茅(茅盾)與鄭(鄭振鐸)。“我真覺得不是巧人,在中國是很難存活的。”說明魯迅對處在中間的茅盾,也有看法。
此事僵持數月,1936 年4 月25 日,馮雪峰從陜北回到上海,他是左翼地下黨里面除了瞿秋白以外,最被魯迅信任的人。他參加了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從陜北重回上海時,周恩來、張聞天、毛澤東都給他布置任務,還帶了電臺。馮雪峰后來回憶,到上海馬上去魯迅家里,魯迅見面第一句話就說:“這兩年我給他們擺布得可以!”馮雪峰后來說,這句話以及魯迅說話的表情,他永遠都記得。
然后馮雪峰就和魯迅講了長征、陜北、紅軍等。魯迅又講了上海的情況,馮雪峰說他記得魯迅講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說:“我成為破壞國家大計的人了”,另外一句就是說“我真想休息休息。”
1936 年是魯迅生命的最后一年,年初大病,去世是10 月,4 月25 日就是魯迅去世前半年。“破壞大計”,就是指他不加入新的統戰的文藝團體。魯迅認為“‘國防文學’這個口號我們可以用,敵人也可以用”。與“國防文學”相對,胡風在魯迅家里見到馮雪峰以后,提出了一個新口號,叫“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朱正《魯迅傳》說,這個口號表面上是胡風提,實際上是馮雪峰建議,也就是陜北帶來的意思。
作為口號,“國防文學”更容易喊,“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有點長,但重要的是這個口號是誰提的。大背景是馬上國共合作、西安事變,“國防文學” 是戰略調整,“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原則堅守。用今天的術語,前者是與時俱進,后者是不忘初心。
王明名義上還是黨的領袖,后來寫了一本書叫《中共五十年》,說這兩個口號都是根據中共中央文件提出來的。周揚等人在1936 年初提出“國防文學”,依據的是1935 年8 月1 日為進一步發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以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名義發表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簡稱“八一宣言”。而魯迅等人1936 年5 月提出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依據的是中共中央1931年9 月19 日,因“九一八”日軍侵占沈陽而發表的宣言,宣言里提出了“武裝民眾,進行抗日”。王明說,周揚和魯迅不同的文藝界抗日統一戰線的口號,都是依據這兩個中央文件,所以歸根結底這兩個口號都是他起草的,時間上一個是1931 年,一個是1936 年。
一個政治集團、政治力量為了自身利益而變換口號,非常正常,可惜文學家轉彎沒那么快。文人的理想,不僅為了利益、形勢,更多出于理念、信仰。不僅基于工具理性,而且依據價值理性。好不容易經過近十年戰斗,魯迅也有了陣營、敵我、橫站之類的意識,突然又轉向要他搞統戰,用幾年前剛剛批判過的民族主義(現在叫“國防文學”)口號,魯迅適應不過來。毛澤東后來說,魯迅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但是從“兩個口號”之爭的情況看,魯迅確實是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革命家,但歸根結底他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
就在“兩個口號”之爭時候,魯迅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1936 年6 月5 日,魯迅因病停了日記。他的日記之前連續25 年沒有中斷過,可是在1936年6 月停了25 天。這個時候不止一篇文章由馮雪峰代筆。胡風對魯迅說,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語氣倒很像,魯迅淡淡一笑說,我看一點都不像。胡風這個回憶是否準確,也難說。
再回到1936 年8 月5 日,魯迅日記提到了《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徐懋庸這個名字也因為這篇文章永遠留在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
徐懋庸當時二十幾歲,寫雜文模仿魯迅風格,魯迅曾給他的雜文集寫過序。1936 年徐任“左聯”宣傳部長,也是新創辦的中國文藝家協會的理事。1936 年8 月2 日,就是我們看到那篇日記的前三天,他給魯迅寫了封信,里面直接批評魯迅:“在目前,我總覺得先生最近半年來的言行,是無意地助長著惡劣的傾向的。”“言行”“惡劣傾向”等,很不客氣。“在目前的時候,到聯合戰線中提出左翼的口號來,是錯誤的,是危害聯合戰線的。”除了批評魯迅,批判魯迅支持的口號,徐懋庸還尖銳地責罵魯迅身邊的一些人,比方說“胡風的性情之詐”“黃源的行為之諂”“巴金的‘安那其’的行為,則更卑劣”。信中說魯迅“先生可與此輩為伍,而不屑與多數人合作,此理我實不解”,還說“我覺得不看事而只看人,是最近半年來先生的錯誤的根由”。
當然,讀了這么一封極不客氣的來信,8 月3 日那天日記說“雨,無事”,其實是生氣,怎么沒事?魯迅成為文壇領袖,已經十多年了。這是他提拔的一個年輕人,居然跑出來這樣和他說話,語言囂張,態度不遜,而且這封信不僅是徐懋庸個人的驕橫,還代表著左聯其他一些實際領導的觀點。在魯迅看來,這是來自于自己營壘的迄今為止最嚴重的一次攻擊,所以《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過萬字,罕見地把徐懋庸的信放在前面——通常魯迅寫辯論文章,都是把人家的文章附錄在后面。
現在知道這篇文章是馮雪峰代擬的初稿,魯迅花了幾天時間做了修改、增補,在我看來這是一篇非典型的魯迅文章,魯迅以前從來沒有發表過這種格式的文章。
這篇文章跟魯迅一貫的文風有什么不同?
第一,這篇文章里有大段的政治宣言,因為徐懋庸質疑魯迅支持的口號危害統一戰線,魯迅在文中加了重點號,直接聲明自己的立場。
中國目前的革命的政黨向全國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統一戰線的政策,我是看見的,我是擁護的,我無條件地加入這戰線,那理由就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所以這政策在我是認為非常正確的,我加入這統一戰線,自然,我所使用的仍是一支筆,所做的事仍是寫文章,譯書,等到這支筆沒有用了,我可自己相信,用起別的武器來,決不會在徐懋庸等輩之下!
其次,我對于文藝界統一戰線的態度。我贊成一切文學家,任何派別的文學家在抗日的口號之下統一起來的主張。
這樣政治表態的宣言文字,實在不像魯迅的文風。
第二,這篇文章里不再運用魯迅常用的諷刺、譏笑、拐彎抹角罵人,而是直接正面,從政治人格上指責對方:
那種表面上扮著“革命”的面孔,而輕易誣陷別人為“內奸”,為“反革命”,為“托派”,以至為“漢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為他們巧妙地格殺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顧革命的大眾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營私,老實說,我甚至懷疑過他們是否系敵人所派遣。”
徐懋庸說不能提出這樣的口號,是胡說!“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也可以對一般或各派作家提倡的,希望的,希望他們也來努力向前進,在這樣的意義上,說不能對一般或各派作家提這樣的口號,也是胡說!但這不是抗日統一戰線的標準,徐懋庸說我“說這應該作為統一戰線的總口號”,更是胡說!
撇開內容不談,這三個“胡說”,三個感嘆號,應該也是馮雪峰的文筆,魯迅在重病之下氣憤之中,修改也力不從心。
第三,更重要一點,文章里邊有很多地方非常有策略,雖然這個策略已經不大符合事實了,但是很顧及統一戰線、政治正確,這個也是在魯迅一生的寫作里很罕見的。比方說關于“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我先得說,前者這口號不是胡風提的,胡風做過一篇文章是事實,但那是我請他做的”。
事實上口號是馮雪峰向胡風提的,魯迅出來背書,是保護胡風和馮雪峰。文章是我請他做的,怎么樣?
魯迅又說:“這口號,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標新立異’,是幾個人大家經過一番商議的,茅盾先生就是參加商議的一個。”但實際上茅盾沒有參與,茅盾回憶錄里有說明。魯迅文章還說:“郭沫若先生遠在日本,被偵探監視著,連去信商問也不方便。”這又是統戰筆法了,魯迅平常有事,哪里會找郭沫若商量?一篇文章里有三處提到郭沫若,另外一處是引用郭沫若的話,還有一處這樣說:“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斗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
現在沒法考證,此話是魯迅本意,還是馮雪峰起草的統戰策略。
整篇文章寫得很有氣勢,邏輯分明,局部地方非常有文采。
有一段非常有名,是這樣說:“卻見駛來了一輛汽車,從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另兩個,一律洋服,態度軒昂。”
這番話到后來就被人反復引用了,1966—1976年間批判“四條漢子”,出處就在這個地方,這倒像典型的魯迅文風。
1936 年8 月5 日,這時魯迅的生命還有兩個多月。
①②陳光中:《走讀魯迅》,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61 頁,第249—250 頁。
③《魯迅全集》第1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615 頁。
④須藤五百三:《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作家》月刊(上海)第2 卷第2 號,1936 年11 月15 日。
⑤須藤五百三:《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上海日報》(晚報版),1936 年10 月20—22 日。日本關西大學北岡正子教授指出《魯迅先生紀念集》中“日本各雜志新聞所記載的追悼文細目”提到1936 年10 月23日《上海日報》曾刊載一篇須藤五百三名為《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的文章,之后該文章被“剪短的摘要在日本的雜志《新青年》1973 年1 月號(18 卷1 號)上”。北岡正子將其與須藤五百三發表在《作家》雜志上的《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對比后認為二者“應該是不同的文章”,前者并非后者的日文原稿。“所提到的有幾個不同點。首先是標題的假名部分并非片假名而是平假名(“醫者より觀たる魯迅先生”),另外發表日并非二十三日,而是昭和十一年(1936 年)的十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日,分‘上、中、下’三回,發表在《上海日報》的夕刊 (晚報版)。把《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與《作家》中的 《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比較之下,顯而易見的不同之處在于《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附錄的‘魯迅先生病狀經過’并沒有附在《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里面。另外,即使把日文與中文在翻譯上的差異都計算進去,文章的長度,《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還是比較長。從這兩點應該就可以斷言,《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并不是《醫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的日文原稿。”參見:〔日〕北岡正子:《有關〈上海日報〉記載須藤五百三的〈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邱香凝譯,《魯迅研究月刊》2003 年第11 期。
⑥⑦須藤五百三:《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上海日報》(晚報版),1936 年10 月20—22 日。轉自〔日〕北岡正子:《有關〈上海日報〉記載須藤五百三的〈醫者所見之魯迅先生〉》,邱香凝譯,《魯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11 期,第25 頁,第25 頁。
⑧魯迅:《魯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95 頁。
⑨25 朱正:《魯迅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377 頁,第385—290 頁。
⑩周海嬰:《父親的死》,《魯迅與我七十年》,文匯出版社2006 年版,第51 頁。
11 魯 迅:《死》,《中流》半月刊第1 卷 第2 期,1936 年9 月20 日。引自《魯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634 頁。
12 周建人:《魯迅的病疑被須藤醫生所耽誤》,《人民日報》1949 年10 月19 日。
13 嚴家炎:《魯迅的死與須藤醫生無關嗎?》,《中華讀書報》2003 年3 月19 日。
14 魯迅:《花邊文學·序言》,選自《魯迅全集》第5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37 頁。
15 魯迅:《答〈戲〉周刊編者信》,選自《魯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152 頁。
16 魯迅:《致楊霽云》,《魯迅全集》第13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1 頁。
17 魯迅:《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3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45 頁。
18 19 魯迅:《致胡風》,《魯迅全集》第13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43 頁,第543 頁。
20 〔美〕夏濟安:《魯迅與左聯的解散》(Lu Hsün and the Dissolution of the League of Leftist Writers
),收入其英文名著《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 (The Gate of Darkness: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
) 中,中文版參見夏濟安著、萬芷均、陳琦等譯:《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21 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年版,第307—347 頁。
22 魯迅:《致曹靖華》,《魯迅全集》第14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81 頁。
23 24 馮雪峰:《有關一九三六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新文學史料》1979 年第2 期,第248 頁,第248 頁。
26 王明:《中共五十年》,現代史料編刊社1981 年。
27 胡風:《魯迅先生》,《新文學史料》1993年第1期。
28 29 30 31 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魯迅全集》第6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47—548 頁,第549 頁,第549—550 頁,第553 頁,第55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