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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兒

2021-09-29 11:12:37趙楊
遼河 2021年9期

趙楊,筆名風咕咕,女,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職業作家、編劇,現居沈陽。主要作品有《春風故事》《奮斗者》《凌煙閣》等。東北國企改革題材長篇小說《春風故事》獲評2020年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和第四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優秀網絡文學作品。

晚秋。繡花鞋迎著夜風,昂首挺胸地走出被電燈泡照得锃亮的大院兒,被警察帶走了。她穿著肥大的棉衣,看上去像個套在筒子里的假人。我朝她笑,她偷偷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拿好它。我的掌心多了一塊沉甸甸、滑溜溜的紅石頭。聽大人們說是她殺了王二,大人們還說繡花鞋和小金魚的關系不簡單。

小金魚是個瘋婆子,據說年輕時是個標志的美人,她自己卻說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沒人知道她的前半生經歷過什么。有人說她嫌貧愛富,頂替正主嫁到大戶人家,最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福氣沒享幾天,反倒落個姨太太的身份。

在過去的年代,姨太太是個尷尬的角色,哪里也容不下她。聽說她輾轉過好幾個村子,一路從上游沖下來,命大沒死,最后落到我們村兒。她的腦袋不太靈光,不會插秧,沒力氣種地,連燒火都不會,只能挨個小隊打油飛。村里人瞧她可憐,讓她住在大隊的倉庫。

打那以后,那個鋪滿稻草的大馬槽子就是小金魚的家,她一住就是好幾年,更是自我放飛地變成了瘋婆子。村里人都以為她是寡門獨戶,誰都能捏她一把逗個樂子。就在村里有第一臺電視機那年,她的閨女竟然找上門來。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她有閨女,不一般的閨女。

閨女和姑爺是開著外國產的小汽車來的,閨女推開倉庫的門就撲在大馬槽子上哭,稻草濕了一大片。小金魚記不住過去的事情,張牙舞爪地揮舞著黑乎乎的手討要吃的。

閨女拿出一個褪色的撥浪鼓晃動幾下,沉悶的鼓點驚醒了游蕩在世間的魂兒,小金魚也莫名其妙地哭成了淚人兒。

閨女和姑爺要接小金魚到大城市里享福,小金魚死活不同意。那個穿高跟鞋,燙大波浪的閨女實在沒有辦法,就買下了大院里的房子,添置了新家具,新被褥,鍋碗瓢盆兒等等。每月定期送些米面、吃用的東西。再后來,她還經常把城里沒用的老物件都搬來了,小金魚家塞得滿滿的,有了煙火氣兒。

小金魚算是享福了。

村里人紛紛改口,都說她命好,生個好閨女。小金魚傻笑不說話,一遍遍地念叨穿金戴銀的順口溜,那簡直是大院孩子的緊箍咒。

大院的孩子都怕她,離得遠遠的,除了我。

我和小金魚的結緣是從肚臍眼兒開始的。有一陣子,我爸媽想要個兒子。不過,我爸是工人,只有一個生育指標。我媽是農業戶,只要兩個孩子的年齡相差五歲以上,勉強可以再要一個,這取決于村里有沒有多余的指標。我媽偷偷給婦女主任送鵝蛋,想要個指標。

我媽擔心,萬一還是閨女咋辦?小金魚瘋瘋癲癲地跳出來,她說這取決于我的肚臍眼兒。她掀開我的衣服說,肚臍眼兒朝里陷,身下一定是妹妹,肚臍眼兒朝上拱,身下就是弟弟。

這是大戶人家口口相傳的方子。我媽看我肚臍眼兒朝下陷,認定身下還是丫頭片子,就放棄了要二胎的想法。婦女主任看在鵝蛋的面子上,雖然沒給指標,卻也沒帶我媽去鎮上結扎。

我和小金魚就這樣認識了,我時常去她家里看書。她家有好幾箱子書,都是她閨女從城里搬來的。小金魚告訴我,這些書都是金條,關鍵時候能救命。

很快,就應驗了書能救命的說法,村里幾個孩子去河套玩水,掉進沙窩子淹死了,我在家里看書,保住一條命。

從那時起,我覺得小金魚根本不瘋。

我開始偷偷觀察她,發現她愛吃蘋果,喜歡聽戲匣子,不喜歡吃魚,最討厭腥味兒。她白天總躺在冰涼的炕上睡覺,臉上蓋一塊白手絹。她的呼吸很輕,好久都看不到白手絹動彈,好像蓋著死人的臉。

小金魚夜里出來活動,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神出鬼沒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覺得小金魚雖然不瘋,但是也不太正常。

就拿每年的正月十五來說吧,村里有在門口籠火的習俗,大院里的各家各戶都會點起火堆,一圈的火龍可好看了。小金魚也想湊熱鬧,她在冰冷的雪地上點不著火,就從各家的火堆里引火,不是燎了眉毛,就是燒了干枯的頭發。

哪個正常人故意燒自己?引火自焚是我學會的第一個成語。

不過,有時想想,她也怪可憐的!一個人守著一個空房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最愛自言自語了。

記得有一年夏天,小金魚病了,我媽做了一碗疙瘩湯讓我端過去,我剛到小金魚家就聞到一股很膻的味道。

小金魚正坐在炕上自言自語,手里還不停地晃動那塊白手絹,她的舉動讓我想起了跳大神兒的神婆。我有些怕,躲在屋檐下不敢進去。

小金魚還在叨咕,似乎在講故事,故事很長,很長,前面都是恩恩怨怨的無聊事,小金魚的聲調很平,沒有起伏,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

我仔細聽著,好像是說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祖輩無德,子孫遭殃,千金小姐啥壞事都沒做過,卻為家族背了鍋,千金小姐遭受了退親,家產也被所謂的親家收走了。

家敗了,千金小姐領著燒火丫頭要飯,燒火丫頭得瘟病死了,千金小姐實在活不下去,頂著燒火丫頭的身份,回到那個貧苦的家。

心狠的父親靠打魚為生,饑一頓飽一頓的,正愁沒飯吃,哪能在乎再賣閨女第二回?就這樣,千金小姐變成了姨太太。

千金小姐膽子小,習慣了逆來順受,她想來想去,只有生下兒子,才能過上從前的生活。可是命運就是這么捉弄人。千金小姐的肚子不爭氣,生了一個不值錢的閨女。她擔心閨女的命運和自己一樣,早早地準備三條大黃魚拜托唯一信任的老媽子帶走閨女。

沒多久,她陷入了一場走不出去的劫,開始為姨太太這三個字贖罪。在那些壓抑的日子里,她看到太多的生死、黑白、別離和命運的無常。

那天,她在打掃廁所的時候,遇到了同樣掃廁所的退親的未婚夫。

她笑了,他吞了她家的財,活該受罪。

未婚夫也笑了,眼鏡差點掉地上。

笑著、笑著,兩個人抱頭痛哭。兩個人誰也沒做過壞事,連螞蟻都不忍心踩,咋都過得這么慘呢?

千金小姐認了命,學會了低頭,為了活下去,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變成了真正的燒火丫頭。

未婚夫沒認命,一頭撞在旗桿子上,人沒死,心死了,頭上留塊疤。

再后來……小金魚不說了,她不停地重復“死了好啊”這句話,又將白手絹蓋在臉上,像個死人。

我被她的故事嚇到了,差點兒摔了那碗疙瘩湯。

小金魚的鼻子靈,欠著身子薅起躲在屋檐下的我,我顫抖地捧起那碗疙瘩湯。小金魚瞪了我一眼,搶過那碗滾燙的疙瘩湯,大口地吃。

吃完疙瘩湯,小金魚一抿嘴,板著臉說:“丫頭,你聽到了什么?”

“千金小姐。”我如實回答。

小金魚雙手捂住發燙的臉,緩緩地挪向炕柜。我看到炕柜下面有好多石頭,她和王二有同樣的愛好?很快我就打消了這種念頭,她哪里能比得過心靈手巧的二叔呢?那些石頭一定是撿來打鳥的,我親眼看到過小金魚用石頭打鳥,還嚷嚷著想吃鳥心呢。

難道她想用石頭打我?我膽怯地朝后退一步。

這時,小金魚從炕柜下掏出一本卷邊子的舊書,書皮上有個圓形的印章。我清晰地看到了印章上的字,就是筆劃太多,不認識。

她的手在抖,好似捧著燙手的紅炭團。我木訥地盯著她,聞到了更膻的味道。

從我記事起,老山東的名字就在村里如雷貫耳了。其實,老山東并不老,老只是習慣性的稱呼,就像叫老苞米、老石太太一樣,叫得順口,就這樣叫了。

我爸說老山東是村里少有的既聰明又能干的人,這得益于他的父親——扁擔鉤。扁擔鉤是田里常見的兩頭尖的小綠蚱蜢,聽名字就知道扁擔鉤的長相了。

他個子高,腦袋尖,瘦高瘦高的。當年挑著扁擔從關里千里迢迢地來到東北,因為體力不支跟不上大隊伍去投奔北邊兒的親戚,就落在了大院。他和媳婦在大院當雇工,干了一輩子,終于熬走主人,住上了全村最好的房子——大院的正房。

大院的正房就是村里的紫禁城,后來,紫禁城空了,總有人惦記,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最適合住在里面,誰也沒想到會分給扁擔鉤這個外鄉人。

據說,分房那天,村里的人都急紅了眼,差點兒喝了扁擔鉤一家人的血,全村的人都變成了一張嘴,理直氣壯地喊:咱村的大院咋能輪到一個外人當老虎?

分房的有理有據地說,現在人人平等,沒有老虎,扁擔鉤一家受的剝削最多,還搭上了五個閨女的命,就應該住正房。

這么一說,沒人吱聲了,誰不知道扁擔鉤的五個閨女死得不明不白呢?就是很多小崽子不理解,耍起混來的第一句就埋怨自己的爹媽,當初咋不多受點剝削呢?

當然,這是捕風捉影的話,不算數。

就這樣,扁擔鉤一家在無數的白眼、數落、羨慕,甚至咒罵聲中成了新大院的第一個主人。打那時起,大院的大門沒了,門口的石獅子也倒了,站在土道上直接就能看到那排高門大戶的正房。老人們都說風水破了,大院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誰也沒想到扁擔鉤卻開始轉運了,他和媳婦生下了老山東。

這一窩子孩子總算活了一個,還是個帶把的,扁擔鉤后繼有人,活著更有奔頭了。可是他越肯干,日子過得越苦,老天爺總是和他作對。

直到快閉眼的時候,扁擔鉤才想明白一個道理,他將受苦、挨累的悲慘命運歸結為一個外字。全村就他一個外鄉人,他家人丁又少,活該受窮,受欺負。

他十分后悔當初的決定。如果當年他再咬牙往北走走,那里都是同鄉,這輩子哪能遭那么多罪?遭受那么多白眼?

扁擔鉤用最后一口丹田氣囑咐精明能干的老婆子,務必給兒子說個本地媳婦,必須是本地的大戶,人丁興旺的那種。

老婆子答應了,扁擔鉤才蹬腿走了。等辦完寒酸的喪事,老婆子拿出在房梁上發現的金戒指四處托媒人保媒,媒人給老山東說來了村里最大家族的二閨女二狠子。

其實,二狠子的父母生了四朵金花,各有特點。老大嗓門大,說話像打仗,人稱大吵吵;老二潑辣,人稱二狠子;老三愛傳舌,人稱小舌頭;老四脾氣大,說話愛要尖兒,人稱小辣椒。

說親那會兒,四朵金花都沒有嫁人,除了小辣椒年紀小些,其余三個都到了結婚的年紀。媒人是奔著大吵吵去的,大吵吵嫌棄老山東家獨,全村一個親戚都沒有,她才不想嫁獨門戶呢,這門親事就落到了二狠子的頭上。

這些都是大吵吵的說辭,她膽子大,早就跟本隊的隊員好上了,渾身上下讓人摸個遍,她哪能喜歡一竿子打不出屁來的老山東呢?

大吵吵還鼓動妹妹二狠子別答應。二狠子有自己的小算盤,大姐眼里的劣勢在她眼里全是優勢。獨點兒好,全家上下她當家作主,此外,除了喜歡金戒指,她還想住大院的正房。

打小起,二狠子每次路過大院,看著那排整齊神氣的正房,就幻想自己就是年畫里說一不二的正宮娘娘。她穿著大紅襖坐在熱乎乎的炕上,靠著油光锃亮的炕琴和炕柜,炕琴和炕柜里是疊著整齊的緞子被和呢子料,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二狠子正愁好事跟自己無緣呢,這就落在頭上了,她心花怒放地同意了這門親事。

但是她一頭熱不行,老山東不同意。

老山東死活不同意娶二狠子,他有自己的小九九。

他娘拿著燒火棍子滿大院地打罵,老山東還是不同意。氣得他娘抱著扁擔鉤的牌位一頓嚎,只引來一堆黑乎乎的燕蝙蝠。老山東犯起驢脾氣,賭氣住進了田里的窩棚。

老山東不是不懂父母的心思,更不是不孝順的孩子,他不同意親事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心里早就有人了。

他第一次見那姑娘的情景有些齷齪,準確地來說是偷看。

那天是晌午,苞米正灌漿兒,他在壟溝里溜達一圈熱得夠嗆,想去西河套里洗洗。他剛撂下鋤頭脫掉濕透的跨欄背心,就聽到女孩兒的笑聲。

那笑聲嘎嘣脆,就像大鐵鍋里炒的紅苞米粒兒,他急切地扒開一人多高的蒿草想看看爆米花的樣子,卻失望地看到一桿沒長成的紅高粱,還是補過苗的紅高粱。

女孩兒實在太瘦了,能數清她有幾根肋骨,肋骨上有歪歪扭扭的疤,想去給她撓撓。

老山東傻愣愣地杵在那里,女孩兒沒有絲毫的羞澀,反而朝他揚水,他看到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他笨拙地縮回去,藏在蒿草堆里不敢出來。

女孩兒竟然光著腳丫濕漉漉地站在他面前,頭發上的水滴在他黑黝黝的胳膊上,冰涼冰涼的。

“我認識你,你是老山東!”女孩兒率先開了口。老山東這才想起來村里人常說的住在地窖子里的小羅鍋,難道她就是小羅鍋和野女人生的閨女?

“你是——”

“我是小花兒!”女孩兒順手摘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戴在頭上。

老山東覺得那花和女孩兒極為般配,尤其是她弱不禁風的樣子,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兩個人就這樣在老套的故事里相識了,一晃幾年的光景,老套的故事熬成了套路,兩個人的命運也迎來最艱難的抉擇時刻。

老山東幾次要跟家里說清楚,他是小花兒唯一的男人,他要娶小花兒。小花兒被攔下了,村里人誰不知道老山東的娘是最要臉的女人?再加上還有扁擔鉤用一輩子破壞性實驗換來的臨終醒悟呢?

老山東立下了非小花兒不娶的誓言,賭氣住進窩棚,小花兒被父親小羅鍋強行帶到深山,喂下了墮胎藥。

一場緣分終結在大院正房窗上的喜字上,另一場緣分悄然地拉開序幕,女主角還是小花兒,另一個女主角叫二狠子。

那晚,小花兒剪去了那條大辮子,敞開了門,真的變成了繡花鞋。

老山東氣急敗壞地找到她,質問她,為什么不把孩子生下來,為什么接受其他男人。

繡花鞋只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的命。

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又抱頭痛哭地咒罵彼此。他們都想用自己的牙咬出住在對方體內另一個邪惡的靈魂,又想用另一個自己去填滿遺失的愛。

就這樣,反反復復,沉沉淪淪,直到那條初見的西河套枯干斷流,剩下一攤爛泥。

有一次,兩個人溫存之后,小羅鍋追著老山東要求付錢。老山東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從此,他再也沒有來過。

那些日子,老山東簡直把媳婦二狠子的身子掏空了,二狠子一年小產了四次,好不容易坐了胎,生下一個孱弱的閨女。

可是剛出月子,老山東的娘又以要抱大孫子為由,將兒子推上炕。這時的二狠子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和狠勁兒,只剩下唯唯諾諾的順從和自以為是的得意。

她做夢都想生個兒子,只有生下兒子才能配得上大院正房的身份。身子上的壓迫沒了,精神上的枷鎖從未褪去,反而更重,更沉。

二狠子沒有想到的是老山東才不在乎生兒子呢,他眼里只有占有。他拼命地想忘記那個柔軟的小人兒。

有時候,老山東有種錯覺,覺得身下的人是她,可是他錯了,她是無可替代的。等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裹在緞子被里失去光彩的女人,她的臉有些潮紅,唇是白的,她的臉變成了錦簇花叢下的一朵假花,過早的盛開,又過早的凋零。

他在近乎絕望的殤中頓悟,原來,無論是心,還是這具不聽話的身子都已經歸了她。

她生,他生,她死,他不能活。

一個月圓之夜,在二狠子苦苦的哀求聲中,老山東懷揣著滿腔的欲望出了門。他來到干枯的西河套,躁動地聽著繡花鞋嬌柔的叫聲。他閉上了眼睛,幻想那是他和她。

等他睜開眼,發現不遠處有個黑影,那是躲在月光下數票子的小羅鍋。

他暴怒地跑過去,用全部的怒火踹了小羅鍋一腳,踢飛了那把零碎的票子。小羅鍋不氣不惱地撿票子,一邊撿,還一邊說,是你將小花兒變成了繡花鞋。

老山東氣憤地踹開門,拎起提褲子的男人,男人的背影很寬,有些熟悉,等兩個人一照面,兩個人都愣了。

都是大院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

那男人臨走前還不忘嘲笑老山東一句,千萬別刨地溝呀,都是連橋兒。

老山東氣紅了眼,拎起鐮刀想殺人。繡花鞋像無骨蛇一樣纏上他,在他的耳垂上咬一口,老山東的半條命都沒了。

從此,老山東給足了錢,更卯足了勁兒,繡花鞋還是出去偷腥,他怒氣地質問她。繡花鞋不氣不惱,斜著她那雙貓眼說:“我就是繡花鞋,隔三差五就得開開張,如果不開張,人家還以為我從良了呢,這是為了以后的生計。”

老山東沉默了,他懂繡花鞋的意思,是他將一朵小花兒逼成了繡花鞋,又是他拋棄了她,他想救她,也想救自己。

長相廝守是不行了,二狠子生下了兒子,滿大院的人都知道她是家里的功臣。那段日子,老山東過得恍惚,他娘病了一場。直到一對雙家搬進大院,老天給的機會來了。

王二和王柱子是一對雙。老山東找王二做了裝老衣服。取衣服那天,王二去城里買針線不在家,王柱子在洗紅襯褲,盆里的水像血一樣紅,他聞到了發腥的胰子味兒。

老山東捧走沉甸甸的裝老衣服,還沒走到正房門口,就在早死的五個姐姐的悲慘命運中找到一條他和她的出路。

為繡花鞋找個正經的丈夫,這個丈夫必須要默認他和繡花鞋的關系。

這是一個披著愛情和救贖的虛偽外衣的混賬話,每個字眼都夾帶著自私、無禮、荒謬和泯滅人性的冷血。繡花鞋起初不同意,耐不住老山東的軟磨硬泡。

她畢竟是女人,一個受過傷的女人,身子再骯臟,也同樣向往美好。

兩個人達成一致之后,老山東開始行動!

那年開春的時候,河里的冰還沒全部開化,天干冷干冷的。一天夜里,一對雙家的柴火垛著火了,咋著的不知道,就是連了火,我家的柴火垛也著了,房子差點沒了。

我家剛搬來一個月,我爸不在家,我媽嚇得抱著我哭,那火就在窗戶前亂竄,隨時都能進屋。多虧老山東仗義出手,扯了條泡水的棉被扔在火里,火苗小了,我們娘倆才從屋里逃出來。

又是老山東幫忙,我們娘倆在正房窩了一宿。第三天,我爸得信回來,帶回兩車松樹枝,一車留給家里用,一車給了老山東家。

在村里,柴火是要緊的東西,百姓家的柴火垛多是晚秋割的苞米桿子、稻草、豆梗、豆根兒,還有從野地里割來的引火用的蒿子,誰家能有幾個大樹根或者木頭棒子,都綁在柴火垛上舍不得燒。

誰家的柴火垛高,柴火硬實,那可是富裕的象征。我爸是護林員,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林場每年都給落葉松、樟子松打場子,下來的松樹枝分給職工當福利,松樹枝有松油,沾火就著,緊俏又實用。

老山東百般推辭,最后還是留下了那車松樹枝。

比起老山東,一對雙家就慘了,我家接濟了眼前的困難,長遠的日子必須要靠自己,一對雙拿著鐮刀出門割蒿子去了。

這一去不要緊,救了一個人。

小羅鍋這輩子一是命大,一是好喝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神龍見首不見尾,像是游蕩在人間的鬼魅。他大白天醉氣哈哈地躺在冰上,冰下是沙場掏空的沙窩子。午后陽光暖,冰融化了,他的一條腿掉進冰窟窿,變成了一只粘在冰網上的獵物。

等待他的是刺骨的冰水和棺材一樣大小的沙窩子。

小羅鍋大喊救命,一對雙恰好聽見了,繡花鞋跪在地上求情。

王柱子在岸上當柱子,王二冒死從冰上拽回了小羅鍋。小羅鍋的酒醒了,將繡花鞋送到王家。

繡花鞋前腳剛走,小羅鍋就蹬腿了,壓根兒沒有給繡花鞋反悔的機會。繡花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嫁給了王柱子。

王二的心很涼。

他接受了命運,主動搬到了那間狹窄的、不吉利的屋子。

繡花鞋和王柱子結婚那天,四喜丸子很香。從此以后,大院很動蕩,老山東家也鬧翻了天。

老山東和繡花鞋的私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只是誰也沒抓到把柄。二狠子也只能在家罵幾句解恨的話,當著外人的面還是要維護自家爺們的。

老山東這幾年腦子活,總帶著同族的親戚去城里干活,人家城里人只認老山東。二狠子想只要她撐著一口氣,自己還是正房,繡花鞋只是一雙破鞋。

這種微妙的平衡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小金魚滿大院地追蜻蜓,無意間砸了王柱子家的玻璃,第二天老山東的頭上纏了繃帶,張雷神破口大罵繡花鞋,才捅漏兩個人的丑事。

老山東的嘴比冬天的北風還硬,一口咬定頭上的傷是撞房梁了。那幾年,總有人不懷好意地問我,見過老山東爬王家的墻頭嗎?

我真的沒見過,我媽也沒見過,唯一爬墻頭的是王二的那只大黑貓。

在我眼里,老山東是個好人,沒少幫大院里的各家干活。我媽叫他大哥,老石太太常找他評理,連寧先生對他也客氣,他幾乎是大院的代言人。

我是故意扒墻頭兒看隔壁繡花鞋的,她長得很漂亮,一頭烏黑的發,大眼睛,雙眼皮兒,圓圓的眼珠子能掐出水來。這會兒,她正在端著大洗衣盆在院子里晾衣服,麻繩上一水兒的全是白色。有白褲衩、白襪子、白背心、白褲子,還有一條像孝帶的吊帶裙。

繡花鞋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她顯然看到了我,朝我咧嘴笑。

“丫頭,又想梳頭了?”

我不停地搖腦袋,兩個歪辮子打得臉蛋兒有些疼。

繡花鞋笑得夠嗆,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她朝我招手:“過來吧,丫頭,嬸子給你梳頭!”

“好嘞!”我踩著磚頭跳過去,比猴子還快,誰讓我媽笨手笨腳的不會梳頭呢!

班上每次舉行活動都是繡花鞋幫我梳頭,她會梳的發型可多了,有一次盤得圓溜溜的,從后面看像磨盤的發型讓同班同學羨慕好幾天,我睡覺都不敢壓,硬是挺了一個星期。

每次說起來這件事,我媽都說我臭美,繡花鞋說我傻,再梳一遍不就行了。其實,我是不好意思麻煩她。再說,我媽不讓我跟她那么熱乎。

這不能怪我媽,繡花鞋的名聲實在太差,我媽怕她把我教壞了。

我氣不公地跟她理論過。在我眼里,繡花鞋是個好人,大院里的人都嘲笑她,她還是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從沒有紅過臉。

每年冬至,她總是在頭上纏一塊黑大絨的眉勒子,給大院里的鄰居送碗熱乎的羊雜貨。張雷神常常一邊大吃羊雜貨,一邊大口罵騷貨。

我不懂,羊雜貨明明是膻,哪里騷呢?

他們在背地里都罵繡花鞋是有娘生,沒娘養的破鞋,我很好奇,繡花鞋的爹是小羅鍋,那她的娘是誰呢?如果有娘,繡花鞋的命一定不會這么苦。

有人說她娘是野女人,有人說她是小羅鍋撿的棄嬰,誰也拿不準。老石太太有個新說法,她說別看小羅鍋住地窖子,他當年可是從大院里走出去的小少爺,說起來,他是大院唯一的主人。現在沒人提了,是怕他把大院要回去。老石太太又嘟囔了好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

我不懂這和繡花鞋的身世有什么關系,老石太太一點就透,小羅鍋是小少爺,隨根兒,他能缺媳婦嗎?就算是買、搶、強要等等手段,也得留個后呀!可惜是個破鞋。

老石太太又落回到最熟悉的話題上,留給我無限的遐想。繡花鞋的娘或許就是村里的某個人,回到大院本就是她的宿命。

她娘的心好狠啊,咋不要自己的親閨女,讓她活受罪呢?

后來,繡花鞋給我梳頭的時候無意間提過,那時她年幼,根本記不住娘的臉,只記得打,她還撩起衣服讓我看身上的老疤。

“你不聽話嗎?”

“聽話也挨打,不聽話也挨打,爹娘一起打。”

天啊,那一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娘,沒有也罷。

今天的太陽很大,我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繡花鞋為我梳頭,王二開了窗,拄著窗臺望天。

繡花鞋和王二的話很少,我經常看到兩個人一起做裝老衣服,繡花鞋會畫花樣,王二裁剪,兩個人配合得可好了。

繡花鞋一抬手,王二就把剪子遞過去,王二揉揉眼,繡花鞋就送上掉腿的眼鏡,繡花鞋納鞋底,王二用那把錐子穿洞。這就是書里說的默契吧。寧先生學問大,他說這叫歲月靜好。

我真不忍心破壞歲月靜好,可是我想梳頭呀!我歪著脖子就著繡花鞋的手勁兒心里樂開了花。

“嬸子,你昨晚去老石家看熱鬧了嗎?”

“啥熱鬧?”

“石榴籽兒休妻啊。”

“休妻?這都啥年代了,我只記得馬前潑水里的休妻。”

“他們都說是休妻。”我從一個孩子的視角講述了昨晚看到的一切。

老石家要臉面,石榴籽兒和媳婦結婚兩年沒孩子,老石太太整天喊著讓兒媳婦滾蛋,逼兒子石榴籽兒離婚。小兩口本來過得挺好,挨不過老石太太攪和,感情生分了,也就掰了。

離婚搬家那天,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村里人都要來看熱鬧。老石家要臉面,提出讓兒媳婦晚上搬家。兒媳婦的娘家趕來了騾子車,搬走陪嫁的一對木箱子和兩床被褥。

石榴籽兒和媳婦背對著窗,坐在土炕的炕沿兒上,我看不到兩個人的臉,只看到兩個人頭頂的燈泡,昏黃的燈光照著兩個人的后背,滲透著寒冬臘月般的冷。屋內很靜,除了知了響亮的叫聲,我還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沒有感覺到大人口中的離得好,早該離,我看到的是一對苦命的人。“人家不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嗎?為啥讓石榴籽兒離婚?”我不解地問。

王二縮回頭,關上了窗。

繡花鞋笑了:“廟里都是泥菩薩,日子是自己過的。”

我聽不懂這么深奧的話。

繡花鞋又說:“樹挪死,人挪活,走了這一步,以后的日子更好呢。”

繡花鞋說得沒錯,石榴籽兒離婚不久,以前的媳婦嫁到外村,隔年就生了一個胖小子,婆家差點打板兒給她供起來。老石太太靠著大兒媳婦的車禍賠償金給石榴籽兒娶了新媳婦,小兩口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能怪誰呢?老石家的臉面重著呢。

繡花鞋說我看了不該看的書,人小鬼大。

我的確看了很多書,就是不明白,繡花鞋看的真真兒的道理,怎么用在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她咋不挪動一步呢?

哪怕挪一小步,嫁給王二也好呀!王二的手巧,她的手也巧,兩個人開個縫紉店,指定能掙錢,日子保準過得紅火。

再說了,王二長得白白凈凈,性格又好,王柱子傻不拉幾的,脾氣暴,都說相由心生,長得也嚇人。她當初是被惡鬼上身了?咋選的呢?

繡花鞋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老山東,老山東是大院里的能人,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繡花鞋,關于兩個人之間的花花話,都是悄悄傳的。

我是個孩子,想不懂那些正義的大道理,就是覺得繡花鞋是好人。

同為鄰居,我沒見過繡花鞋和老山東的齷齪事,沒見過繡花鞋和王二的偷情,更沒見過王家來過其他男人,倒是見過繡花鞋打走了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子。

除了窮點,王家的小日子過得不錯。

可惜平淡總不持久,平靜的日子定格在王二死的那天,繡花鞋被警察帶走了。

關于繡花鞋的謠言又有了新說法,有人說是繡花鞋殺了王二,因為王二想占有她。這怎么可能呢?我親眼看到每次繡花鞋洗澡,王二連窗戶都不敢開,還不如三兒的膽子大呢。

還有人說是老山東殺了人,他想自己一個人占有繡花鞋。這也不太可能,如果老山東想占有繡花鞋,他應該殺王柱子,跟王二有什么關系?

不管哪種說法,繡花鞋一直沒回來,大隊支書去城里打聽過,說繡花鞋有重大嫌疑,因為錐子把兒上有繡花鞋的指紋和血跡,證明她在王二死的那天用過那把錐子。

再后來,繡花鞋也親口承認了殺人。

殺人償命,繡花鞋活不了了。

泄洪道崩人的消息是村里的大事,更是難得一見的熱鬧。那里本來是水庫的泄洪道,平時用作崩人的法場,罪大惡極的犯人都是在這里被執行槍決的。

泄洪道陰氣重,每次路過,我總是害怕地用雙手捂住眼睛,又忍不住地透過指縫去看。聽村里的老人們說,泄洪道邪性,那里有個山洞,是日本人勘探礦石留下的,是侵略的鐵證。

山洞前有兩口泉眼,一口是清的,一口是渾的。犯人上路前,要喝一口清泉眼里的水,下輩子干干凈凈地做人。執行槍決的兵在行刑后要在渾泉眼里洗手,洗去晦氣,是晦氣把水弄臟的。

所以,這次處決繡花鞋,村里的人都等著出口惡氣。我握著繡花鞋給的那塊紅石頭坐在歪脖子的榆樹下哭了半天,寧先生來安慰我,問我紅石頭哪來的。

我說是繡花鞋給的,寧先生皺著眉,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小心翼翼地借走了那塊紅石頭。

小金魚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她折了一根光禿禿的榆樹枝在空中不停地畫圈圈,口中還念念有詞。我問她知道繡花鞋要死在泄洪道嗎?她笑得很大聲,將榆樹枝狠狠地踩在腳下,壓在我耳后說了一句所問非所答的話,我全當瘋話。

她是瘋子,怎么會可憐繡花鞋呢?

夜冷,人心更冷。

當晚,大院出了大事。王柱子和二狠子都死在了各家的炕上,二狠子的胸口插著一把纏紅頭繩的剪子,王柱子的肚子上插著切羊雜碎的刀。

警察來驗尸,認定是同一個兇手殺了王柱子和二狠子,更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王柱子竟然是女人!

這消息比地雷還震人!村里人寧愿相信地球是方的,也不愿相信王柱子是女人。這真是王犟子留個大家最大的謎題,他為了逞能,為了自己的顏面,硬生生地把一對龍鳳胎逼成一對兒子。

以前,大家都覺得王二委屈,現在才知道最委屈的是王柱子,一個大閨女咋就活成了傻柱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女的嗎?

唯一沒有驚訝的是老山東,大家終于知道繡花鞋為什么會嫁給王柱子了,這是天大的秘密。

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不知道村里還有多少這樣的秘密?

大隊支書氣得跺腳罵娘,這都啥年代了?!

警察根據兇案現場的線索很快鎖定了殺害王柱子和二狠子的兇手,一個小時后,他們在小金魚和三進門兒相鄰的圍墻下的狗洞里找到了小金魚的尸體。

小金魚在臨死前還保持著鉆狗洞的姿勢,她的上半身在自己家,下半身在三進門兒家,背上托著石頭壘的圍墻,變成了另一個小羅鍋,扛起了那堵墻。

法醫鑒定她是吞拌有耗子藥的苞米粒兒去世的,屬于自殺,也就是說是她自己選擇了這種壓迫、詭異的死法,也是她自己選擇的自殺地點。

更讓大家震驚的是,她竟然就是殺害王柱子和二狠子的兇手。

警察推斷,她在殺人之后,鉆進事先準備好的狗洞,吞下有毒的苞米粒兒。人們發現尸體的時候,她的臉朝下,看不見天上的星,沒有掙扎的痕跡,她就安寧地貼著冰冷的黑土等待死亡的降臨。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臨死前,小金魚到底是清醒還是瘋?

突然,我想起小金魚說過的話,我一口氣跑到那棵歪脖子的榆樹下,從樹洞里掏出一本卷邊子的舊書,就是那本書皮上有個小印章的書。

我翻開書,發現這是一本日記,筆跡很工整,都是繁體字。這幾年,寧先生教過我繁體字,讀起來還算順口。

我翻開日記,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半死,上面寫著:

“丫頭,你看到這句話,是因為我沒來得及殺你。看在你愛看書,給我送過疙瘩湯的面子上,我饒你一命吧,連我閨女都說你是個有出息的丫頭。”

小金魚想殺我?我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繼續看下去,就好像開啟了泡在海水里的潘多拉魔盒。

“今天兩家過了庚帖,再過一年,我就要嫁人了。送給他什么禮物呢?我今天得了一塊雞血石,聽說他愛看書,刻方印吧,讓他時時刻刻看到我和他的名字。”

“退婚?我做錯了什么?他已經收了我的印章,還給了回禮,他竟然要退婚?不不不,這不是真的!我堂堂千金小姐還配不上他?我要砸爛他的名字!”

“父親把我和娘親的首飾都收走了,連我滿月時戴的長命金鎖也收走了,這就是他退婚的理由吧!”

日記上的筆跡從這頁開始變得凌亂,字的顏色也不同了,勾勾抹抹的,有幾頁很臟。我繼續看下去。

“如果是我也會退婚的,世上哪有這么不體面的千金小姐?小梅餓著肚子從街上撿來一個酸窩頭,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

“真的很餓,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能再撿一個酸窩頭該有多好啊。”

“我沒有家了,小梅卻要回家。不行,我不能讓小梅回家,她走了,誰來照顧我?她發過誓,一輩子都要照顧我,違背誓言會被石頭砸死、砸爛,永世不得超生!”

一大片涂抹的痕跡,只留了一行字:“從此,我就是小梅!我就是小梅!!我就是小梅!!!”接下來的兩頁粘在一起,即使撕開也看不清寫了什么。下一頁的筆跡非常工整,恢復了從前的體面。

“他說我不是小梅,是千金小姐。真是笑話,千金小姐怎么可能淪落到做姨太太?做姨太太的是小梅,能做上姨太太已經是小梅的造化了,如果再生個兒子,祖墳都冒青煙了。”

“他嘲笑我,還想帶我走。我告訴他,我的閨女是千金小姐,她是千金小姐的閨女!”

我停了下來,日記里的他是誰?她到底是小梅還是千金小姐呢?我又繼續看了下去。

“世道變了,我說自己是小梅,他們不信,我說自己是千金小姐,他們也不信,那我是誰?哦,我是姨太太,我是喝人血的姨太太。”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輩子我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送走了千金小姐,這輩子最讓我開心的事就是他也在掃廁所。他家吞了我家的家產,還不是淪落到和我這個姨太太一起掃廁所的境地?爾能欺人,不能欺天,這就是他的命。”

看到這里,我想起了小金魚叨咕的故事,兩個故事重疊地放在一起,我的腦海里漸漸出現了他和她的身影。

“他問我閨女哪去了,我說死了!他問千金小姐,我說也死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是千金小姐!”

“我是姨太太,我是姨太太,我是姨太太!”

“他不配掃廁所,必須走!”

“劉主任偷看我好久了,他說過去姨太太騎在窮人身上作威作福,今天,他這個窮人也想騎在姨太太的身上,他做夢也沒想到,他騎的是小梅,也是窮人。”

“劉主任告訴我,他要去更遠的地方,那里的五月還下白毛雪呢,他回不來了,我終于可以安心地掃廁所了。”

“我要逃,逃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逃到一個沒有劉主任的地方。”

我反復驗證自己的猜測,無法相信他就是他,繼續看了下去。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只要能活。小羅鍋認出了我,叫我姨太太,他知道我有個閨女,他求我給他生個孩子,給家里留個后。我是燒火丫頭的身子,怎么會在意給小羅鍋生孩子呢?”

“小羅鍋就是另一個劉主任,從虎窩跑出來,住進了狼群,小梅的命真苦!”

“世道又變了,我的閨女安全了。可惜小孽種大了,打不下去,她天天踹我,等出生了,我要打回來,用紅石頭打,就像當年我打燒火丫頭一樣!”

“天啊,她竟然和小梅長了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想找我報仇嗎?休想!她的娘親是低賤的小梅,而我是千金小姐。”

“我要把受到的恥辱都打回來,打死她。”

我顫抖地盯著透著兇殘的字,想到每個人無常的命運,心情低落到谷底。我繼續翻頁,后面露出撕掉的白茬兒,我用手指碾了碾,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五頁。

中間發生過什么,上面寫過什么,不得而知。我埋頭看下去,筆跡又變了,內容讓我嚇得打顫。

“大院是個好大院,就是冤家路窄。”

“我要讓他痛苦地活著。”

“小孩子真好騙,一小塊花糖紙就打發了。痛快,真痛快,我得不到的,誰也得不到。”

天啊,難道是寧先生的大女兒?那他是?我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猜測,翻動日記的指尖都僵住了。

“小羅鍋又來找我要錢,那是我閨女的錢,我給他指了一條發財的道。”

“真是隨根兒,他拉走了愛偷腥的張雷神。”

“燒火丫頭的女兒不配擁有幸福。”

“小羅鍋竟然不聽我的話,放走了搖錢樹,那就別怪我心狠。”

“苞米粒兒真的好香!”

“小花兒住進大院,也和她娘小梅一樣,都是當姨太太的命!”

“二狠子真是軟豆腐,連自己的爺們都管不住,女人要幫女人。”

“小花兒親口說喜歡王二,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她配擁有美好的愛情嗎?”

“王二每天都用藏青的麻布纏脖子,他真是個窩囊廢,小花兒睡了那么多男人,還差他一個?”

“今天,我用石頭打死了兩只家雀兒,晚上可以吃鳥心了!”

“王二給我送來好多石頭,他想做什么?我是千金小姐,我才不怕他。”

“小花兒的日子過得太舒坦,她的白襪子洗得太白了,我得提醒她別忘記自己的身份,她不配幸福。”

“老張家的四朵金花不是紙糊的。”

“張雷神湊什么熱鬧?這個虛偽的家伙。”

“王二知道的太多了。”

“他算什么東西,敢來勸我?他口口聲聲地說不信命,到頭來還不是娶了寡婦?”

“小花兒留給丫頭一塊紅石頭?難道小花兒知道了什么?”

“小花兒的娘是燒火丫頭!”

“我就是瘋子,我要做更瘋狂的事。”

日記結尾的筆跡歪歪扭扭,“我不是燒火丫頭,我是千金小姐!”

我心情沉重地合上這本穿越時光的日記,原來,她才是幕后的黑手,是她毀了繡花鞋的一生,也是她終結了繡花鞋和所有人的幸福。

她不配!

我盯著書皮兒上那個冷血的字眼兒,眼底的怒火恨不得燒了這些不可饒恕的罪。

她哪里是在扛那堵墻,是她的背上長了一堵墻。那是一堵寫滿冤魂的墻,上面也刻著她自己的名字。

恐怕在臨死前,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千金小姐,還是燒火丫頭,她就是一個兇殘、自私、邪惡的瘋婆子。

我將日記交給了警察。

一切終于塵埃落定,大院成了名副其實的兇宅。

繡花鞋出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遠遠望去,紛紛揚揚的雪花迷了人眼,伸出手掌,雪化了,留下黑黑的水珠子,像是一顆醒目的黑痦子。雪再白,也沒有黑痦子搶眼。

大隊支書特意雇張雷神的馬車,接繡花鞋回大院。繡花鞋早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路上,她啥也沒說,那張俊俏的臉胖了一圈兒,像是讓人打腫了。

夜里到了家,清冷的雪光把大院照成了另一個世界,王家一個人都沒有。我迎過去,繡花鞋沒吭聲,毫無表情地抱柴火燒炕,柴火濕,點不著。

她從屋里捧出王二從前裝石頭的木匣子,掏出幾頁卷邊子的紙來引火。

唰的一下,紙著了,我看到一個燃燒的娘字,灶坑里的柴火著了,娘字燒成了紙灰。

不一會兒,寧先生來了,他也帶來一塊紅石頭,是個小印章,我一眼就認出印章上的字和那本卷邊子日記上的一模一樣。我不太咬得準,寧先生說她叫洪秀茹。

繡花鞋見到小印章一句話也沒有說,順手將小印章扔進燒得正旺的灶坑。

“人都沒了,留著印做什么?”

她一抬頭,寧先生早就走了。我沒有說話,這些天,我總在想,其實,小金魚的日記里沒有繡花鞋,只有小花兒,她為什么要殺王柱子和二狠子呢?或許在她的潛意識里也不愿意抹黑自己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的閨女吧。

當然,這僅僅是我美好的念想。

繡花鞋又往灶坑里添了一把柴火,火燒得更旺了,小印章變成一個紅炭團,照亮了那張發腫的、變形的臉。我知道,繡花鞋再也不會給我梳頭了。

當晚,老山東大搖大擺地推開王家的門,沒人再能阻攔他了。隨后,繡花鞋搬進了大院的正房,像過世的二狠子一樣,躺在了那鋪擺著百年炕琴的大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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