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不美好

劉雨欣

或許我們應該原諒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不論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

——題記

顏夏坐在車窗邊，天上縱橫的電線牽扯著黃色的鐵皮電車，叮當作響地繞開道旁的人潮，然后乖巧地在那個小站停下：安寧巷。

深邃的巷道仿佛拉長的時光，顏夏感覺自己好似一張泛黃的明信片，從生活的當下，投遞至時空的另一端。

當她按照便條上的地址叩響房門，看見應門女孩甜美的微笑時，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瘦小的女孩笑著請她坐下：“我就是原嫣，你可來了！”

是的，我來了。顏夏在心中輕嘆。

真是很像呢，你的笑容，與原澈的笑容。

如果不是蘇琉堅持，顏夏相信自己可以忘記原澈，以及那些關于友誼與背叛的時光。

顏夏準備打暑期工時，好友蘇琉向她推薦了家教工作，然后小心說道：“她叫原嫣，在念初一。你記得什么姓原的人嗎……”

“嗯？”

“我是說，原澈啊……”

顏夏固執地扭過頭：“不記得。他是誰？”

記憶中原澈的笑容總是拘謹的，如早春的第一縷陽光，在余寒之中灑落和煦光芒，為萬物都帶來了生機。

而他離開時的面容，又是那么悲慟而決絕。

顏夏把課本攤在原嫣面前講解。課程并不難，可是原嫣總是睜大了眼睛，說：“老師講課都好快啊……為什么別人都能聽懂呢？真是不想上學呀，每次舉手回答，別人都在笑我……”

顏夏沉默地撫著原嫣的肩：她哥哥的故事，為什么又在她身上重復？

那個自卑、多慮的家伙。

初中的原澈，皮膚蒼白如不見天日的脆弱花瓣，聲音也總是弱弱的。于是，嘲笑都向他席卷而來。當他回答問題，總是弓著腰“嗯……這……”斟酌半晌時，全班哄堂大笑——特別是當搗蛋鬼故意模仿他時。

然而，這些嘲笑在他們成為同桌后終止了。

向來直爽的她，受不了他人反復嘲笑一個人。她自負地覺得：這真是太幼稚了。

碰巧成為原澈同桌之后，她又覺得：他是不是在故意逗樂？于是她想，一定要將這個“病人”改造正常。

換座后的第一節課，英語老師就安排小測。顏夏鋪開作業紙后，瞥見原澈半張著嘴四處張望，最終還是緊張地翻開書，好像準備把空白頁撕下來。

一張作業紙忽然拍在桌上，他轉頭時撞上顏夏略帶不滿的表情：“你以為我不肯借你嗎？”

“不……不是，我……謝謝……”原澈慌忙解釋，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

“廢話少說，開始小測了！”顏夏打斷了他。

老師提問時，他依舊只會發出顫抖的“嗯……”。嘲笑聲中，顏夏用書遮著臉，小聲地把答案告訴他，但原澈只是驚詫地看著她。

顏夏瞪著他道：“不相信我？你再不回答老師，就自己看著辦吧！”

原澈仿佛被嚇到了，遲疑著道出答案。

老師滿意地讓他坐下，同學們有些驚訝：這個家伙，以前只會耗到老師不耐煩呢。

顏夏質問原澈：“為什么還是吞吞吐吐？”

原澈猶豫道：“其實老師提問的……我從來都知道。”

顏夏翻了個白眼：“但是你從來都不說。”

“嗯……反正都習慣了，改變有什么用呢……如果這樣能讓大家開心……”

“開心？大家不過是在嘲笑你。他們惡作劇，就是因為你的自卑。你為什么回答問題都只會說‘嗯……？”顏夏直截了當道。

“嗯……我不想別人……不開心……”原澈躲避著她的眼睛。

顏夏性格大大咧咧，受不了他的彎彎繞繞，他卻在后來對她說過：她是他遇見的最善良的人。

顏夏常常回想，像是把一顆酸甜的糖果放在舌尖，舔舐出不同的滋味。

善良的人嗎？顏夏確實逼著原澈克服口吃，也會幫他解題，但她不過是看不慣他為了別人而委曲求全。

真正善良的人，還是原澈吧。他像常年潛于冰冷深海的魚族，于嘲諷砌筑的礁石中跌跌撞撞，在乎的卻是礁石會不會疼痛。當被帶到海面時，他會面對鋪灑的陽光淚流滿面。

如果沒有后來的事，該多好呢。

顏夏再次來到安寧巷時，午后的陽光穿過樹梢，于成排的紅磚小樓篩下密密的碎金，周身仿佛有蜜色的光華流轉。這就是原澈曾經生活的地方嗎？仿如名字一般，安寧，澄澈。

原嫣笑著推開朱紅的大門：“蘇夏姐姐，你來了！”

顏夏夸張地抱了抱她，雖然還不太習慣“蘇夏”這個名字。

顏夏拒絕工作時，蘇琉說：“雖然你對原澈有誤會，但原嫣與他是兩碼事！”

顏夏踢飛了腳下的石塊 ：“沒有誤會！我不想見他！”

蘇琉輕嘆道：“你不會再見到他了。”

看見顏夏警覺地抬起頭，蘇琉欲言又止，最后道：“原澈初三時父母離婚了，因為中考，畢業后他才和他爸去了外地。他媽經常加班，無暇照管原嫣，不得不在他的同學中求助。拜托你幫幫她吧！”

顏夏更加用力地踢起石子，道：“好吧！只是，難保他沒和原嫣說過我的壞話，我得改個名……就叫蘇夏吧，我們的名字各取一個字！”

蘇琉微笑著，眼中卻仿佛有一道光在躲躲閃閃。這種眼神，似曾相識。

原嫣進步了許多，她開心道：“同學是不是不會笑我了？”

顏夏答道：“當然咯，大家會發現你其實很聰明！只要足夠自信，自我獨特的光芒就會吸引他人矚目！”

原嫣笑道：“哥哥也這么說呢！這是他遇見的最善良的人告訴他的。”

“最善良的人？”

“是呀，哥哥說她叫顏夏。”

這就是“原澈和原嫣說的壞話”嗎？顏夏一時失語。

和原澈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是很特別的人。猶記原澈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輕手輕腳地擺好桌椅，緩步走過悠長的回廊，在綠蔭里出神地諦聽雛鳥的歡鳴。還有那天，顏夏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在大雨中，頭上忽地遮起了傘——原澈把傘塞入她手中，自己頭也不回地沖入雨幕。望著洶涌的人潮愣了許久，顏夏才明白：原澈是在擔心，擔心為自己撐傘會招來閑言碎語，于是寧愿自己淋雨。

顏夏笑著捏捏原嫣的臉，轉移了話題：“你哥哥還說過什么呢？”

“哥哥說的話其實不多，做的事也不易覺察。”原嫣歪著頭想了想，“爸爸很暴躁，但是哥哥總是替我擔下罪責。曾經家里鑰匙丟了，哥哥說是他弄丟的，爸爸打了他，還不準他吃飯。我真是傻……我幫著爸爸……批評哥哥。可是我后來在枕邊找到了鑰匙——是我自己忘記放回！哥哥只是溫和地笑道，既然他被罵過了，就不要再讓我挨罵了……”

對呀，原澈就是這種性格。可是，后來的事啊……

那是初三的一天，顏夏到校時就發現原澈有些異樣。向來神經大條的她，只是不滿地想道：又怎么了？原澈和蘇琉一樣，思維彎彎繞繞，眼神捉摸不透。

說到蘇琉，她的眼中總像翳著霧氣，嘴上卻不言喜怒。在顏夏與他人打鬧的間隙，會撞上蘇琉涼霧一般的眼神。啊，就是她說到原澈父母離婚時的神情，像是在遮掩，抑或是醞釀。

等到課間，原澈呆了半晌后，對顏夏說：“嗯……我想了一下，這樣……不太合適……”

顏夏略為惱火地發現，原澈說話愈發吞吞吐吐。

他沉默許久，在顏夏的追問下，似是無奈地把一張紙片塞給了她。

雋秀的字跡依附于粉色的紙片，顏夏瞥過一眼，發現是一封情書。

“喲，哪位仰慕者啊？”她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她沒有注意到原澈錯愕的臉色，直到蘇琉和好友們聞聲奪去紙片，發出此起彼伏、陰陽怪氣的感嘆時，她才發現：信末那個巨大的簽名，正是她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隨后笑聲迸濺：“哈哈哈，有人連情書都會署錯名呀！我的字何時這么優美了！”

如同有一雙手，在教室的這一隅擲下糖果，聞訊的蟻族傾巢而出。他們顫動著觸須，企圖占有的是更具爆炸性的新聞。

某個動聽的女聲說道：“顏夏為了留下美好印象，特意找人代寫情書，也是用心良苦啊！”

起哄聲洶涌而來，如果數學老師畫一個圖表，笑聲大概是呈指數級增長吧。

你們懂得什么呢？除了幼稚的嘲笑和起哄。顏夏冷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咧開的嘴。

或許她尚未意識到，她一向是愛恨明確而絕對的人。

“其實……我，我也……”

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原澈。

“也想要告白嗎？”一句玩笑，又將哄笑推上高潮。

原澈躊躇道：“我，我也和……顏夏同學想得一樣……”

“咦？”“哦？”……

室內持續加溫，顏夏是塞滿了火藥的炸彈，而原澈無意點燃了引線。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相信……這只是惡作劇……”原澈慌亂地擺著手，在哄笑的巨浪中無力掙扎。

“砰——”

一個玻璃瓶，在地上狠狠地支離破碎。

炸彈引爆。

“怎么樣？很有趣是不是？”顏夏拍了拍手，“說話裝成口吃，是不是更有趣？如果你想導演喜劇，那么你當丑角就夠了。”她倨傲地仰起頭，甚至沒有再看一眼原澈的表情，“走開。”

原澈走開了。

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因為他像以往一樣，輕手輕腳地移開椅子，沒有碰撞，沒有聲響。

顏夏低頭時才發現，原澈已然邁出門外。

“原澈！”她下意識地大喊。三分惱怒，七分慌張。

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青灰的門后。這個病弱的男生，第一次沒有理會她的呼喊。

徒留顏夏，兀立在一屋的沉默之中。

原澈再也沒有坐回她身邊的那個位置。

蘇琉淡淡地告訴她：“原澈和老師說，他‘害怕影響顏夏同學的成績，希望換到別處。”

或許是賭氣，或許是無所謂，顏夏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接受的。她專心準備中考，閑暇之時與蘇琉嬉鬧，一切恢復成與原澈相識前的樣子。她沒有再和原澈說過話，有時撞見他與蘇琉交談，她感到奇怪，卻也倔強地不肯詢問。

一切偽裝的平靜，在后來破碎。

中考迫近，可是顏夏的復習資料不翼而飛。一天中午，她作為值日生留校，忽然發現了一疊書本，上面赫然是自己的名字。

她愣在這個座位前，直到那里的主人回來。

原澈在門口看見顏夏時，本欲轉身就走，可是顏夏叫住了他。

“或許你能解釋一下，為什么我丟失的書都在你的座位上嗎？”他一回首，撞上顏夏涌動著怒火的眸子。

原澈平靜地看向書本，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顏夏近乎怒吼：“原來你那樣記仇嗎？”

原澈的眼中是另一種火焰，像是溫暖的光亮煢煢孑立于寒風之中，卻只余微弱的星芒在悲哀地顫動，搖曳無盡苦澀：“不是我。”

簡單的三個字，又激起顏夏的叫嚷：“你鬼鬼祟祟地和蘇琉交談，也是為了伺機從我身邊下手嗎？”涌動的火焰徹底熄滅，悲傷的浪潮席卷而來。

“你這么信任她嗎？”“當然！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顏夏理直氣壯道。

“是的，你們會是最好的朋友。可惜我們不會了。”

顏夏也不在乎這個奇怪的回答，道：“真是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嗯，不會了。”原澈再度轉身離開。

這個古怪的回答也兌現了，同學聚會他從未到場。只有蘇琉，總是向她提起原澈，眼中是和他一樣的悲傷。

陽光在安寧巷緩緩流瀉，原嫣忽然仰起了小臉，道：“顏夏姐姐也和當初的我一樣傻呢，只是她至今還不知道背后的故事。”

顏夏微微一顫，記憶的片段瘋狂交織，努力拼湊著完整的影像。

原嫣說：“哥哥一直覺得，那封情書似乎是為了掩蓋筆跡，特意臨摹了打印稿。后來他在蘇琉的抽屜里看見了打印稿，暗中詢問蘇琉，但她始終否認，還想要趕走哥哥。”

蘇琉，蘇琉。

顏夏感覺心臟剝離一般地疼痛。她明白，蘇琉敏感而善妒，她只是太孤獨了，所以對于掌心里的友情，會不顧一切地搶奪。

原澈和蘇琉都是孤獨的人，只是原澈選擇了包容，而蘇琉選擇了排擠。

“他……沒有想過說出真相嗎？”顏夏遲疑地問道。

原嫣說：“哥哥中考完就要離開了呀。他大概覺得，若是蘇琉和顏夏能成為知心朋友，沒有他也無所謂吧。”

顏夏閉上了眼睛，聽見原嫣接下來的話：“哥哥說，像顏夏這樣善良的人，永遠值得擁有真誠的友誼，不論陪伴她的人是誰。”

記憶的碎片串成了影像，蘇琉遮遮掩掩的神情，欲說還休的話語——還有那一次，她在聚會上鼓起勇氣說道：“顏夏，如果我做了很卑鄙的事，你會原諒我嗎？我只是希望我們會是好朋友。”

而那時，顏夏不以為意地回答她：“我們早就是啦！”

紅日西墜，最后一道陽光離開了安寧巷。

帶著白云的不舍，帶著晚風的祝福。

暑期將盡，燥熱在大地上漸漸消散。

今天是家教工作的最后一天，顏夏早已明白，蘇琉是有意讓她做原嫣的家教。縱使原澈希望她們的友誼沒有這個污點的存在，但是蘇琉知道，真正的朋友沒有虛偽的隱瞞。

原嫣進步很大，顏夏到來時，她正在寫作文。

“蘇夏姐，老師要我們以‘你是____為題寫一位親人，我想寫哥哥！”原嫣說道。

“好啊，怎么構思呢？”

“你是海洋。”原嫣笑道，“哥哥總是包容所有人，只把痛苦留給自己。”

顏夏微微笑著，也尋出了一支筆，在白紙上寫道：

你是海洋

你是最深沉的海，隱藏了驚濤駭浪，拍擊出細膩泡沫。你是最溫柔的海，吞咽下泥沙礁石，奉獻出白貝珍珠。

我不做喧嚷的海鷗，只愿做柔軟的云朵，灑落下甘霖，稀釋你的苦澀。

不知這封信，什么時候才能送到他的手上呢。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