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2021年7月22日,默克爾在德國柏林。圖/IC
“告別之旅”的最后一站,默克爾選擇了巴黎。
9月16日,默克爾到訪愛麗舍宮,與法國總統馬克龍共進工作晚餐。沒有輕松的話別,兩人談論了氣候變化問題、對華政策、歐盟未來,以及最新的阿富汗危機。
67歲的默克爾擔任德國總理已長達16年,被稱為“危機總理”。三年前,她決定放棄參加今年9月26日的聯邦議會選舉。按照程序,這也意味著放棄了連任總理的機會。默克爾說,她會休息一段時間,不接受任何工作。
“這個時代動蕩不安,歐盟連續遭遇難民危機、烏克蘭危機、歐元危機、脫歐危機、新冠疫情等,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默克爾的主要傾向就是穩中求進,希望歐洲在波濤海浪之中不要分裂沉淪。”德國波恩大學政治學與國際關系學終身講座教授辜學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辜學武認為,默克爾并非強勢的領導者,卻以審慎、親切的獨特作風基本實現了目標。但默克爾也留有遺憾。會見馬克龍時,她剛從巴爾干半島回來。最近七年,柏林一直力推歐盟向巴爾干地區“東擴”,但在法國等成員國的阻撓下未果。9月14日在貝爾格萊德,默克爾依依不舍地說,塞爾維亞等國加入歐盟“符合歐盟的地緣戰略利益”。
歐美主流媒體將默克爾視為普京和西方世界溝通的橋梁,以及“特朗普周期西方世界的領袖”。不過,哈貝馬斯等一些德國知識分子則批評,在推動歐洲一體化方面,默克爾做得還不夠。
2005年, 51歲的物理學博士默克爾成為德國新一屆聯合政府的總理。德國媒體將她稱為“三重外來者”:女性、科學家、東德人。每個標簽,都從未屬于總理府的主人。
當時德國剛建立“二戰”后的首個移民制度體系,土耳其剛開始入歐談判,這兩個問題在未來十余年困擾歐洲。此外,歐盟憲法也面臨“死亡”:在歐元區和歐洲人權體系落地后,歐盟25國領導人于2004年10月簽署《歐盟憲法條約》,但在次年的國內公投中,法國、荷蘭民眾都反對“歐洲憲法”。自400年前《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以來,基于該和約誕生的現代主權理論約束了國際合作的邊界,人們對超國家政治實體表示懷疑。
默克爾提出了“政治聯盟”的替代方案,將歐盟解釋為一個靈活的政治框架,各國通過讓渡部分主權換取共同利益,但每一個政府都能通過復雜的一票否決機制直接影響“政治聯盟”的決策。
這個方案的突破性,主要體現在默克爾的執行力上。2007年伊始,德國成為歐盟輪值主席國。3月,全體成員國政府通過《柏林宣言》,約定在年內簽署“歐洲憲法”的替代性條約。12月,《里斯本條約》如期形成,如今歐盟的決策體系及入歐、脫歐程序正式建立。
身為談判主持人,默克爾并不認同條約在關鍵爭議上語焉不詳的文本細節。《里斯本條約》實施僅一年,德法政府就發布了一份倡議修訂條約的宣言。條約草案按照英國等國提出的要求進行了調整,甚至為了安撫波蘭政府在最后時刻增加了一個歐洲法院的波蘭人常設職位。但正如默克爾后來強調的,對于當時沒有統一法律框架、沒有完整的行政立法司法機構的歐盟而言,“《里斯本條約》對歐洲的穩定有重要作用”。
這是默克爾解決的第一個危機。條約落地的過程中,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按照《明鏡》周刊的說法,默克爾隨后的執政期經歷了和歐洲命運息息相關的 “七大戰役”:2010年開始的歐元區債務危機;2015年的難民危機和隨之而起的本土反恐難題;2016年到2020年的“特朗普周期”;2016年開始的英國脫歐進程;與俄羅斯關聯甚密的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危機;以及跨越其任期的土耳其入歐問題。
默克爾為何能在危機中“常勝”?杜伊斯堡-埃森大學政治學教授齊勒爾指出,難點不是《里斯本條約》談判中的那些妥協,而是如何確保所有妥協都符合德國的利益。默克爾上臺前,作為“二戰”戰敗國的德國在歐洲一體化決策中一直有妥協的傳統,默克爾的政壇恩師、前總理科爾回憶,德國政府往往把“在先權”讓給法國,有時德國原創的想法也是交給法國提出。
從德國國內政壇來看,默克爾16年組閣都是聯合政府,深知妥協之道。出任總理之初,默克爾領導的第一大黨和聯合執政的第二大黨票數相差無幾,她無權自己決定內閣人選。而在出任總理之前,默克爾也是內閣中排名靠后的婦女部長和環境部長。
前財政部長施泰因布呂克說,默克爾在決策中過于小心謹慎,可能和年輕時在東歐的生活經歷有關。英國前首相撒切爾、特蕾莎·梅在學校里愛爭第一,坐車也要坐頭排,默克爾則寧愿坐在教室中間。游泳課上,默克爾全程坐在岸邊,直到最后才入水。
2005年發布的首份施政說明中,默克爾首次提出“基于德國利益的外交和歐洲政策”。物理學家出身的她精于計算,通過民意調查決定政策取向。德國媒體統計,總理辦公室平均每年要委托民調機構進行150多項政策民調。
十年后,對德國民意的判斷能力決定了默克爾是否還能繼續執政。面對難民潮,一些歐盟成員國準備關閉歐盟內部邊境,人道危機即將在歐洲心臟地帶爆發,默克爾必須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做出決定。“我們能做到,”在歐盟內部沒有達成一致、沒有同聯合政府充分商議的情況下,默克爾決定“接納難民數量不設上限”。此后的半年,超過一百萬途經中東、北非、巴爾干地區的難民涌入德國。
默克爾后來承認,當時政府未準備好應對這么多難民。一系列治安事件由此發生。2017年大選中,反對接納難民的極右翼選擇黨首次參選就獲得12.6%的得票,一躍成為議會第三大黨。但另一方面,執政聯盟依然得到53%的選民支持,只有約4%的原支持者轉向選擇黨。2020年的民調顯示,60%的德國人認為政府很好地應對了難民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