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予

新冠“后遺癥”
馬建國從未想過自己會遭遇這樣的面試:連續蹲起,單腿站立,蛙跳,最后還加了幾組俯臥撐。他咬牙做了全套,還是被淘汰了,同他一起被淘汰的還有十幾個人。
“這叫啥面試,招運動員嗎?”出了面試車間,幾個人義憤難平,馬建國走在最后,一言未發。這已經是他半個月來,參加的第四次面試了,前3次都是留了聯系方式,再無音訊,還不如這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沒通過。
37歲的馬建國是遼寧省200萬回流農民工大軍中的一員。前些年,他一直在浙江徐州的建筑工地打工,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就沒再回去,想尋個離家近一點兒、穩定一點兒的工廠干活兒。然而,現實很殘酷。疫情好轉后,省內各個招工市場里,像他這樣沒什么專業技術的求職者幾何倍增長,除了干力工或送外賣,想找個正規點兒的工廠簡直比中彩票還難。
馬建國很清楚,他就是差在了技術上。像這次,車間同時還面試氬弧焊工,待遇天差地別。焊工只需簡單和面試官聊聊,稍年輕些的,現場焊點兒小物件,大多數人當場就可以簽意向書。不像他們,被折騰夠嗆,也沒留下幾個。馬建國原本是和村里谷家兄弟搭伴出來的,谷家兄弟學過汽修,幾個月前就被沈陽一家挺有名的輪胎廠招走了,月薪5000多元包食宿,據說轉正后工資還能漲。“我和他一起去的招聘會,回來后,好幾個廠聯系他,我卻只能接到一些外包公司的詐騙電話,現在哪兒都缺會技術的,不缺我這種只會干苦力的。”馬建國吐起苦水。
事實上,技工荒不是新鮮話題。近年來,尋覓高級技工的新聞事件此起彼伏:從上海一民企開價40萬元,聘請3位洋技工,到江蘇昆山一車企28萬元年薪,聘不到高級電焊工,再到杭州開出萬元月薪,3個月只招到兩名合格的數控機床操作工……中國制造業一直承受著技工荒的切膚之痛。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如同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讓這種痛愈發劇烈。
“疫情后,我們廠流失了近1/4的技術工人。”撫順新光電纜廠(以下簡稱新光廠)負責人鄭瑩瑩介紹道,“一些外省的工人,一直沒回來,幾個返聘的老師傅,也稱病不來了,我們了解的情況是被競爭對手挖走了。”疫情停工的幾個月,新光廠積攢了大量訂單,現在工人24小時三班倒,仍難以為繼。“這些訂單都是老客戶,不接客戶可能會流失,全接又實在干不完。”鄭瑩瑩說。
為了提高產量,新光廠高薪招聘技術工人,還與撫順一所技術院校簽訂了校企合作。問題看似得到了解決,可矛盾也隨之暴露。“這些剛走出校門的年輕技工,拿到了和廠里干了十幾年老技工差不多的薪水,這是沒法藏住的秘密。現在老師傅們意見很大,年輕技工剛進廠上不了手,老師傅們不愿意帶他們,人多了效率卻沒上去。廠里也沒辦法,我們規模不大,待遇再跟不上,這些年輕技工根本就不會來。”談及處境,鄭瑩瑩一臉無奈。
新光廠面臨的困境,是疫情暴發后,大多數制造業企業的真實現狀。疫情加劇了企業技工的流失,與此同時,訂單量的逆勢激增,又使這一矛盾愈加凸顯出來。企業享受著外貿訂單普漲的紅利,卻也不得不同時承受著“有單無人”的苦楚。
技工之殤
拋開疫情因素,從加入世貿組織算起,中國用工荒問題已經持續了近20年。長期以來,中國制造業一直處于“野蠻時代”,企業主把流水線的效率演繹到了極致,工人則漸漸退化成一部機器或者一把大錘。現在,流水線的這種極致遇到了瓶頸——年輕人越來越討厭進工廠,單調的工作逐漸被機器人和AI取代,這種背景下,高級技工的重要性才越發地凸顯出來。
遺憾的是,中國制造浪費著大好時光,不但沒有培養出更多的技工,反倒吞噬了越來越多的技術天賦。數據顯示,發達國家高級工占比通常超過35%,中級工超過50%,遠高于中國。目前我國高級技工僅占技能勞動者的5%左右,并且這個比例已經保持了近20年沒有增長。換句話說,我國還沒有構建出相對完整的技工培養體系,無論從產品創造方式、觀念還是制度上,都缺乏技術工人成長的良好土壤。
從生產方式看,過去,國有企業培育過不少技術工人,像一個8級鉗工的培養通常需要10年以上。而近年,在地方政績考核目標的催迫下,不少企業的經營方式更趨于短期,以快速提升產值為中心目標。為達到這一目標,大多會走引進外資、照抄外來技術的捷徑。如此,圍繞研發成長的本土技工便極少有用武之地。
早在多年前,許多企業就把與研發中心最近的環節——工具車間劃入企業“冷宮”,那正是技術工人最集中的地方。多年的忽略之下,技工不是被荒度了,就是改去從事簡單勞動,被迫加入流水線大軍。
“盛京大工匠”劉健曾是沈陽某鑄造公司鑄鍛車間首屈一指的鍛鑄大師。工廠里,造型一線幾乎全部高端產品的承攬,整個生產流程都是由他負責操作。車間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劉健都干不了的活兒,就只能外包了。”
就是這樣一個頂級技工,居然在廠里幾次合并重組后被“擱置”了,劉健被安排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車間。“公司重組后,人事關系很復雜,所有領導都換人了,我又不太擅長人際交往,一肚子不甘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劉健說,他不是個例,廠里絕大多數技術工人都面臨崗位調整,基本上是“一鍋端”,能接受就干,不能接受可以申請買斷。就這樣他被強制調到了配件車間,每天輕輕松松,錢也沒比之前少,但他打心里覺得自己的技術和價值被埋沒了。
2020年疫情暴發后,廠里連放4個多月假,劉健沒閑著,他幫鄰省的一家鑄造廠設計了一套高精度泵蓋流程設備,交通解封后,鑄造廠老板親自到沈陽邀請他去廠里指導施工,許以技術培訓處主任的職位。令人唏噓的是,劉健辦理買斷的過程十分順利,除了一起奮斗多年的工友依依不舍,企業幾乎沒有挽留。“也挺好,這樣我也就沒什么可牽掛的了。”這是劉健走出車間大門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劉健是幸運的,在新廠,他的技術又有了用武之地,但和他一起打拼了20多年的那些老工友,他口中的那些技術好手,無一例外的還要繼續地熬下去。
2020年10月,中勞網CEO周文華曾在一次探討會上發言:“現在沒有準確的數據能夠支持,技工緊缺到底是人口性問題,還是人口紅利消失的原發性問題,我倒認為,更大的因素是企業對技工人才的忽視,這種忽視最終會直接沖擊中國制造業的產業布局。”周文華認為,西方國家早已打破了“資本為王”“產權大于人權”的傳統觀念,而我國企業還在推崇森嚴的等級思維,工人處于最底層。在發達國家,不同層面的勞動者會因其不同價值實現,受到社會側重,無論車工還是鉗工都能快樂平靜地干一生。而我國企業,不少技術工人不到40歲就被內退或下崗了,這些人本來是企業最珍稀的財富,卻被當成改革的包袱無情扔掉。
長期以來,很多企業都在不斷試圖偷換和混淆技工和農民工的概念,因為后者意味著更低廉的用工成本。如此一來,技工又成了最底層的打工人,培訓成本可以忽略不計。只用人不培養人,企業一邊宣揚技術至上,一邊卻把工人異化為工具人。這樣的企業文化中,技術工人難有平和心態去鉆研技術,更難在經驗積累中成長。
在周文華看來,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或許會成為一個轉折點,用工矛盾的又一次集中爆發,在一定程度上能促使技工回歸其本來的價值——這些技術工人不但推動繁榮,更應該有資格享受繁榮,企業不僅應向他們支付更高的薪水,更應該給予更多的重視和尊嚴。
翻身的職業教育
古語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過去,社會各界總習慣把技工問題歸咎為觀念問題,歸咎于認識偏頗導致的職業教育定位被矮化,即過分注重教育的選拔功能,很少考慮個體的差異性和社會需求的多樣性。然而,近幾年,職業教育的境況卻與想象中大相徑庭。
“這幾年我們招生情況特別好,年年爆滿,特別是去年,走后門都進不來。”在沈陽市化學工業學校招生辦宋老師看來,職業院校早已不是過去固有思維中“低一等的教育”,反倒成了越來越被大眾所接受的香餑餑。
究其原因,根源在于國家的政策。過去,在政府相關政策的支持下,學校對于阜新、朝陽、鐵嶺等經濟相對落后地區的學生,不僅學費全免,每年還提供5000元助學金。也就是說學生不僅不用交學費,還能給家里掙點兒錢,然而這個政策卻在三年前被取消了,“因為不需要了,年年招生爆滿,學生報名都擠破頭了。”宋老師一語道破關鍵。
據宋老師介紹,這些年國家對于職業院校的扶植可謂面面俱到。國家鼓勵職業院校開設升學班,考一本、二本院校比正常高考容易很多,“分在一個班,拿一模一樣的畢業證書,方方面面和正常高考生沒有任何區別。”如此一來,升學班成了升學捷徑,學生紛至沓來。
此外,“校企合作”“雙元制辦學”等也為學生提供了強有力的就業保障,那些招生火爆的“企業定向班”自不必說,就連普通班也都能實現包分配。“從學生的就業情況,就能看出現在市場上技術工人有多緊缺,正常學生是 3年畢業,實際上念個一兩年,各家企業就都給要走了。”宋老師介紹說。
然而,職業教育欣欣向榮的背后,技術工人緊缺的社會問題并沒有得到太有效的緩解。數據顯示,職業院校的畢業生數量正逐年增加,但畢業后真正能走進工廠從事生產工作的,卻在逐年減少。
沈陽化工學校2016級畢業生許海峰(化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許海峰在校時是學生干部,學校對其格外照顧,幫他介紹了一個很不錯的國有工廠,可許海峰只干了一個月就不干了。“學校學的科目很雜,到企業后能用上的不多,都得重學,天天加班,很煎熬。”許海峰解釋說。
離開國有工廠后,學校又幫他介紹了一家外資化工廠,可許海峰還是干了不久又辭職了,這次的原因是“車間有味,難以忍受”。再次離職后,許海峰找了一家夜總會工作。“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掙兩萬。”說話時許海峰語氣中透著得意,但這種得意卻轉瞬即逝:“現在不行了,疫情暴發,夜總會關門了,我最近都得靠借錢生活。”許海峰說,他已經和之前關系不錯的老師打了招呼,幫他再聯系個工廠干,好在有點兒技術,不至于走投無路。
許海峰的經歷,折射出的,是職業教育一直以來存在的種種問題,這些問題并沒有隨著生源的火爆而被解決。“現在這些職業院校基本都不用為招生發愁,學生在學校混幾年,再把他們往工廠一推,這個循環就完成了,根本就不需要關心學生到底有沒有學到技術。于企業而言,他們也不愿意為職業學校投入資金或物質支持,所謂的校企聯合,大多缺乏足夠的信任,企業根本就不相信學校能培養出合格的人才。只有國家在一直支持、重視,給職業教育投了大量資金,這個產業歸根結底缺的不是錢。”大連一位技校校長如此感嘆道。
此外,學生的就業觀念也是一個重要因素,這里隱含著一個“去技術化”之憂,隨著智能領域與工業領域不斷碰撞,已經有很多傳統工種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一些行業巨頭甚至喊出“無人化工廠”的設想,這些無不影響著年輕人的就業選擇,眼下藍領技工的緊缺的確迫在眉睫,但未來究竟還需要多少工人,卻是一個時代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