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衛衛




雨 天
小時候,我最不喜歡下雨。
雨天在家,不能出去玩。雨天上學,如果穿涼鞋,時不時會陷進泥里,使勁拔,有時會把鞋幫子拔掉。為了好走路,我經常是光著腳,把鞋提在手里。
有的大人手特別巧,他們給孩子編一雙雨天穿的草鞋。這樣的草鞋,下小雨還可以,下大雨不行,也要把草鞋提起來,否則,陷進泥里去,同樣拔不出來。
土路,一下雨就跟泥潭似的。
雨天打傘的也不多。有的全家只有一把傘,大人打了,孩子就沒傘了。有時幾個孩子合打一把傘。傘多是油布傘,大而笨重,沒有打幾次,就變顏色了。
沒有雨傘的,會想各種辦法,比如,把化肥袋子披在身上,或者隨便找張塑料紙披在身上……
后來生活漸好,雨鞋多起來,不用再光腳在泥里走了。傘也多起來,開始是黑色,接著有了各種顏色,有了各種式樣。誰如果能帶一把自動傘到學校,那一定會成為大家關注的中心。自動傘變成了玩具,按一下按鈕就打開,然后手動合上,再自動打開。
下雨天的中午,我經常以路不好為由不回家,在教室和同學玩,讓同在一個學校的妹妹給我從家里帶飯。有一次,別的同學都吃完了家里給帶的飯,我的飯還沒有來。我在教室門口好不容易盼到妹妹的身影,卻發現她除了撐著一把傘,手上并沒有帶任何吃的。
“我剛一出門,就摔倒了,飯也撒在了泥水里。媽媽說,你哥哥太懶,不給他送,餓他一頓?!泵妹酶艺f。
我生氣道:“連個飯都送不了?你能干啥?”
顧不上打傘,我氣呼呼地從學校跑回家。
媽媽看到我,又氣又笑,說:“你可以自己跑回來呀!”
我原想以不吃飯對抗,可是,肚子餓,還是吃了。
吃完飯,趕到學校,居然還沒有到上課時間。
爸爸幾次從城里出差回來,都帶有新傘,我們總是用舊傘換他的新傘。他從不計較這些,對他來說,只要能擋雨就行,新的東西就應該給家里,給孩子。
有了新傘,我們都盼著下雨,不是毛毛細雨,而是很大很大的雨。
看 戲
外公喜歡秦腔。家里有一臺收音機,他不叫它收音機,而是叫戲匣子。收音機每天在固定時間播放秦腔,他都會打開收聽。
除了從收音機里聽戲,外公還經常去遠處看戲。這多是為廟會或物資交流會而演。每年廟會、交流會舉辦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可以說年初就能將一年要看的戲排出來。
外公看戲,經常帶上我,而我也慢慢喜歡上了看戲。喜歡那個板胡拉出來的激昂或者婉轉,喜歡戰鼓擂起來,正義一方獲勝。有的戲,我也可以哼唱整段的唱詞。
有一年,戲演到精彩處,突然中止了,公安把一些犯人拉到戲臺上。演出沒有到高潮,這中間的插曲,倒是成了高潮。
犯人都被繩子捆著,大多低著頭,很羞愧的樣子,也有個別人面不改色。主持大會的人,一一宣判他們的罪行,這些犯人,多數是外鄉鎮的,偶爾也有本鄉的。遇到本鄉的,就有人解釋說,這個小伙子自小就不學好,小偷小摸,終于被法辦,等等。
帶他們到這種地方來宣判,也是高臺教化人吧。戲是編的,是古老的故事,而這是真實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劇情。
宣判完后,再把他們帶下去,戲繼續演。
那些犯人是從村部的院子帶到戲臺上的。那個院門漆黑,他們說里面是監獄。從此以后,我每次經過那個院子,都扭過頭,不敢看,也不想看。院子其實不是監獄,只是臨時把他們押到那里。
我們還到戲臺后面看演員化妝、卸妝。有的演員邊喝水,邊聊天。感覺他們不穿戲裝,光環也卸了下來,和老百姓并沒有什么區別。那一刻,有點失望,有點后悔去看演戲背后的他們。
皮影戲都是夏天晚上演出。我們那里演出的多是陜西東路一派的皮影,來自渭南的華縣、華陰、大荔一帶,以碗碗腔皮影為代表。
大人坐在下面,搖著蒲扇,一是扇涼,二是扇蚊子。孩子們大多不需要扇子,喜歡在戲臺下面走動。我可以安靜坐下來。我不喜歡臺上放桌子道具,這預示著有一個人會長時間去唱。我喜歡的是打仗的戲。馬的嘶叫,人的怒吼,兩方對峙,鑼鼓敲起來,大喊殺殺殺,然后,一個人的首級被砍下來。
我還去皮影戲的后臺看。后臺掛了很多皮影,觸手可及,我真想偷一個。想一想而已,沒敢真偷。我想到那些被拉到戲臺上示眾的犯人,他們都是一點點走上歧路的。
我從表哥那里學會了用硬紙板做皮影。
媽媽到村上的醫療站看病,每次都會問售藥的阿姨要幾個裝注射液的小紙盒子,為的是讓我做皮影。要的次數多了,那個阿姨有點煩,說:“看你把小孩慣得。”媽媽倒沒覺得這是在慣我。
木偶我也會做。把自己的衣服作為木偶的衣服,先用一根小木棍把領子撐起來,再用兩根棍子伸到袖筒里。
有一年夏天,我站在院墻里的凳子上給墻外的妹妹和表妹演木偶,有動作,有唱腔。一個人推著自行車,也在不遠處觀看。看了一會兒,? 他才問這是誰誰誰家嗎。他來送干爺爺去世的喪帖。他可能也被我的表演吸引住了。
縣戲校來我們鄉招生,在鄰村設有考點,我想去,爸爸媽媽沒有同意。在他們眼里,上學才是正道,唱戲是迫不得已。
女 生
一上小學,男生和女生就分成兩大陣營,互相不說話。也不知道這個規矩是從什么時候傳下來的。
但是,在學校外面,男女生是說話的。有的是同一個村的,按輩分,男生可能要把女生叫姑姑。我曾經的一個同桌就是,她和我差不多大,我叫她父親為爺爺,但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姑姑。到了學校,男女生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一樣。越是這樣,似乎越顯得你正派。
我偷偷喜歡班上一個女同學,但是,我們一直沒有閑聊過。我是班長,我利用檢查作業的機會,才敢和她說幾句同學之間很正式的話。她總是笑著和我說話。
到了小學四年級,我又遇到了一個女生,我覺得她是班上最漂亮的。那一天,她遲到了,老師批評她,罰她站在教室前面。她沒有打雨傘,穿著一件破舊的雨衣,進教室后,她把雨衣脫下,折起來,拿在手里,水珠往下掉。她的手冷不冷?她平時是驕傲的公主,那一刻,她的銳氣好像被老師打壓了下來,也被雨水淋濕了。我覺得她挺可憐,卻不能去幫她。
有的女生,小學沒上完,就不愿意上了,家里也不是很支持她們上學。后來,有了義務教育法,才好一些。
對于她們,雖然也稱她們為女生,但是,剛開始,我并沒有覺得她們和男生有什么不同,只是不和她們說話,很少和她們來往而已。
我們故意做得和她們勢不兩立。其實,我們內心還是愿意和她們說話,和她們交往的。
女生都很文靜,而男生很淘氣。老師多是男老師,對她們也很厲害,打我們,也打她們。
后來,聽說某某定了娃娃親,就是說,已經許配給某某某,有的我們認識,就經常在男的跟前說女的一些事情。還有人說某個男生和某個女生好,當事人臉都紅了,好像真有此事。其實空穴來風,當事人也不好說什么。
上了初中,有同學說起和我一起上小學的某個女生,說她長得真漂亮??赡苁钦煸谝黄?、距離太近的緣故吧,我從來沒有覺得他們說的那個女生有多漂亮。我覺得身邊的女生都一樣。他們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女大十八變。我之前真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