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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和網

2021-10-07 06:27:24王曉亮
大理文化 2021年9期

王曉亮

一場雨,洗凈了足下的土地,空氣中混雜著無比熟悉而又濃烈的腥氣,猛然將我牢牢地“網回”到它的世界里去。周遭異常喧鬧,林木的喧鬧、天宇的喧鬧、泥土的喧鬧,所有的喧鬧都在這一刻自然生發。瞬間,心弦搖曳,關于這塊土地的一切,任何修辭都難以描述。

我篤定,這般龐雜的喧鬧定有一股難以洞穿的力量正在釋放,吶喊著:就請把我網得更嚴實些吧。

父親與豺狗

父親每每出現在林地,總會說起他童年時遭遇的那只豺狗,模樣無比清晰。在他繪聲繪色的描述里,豺狗永生。

豺狗,我從未親眼得見。豺狗在那塊土地之上只活到我未出生的年代。我無法想象人同豺狗在野地里遭遇會是什么樣的景象。在那塊如我一般逃離鄉間的人喚之“老家”的地方,我未曾得見的人和豺狗共存的時代會是什么樣子?這或許是我永遠無法抵達祖輩、父輩們的生存時代的緣由,當然也包括父親描述的豺狗的生存世界。

我沒法準確描述豺狗,用百度搜索豺狗發現它們品種甚多,性猛膽大,詭計多端,是集體主義始終不渝的實踐者。這與祖輩、父輩們描述的豺狗形象相差無幾。動物園也有豺狗,但二者恐怕不能算同類。從生存環境上來說,長輩們口中的豺是林地生的,生在林地,死在林地,絕非在動物園或限于保護與被保護的界限之內;從性情上來說,林地生的豺生性兇猛、計謀多端,動物園豢養的豺多少溫馴些,且深諳人的臉色。父親所說的豺狗是一個龐雜的世界,那里有完整的林地,有屬于豺狗的生存世界,也有人豺共存的鄉間生存寫照。

林地讓父親保持著亢奮且持久的表達欲望,也保持著于我而言已退化的鄉間的林地的語言。父親說起,林地經歷爺爺和之前幾代人的燒炭歲月,加之半個世紀前的大煉鋼和往后數年的私砍濫伐,他們20世紀60年代初的人,也只是趕上了豺狗在人間的尾巴,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豺狗幾乎在一夜間莫名消失,消失的還有滇西鄉下老家與人太近的叢林和諸多依附。豺狗的逍遙歲月應該是在爺爺那代甚至更久遠的時候了。那些曾靠燒炭營生的人業已成為山林的一部分。我們最終也都會成為山林的一部分,很難確定的是我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成為山林的一部分。山林容萬物,又能否容得下一個人的軀殼,一個個曾手刃山林的軀殼?

一年里,我僅有屈指可數的時日能聽到父親這般談論,卻莫名感覺到那些話語在我體內逃離的驚人速度,那些我曾無比熟悉的詞匯或早已同我一道逃離了吧。

我只有撿菌的雨水季才會往林子跑,才會想起父親與豺狗的故事,才會幻想豺狗的樣子,幻想屬于一只豺狗的密林。而大部分的時間,我并不屬于密林,鄉間的許多人也不再屬于密林。我們一直在逃離,而且是越遠越好。

我們的密林隔離在我們這代人的生活圈之外,是幸非幸很難分辨得清。

一些密林早已消失,一些密林又重回人間。在我的生活經驗里,不止是我,鄉里人曾一度依賴密林又一直設法逃離密林,想盡法子逃離故園。進山撿菌的雨水時節,面對厚實的松毛和瘋長的灌木林,人很難甩開手腳。灌木林里輕微的響動,足以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眼下,我幾乎找不到任何理由質疑密林的瘋長。在林地里偶爾也能撞見野雞、野兔和蛇類,但這樣的林地似乎還不足以滿足一條豺狗的生存需求,至少我還從未聽鄉人說撞見過豺狗。我和鄉人在林地撞見的諸多野物原本同豺狗是一個無法切割的整體,可這并不能證明豺狗還活著。

父親一開口又由不得我懷疑,但愿時光只是把山林和屬于山林的一切給偽裝或隱藏了起來。

一進入山林,父親的豺狗便瞬間活在人間。四十多年前仲夏的一個午后,在三大灣(父親說那兒曾是一塊林地,在我的記憶里那兒全是苞谷地,父親口中的松林、菌子和飛禽走獸等與林地關聯的物事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毫無蹤影)那里,一個正在割草的十來歲的孩子遭遇了豺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遭遇豺狗)。他一點兒都不緊張,手握鐮刀耍向豺狗,豺狗后撤幾步,突然齜牙咧嘴發出咆哮:“嗷嗚,嗷嗷嗷,嗚嗚嗚;嗷嗚,嗷嗷嗷,嗚嗚嗚……”不遠處正在翻地的寨上人荷鋤箭步跑到孩子面前,豺狗一溜煙消失在林子深處。父親不止一次說起,兒時的他自以為那是一只狐貍(父親那代人親眼見到豺狗的也不多),要是當年孤身一人或沒遇到好心人,后果無法預料,奇怪的是往后再沒見過任何豺狗。

三大灣如今變成了養蠶基地,進入夏秋時節,整片桑地蟲鳥飛舞,到了秋冬,桑葉落盡就蕭瑟得多。三大灣東邊相連的烏馬山還保留著一些野生之氣,至少林地范圍內草木蔥蘢。遠眺烏馬山延伸的那些高山密林,會隱藏著父親不見的那只豺狗嗎?

三大灣,近人。烏馬山到了野生菌旺季也幾乎是“人滿為患”,再厚實的松林也能被撿菌人踩出橫七豎八的路來。撿菌季我也會去烏馬山,那真是人比菌子多。在烏馬山的野物中,我也只見頭頂盤旋的幾只野鳥,偶爾聽見草叢里傳來的窸窣聲。烏馬山一直延伸到黑壓壓的天際,倒是讓人望而卻步,事實是,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之上可食用的野生菌真不多。話說回來,父輩那一代一度暴增的人口急需要土地,需要土地生出更多的口糧,平緩些的林地不斷消失,不利于開墾的高海拔的險峻之地多少幸免些。如今,土地依舊撐不飽人,但人們對于土地的態度卻與父輩那代人幾乎反向。年輕人拼命逃離鄉間,一些土地得以重回林地。豺狗,有可能只是消隱于人間,消隱于土地上歪斜的秸稈、荒草和硬土,消隱于你追我趕著建造的混凝土房舍,消隱于被電氣化取代的火塘煙囪,消隱于密林已無法填塞的欲望和鄉人掙脫土地的速度。

出于生存的需求,人要出走,料想豺狗如此,人和動物本質上區別不大。

我到過鄉間一些險峻的高山密林,更準確的說是人煙與之交界地,密林深處未敢涉足。一些膽大的去過密林深處的人回來時說起,他們遇見過野雞、野兔甚至野豬,在他們的描述中,野物繁多,有些還一度成為鄉間口耳相傳的靈異事件的代名詞。可惜未曾聽人說起過豺狗。我確實也見過一些野物闖入人間,諸如野雞、鷺鷥、山斑鳩、野兔一類體型較小之物。有些還經常游戲人間,曾經要絕種的麻雀鋪天蓋地最是膽大。那只消失在父親記憶深處的豺狗呢?還是野物也懂得了游擊戰術?

或是,豺狗早已成為不斷流亡于高山密林的神靈,游弋于夜黑風高之時。

人口暴增的時代不復,人對土地的苛求業已降溫,銹蝕糟朽的農具被瘋長的綠植荒草征服,被油肚高挺的人間征服,被不斷出走和逃離鄉間的年輕人征服,被老幼留守的空屋征服,被不斷回歸的野物征服。我從未見過的豺狗會成為高山密林的統治者嗎?

豺狗可能已在某座高山上試探,以神靈的姿態,以統治者的姿態,又或是以逃離者和回歸者的姿態,讓自己變回真正的豺狗,嗷嗚嗷嗚嗷嗷嗷嗚嗚嗚……

山野靜寂時,在黑暗濃稠的密林深處,在人跡罕至的山巔,對皓月仰嘆,對散落天地的星火怒號,對故去的時光沉吟,對未知的黎明嘶吼。

——人世間,不可輕易深入。

這,絕非一個遙遠又飄渺的傳說,自然的神話永遠隔離在現世和人間之外。一只豺狗的回歸何其艱難,盡管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張網,可又何嘗不是如此,那屬于豺狗的那張網呢?

我的生命里沒有出現過豺狗,但我早已無法掙脫屬于豺狗的那張網,那里有我,有我和我的世界。

放田水

夜晚的田壩上人影攢動好不熱鬧,膽小的我緊跟著父親,耳畔回蕩著他那粗重的喘氣聲。那時我并不理解放田水意味著什么,一心只想著父親趕快放完田水回家。眼下,我并未繼承父親的言傳身教,而父親似乎也并不太理解自己年輕時為何豁了命的要放田水。很多時候,放田水只是父子閑聊的談資。

端午前后插秧,雨水尚不充沛。插秧后田水水層要深,一般需要淹過秧苗半株以上,因此放田水必不可少。二十多年前,引水的河溝多是多年雨水沖刷自然形成或村寨人根據需要在田地上開挖的,今天隨處可見的混凝土溝渠村民們未敢奢想,當時家家戶戶的房屋也是泥土建蓋。土溝的水流失大,指望的人多,一條土溝的水流入自家水田已是杯水車薪。尤其遇到雨水少的年成,在等著水庫開閘的時候,大家只能干著急。水庫雖建于高海拔龍洞之地,靠地下水供應,可一到插秧前后,雨水不豐,既要滿足人畜飲水,又要滿足田水(田水直接影響著秋后稻谷收成,說穿了關系到一大家子的口糧,當時雖早已獲準買賣自由,但仍把“萬元戶”當作最高奮斗目標的鄉里人大多只能指望著田地),水庫里的水供不應求。每遇水庫開閘(時間不固定,幾乎是夜晚),鄉里人多半靠運氣拼膽氣,放田水的艱難可想而知。

田有水,一家人的日子才有奔頭。生計擺在眼前,所謂的面子、里子一文不值。爭吵、謾罵、親兄弟反目已是最低級別的沖突,鋤頭相向、頭破血流甚至鬧出人命的事件屢見不鮮。因放田水死人的血腥場面我雖沒見過,但傳聞聽過不少,吵鬧倒也常見。多年后,才明白父親那一代人為啥拼了命也要放田水。父親回憶時常說:“要是當年的人不狠,咋養得活自家那一大口子人。”

插秧后,老家當屬水溝水田最熱鬧。田水就是鄉里人來年生活的全部。田水就是命。寨上大多數人家的田在馬橋河,說是河其實和一般溝渠相差無幾,馬橋河的水流到田壩下游多數時候無水,又因地勢較田矮了一截也難引水。當時僅靠一條穿過田壩西邊的寨子的土溝,一到放田水季那緊張程度可想而知。寨上許多人不得不跑到位于寨頭一個叫大墳坡的主水溝掘口子,掘到口子的人便說那水是他放的。可即便如此,水穿過寨子流到自家田里已是萬幸。掘口子的人前腳剛走,后來人又給掘了口子。溝僅有一條,被掘的大小口子無數,細水難解渴,人們只能打游擊。有的人干脆整夜不睡覺,套上蓑衣、扛著鋤頭整夜蹲守。

插秧后每隔三五天就要放一次田水,一般持續月余,那小心的程度絲毫不亞于伺候孕產的女性。放田水的活皆是男人來干,人得膽大、體力好、耐得住孤獨,還要善于爭辯。若是放在今天,我們這代人恐難勝任,死皮賴臉、耍些詭計估計沒問題,卻鮮有孤身置于暗夜里的勇氣和膽魄。十來歲時我曾隨父親放過幾次田水,父親確實和人發生過爭吵,面紅耳赤是常事。寨上有人曾因此在班房吃過“國家糧”,鄰村也有人因此吃了“花生米”,血淋淋的案例依然無法阻擋放田水的欲望和膽魄。生活的艱難瞬間敗給了那一丘嗷嗷待哺的秧苗,于農人而言,秧苗如同新生的嬰孩,是血脈,是希望,怎不教人豁出命來。在那個人煙相對稀少、信息閉塞的年代,黑夜下的荒地和墳場是各種鬼怪流言的盛產地。那條主水溝流經的名叫“大墳坡”的小山包,單聽名字就讓人瘆得慌,從明朝至前年當地墓葬改革之前,村寨所有死去之人大都土葬于此,不乏各個時期因戰亂、喝農藥、被槍斃和各種意外而死亡的人,一腳下去就能踩到一個土墳包,自然催生出各種孤魂野鬼的流言,種地人就曾挖出過人骨頭。七八年前,精神尚好的奶奶黃昏后一個人也不敢往那兒跑,何況是我們小孩子。我后來問過父親:“就沒有人怕?守口子的人不會做惡夢?”父親的回答無比堅定:“怕就會餓肚子,肚子一餓就啥都不怕了,再說身正還怕影子歪?鬼神專搞那些‘鬼字頭(膽小鬼、懶惰鬼、酒鬼賭鬼一類),真正敢在半夜守口子的人是不會做夢的,打個盹兒就把口子丟了,要真說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父親說:“守口子的人還來得及想進班房及留下老婆兒女后的日子嗎?人顧的只有眼前,放了田水,田里的谷子才有指望,才能思考一戶人家交了公糧還有多少余糧能吃能賣。”

黑夜催生的靈異傳說,守口子的男人們的沖突,全系在沉重的田水之上。勇毅瞬間抽走了柔弱與恐懼。一條條土水溝里流淌著生活的底色和方向,一丘丘禾田便是鄉間人生活的依賴與維度。鄉間的男人們自己把自己砌成了一堵堅實的墻,盡管混雜了許多連自己也無法預知和搞得明白的復雜成分,甚至禁不住任何風雨侵蝕,但又無比清晰透徹,無比溫和,那里邊包裹著男人們最心疼的最柔軟的部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常常披星戴月放水至雞鳴歸來。農歷十五前后和雨水充沛的年成還好,雨水少得可憐再遇天旱的日子放完田水到家,父親完全成了一個泥人。放田水就是那時寨上人插秧后的生活的全部。眼下,耕牛淪為生意場背后的豐盛晚餐,鋤頭和犁耙早被時光銹蝕,桌上掉落的飯粒也鮮有人在意。曾一度拿命相搏掘過口子的人,與生命糾纏的田水,還養得活一粒被人忽視的稻米嗎?

我家的田還在,馬橋河田壩的田還在,只是夜晚不再有放田水的人。那條穿寨而過的土溝早就消失,就連那些因放田水而遭遇的靈異事件也鮮有人提起。馬橋河上游的田被整體規劃成實驗田,用于種植煙葉,下游未被規劃的田多是據時節交替種植苞谷和油菜,有的田種上了甜柿、桃子、果桑成了果田,其中不乏沒家戶料理的荒田,唯獨不見滿是稻谷的水田。鄉里人都會算賬,種一畝稻谷勞神費力,還不夠一大家子人一年的口糧,在這大山里想要快些發家致富,種田種地不再現實,外出打工已是鄉間無可阻擋的洪流。按照鄰居阿公的說法,在沿海地區勤快些一個月掙個四五千不是難事,一個月的工錢就基本夠買一家人一年的大米。在寨子里,我經常還能撞見那些和父親一般放過田水的面龐,記憶的田水,瞬間流淌在他們蒼白的頭發和滿布皺紋的臉上,平靜而簡單,連同這個鄉間所有消隱的物事,在時光的齒輪里沉默,凝視,疑慮。

一輩子沒走出過滇西群山的老人很難搞得清楚,過去家家種田還是不夠一大家子人吃,現在的田鮮有人家種稻米,卻不愁吃了。更驚人的是過去一粒米飯都有人疼惜,如今大碗大碗的白米飯就連喂家禽牲口也毫不吝嗇。這似乎是一種混亂的邏輯,時代的發展能解決和說明一些問題,但一粒稻米所隱藏的生存學問,沒放過田水的人還能否洞察得到?在這個問題上并不能說明是進步還是退化了。用鄉人的原話來說:“時代不同了。”時代確實不同了,對祖輩、父輩們來說有著更為直白的生存體驗,但鮮有人能意識到任何時代的稻米都不可能憑空而來。

眼下老家的田確實不需要放田水,真正需要放田水的也不再是田。

當我再次出現在馬橋河邊,已是二十多年后。馬橋河的田還保留著記憶中的輪廓,晌午后的田里頗冷清,那些在田埂上找豬草的孩童呢?田壩西邊的村寨抽走了最后一絲陽光,村寨人聲鼎沸,田壟靜謐無聲。頓覺世間諸事如塵埃,是丑惡,是骯臟,一旦被人間定義便毫無價值終究消散無形;也如塵埃,是希望,是新生,終能在時光里締結成一張可塑生命的網。

蒼老的時間,五味雜陳的田水,盛滿記憶的稻田,卻再也裝不下我的鄉野,裝不下那滿丘新稻在田水的滋養里埋下的愛恨情仇,還能裝下一粒稻米所需要的田水嗎?

田水和放田水的人,還能被這塊土地和土地之上的人念起嗎?

年頭,孃孃送來一袋米,說是老家的“九二米”,我并不太懂得這米的名稱的意思,但這名稱早已編織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編織在那些放田水的日子里。

大水井

天未亮,天未黑,村寨從大水井的喧鬧聲中醒來,也在這喧鬧聲中沉入夜夢。

村寨的黎明和黃昏,村寨人的粗茶淡飯和流言蜚語,曾一度寫照在那口大水井之上。當年挑水的人,能料想得到常被清理的青苔也在無聲無息地擴張著自己的地盤嗎?

在20世紀90年代,在那個全是用泥土做的鄉村里,渾身幾乎用現代化材料筑造的大水井,毋庸置疑是最高大上的建筑,沒有之一。大水井的地基用青石夯實,井壁用水泥、石灰、細沙攪拌筑成,又用上等水泥和石灰水混合粉刷四壁。大水井位于寨子中央,井不大,占地僅三十多個平方,我又不得不說它很大,大到裝得下整個村寨的日常人畜飲水,裝得下鄉人的油鹽醬醋茶和酸甜苦辣。井尚屬于井的時代,井不只是井,那是鄉人的信仰場,是朝拜祭祀老龍王的場地;那是鄉人的生存場,是人畜飲水唯一的活水;那也是老幼婦孺的消遣場。一口井,撰寫了多少鄉人的粗茶淡飯,也撰寫了多少鄉人的家長里短,寫照著一個滇西村寨的鄉土煙火。如今,從它頹敗殘存的姿態里,我依然能嗅到以它為中心而生發的鄉村氣息,我依然能感受到過去幾十年來鄉人們在固守與出走的矛盾中難以調和的復雜情緒。

據父親說大水井建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雖是個人畜飲水的中轉站,但對于幾乎沒有任何水源的小王寨來說,當時幾乎集中了整個村寨人的力量修建。好在那會兒隊里大喇叭一號令,那種骨子里的意識和意志真是今天比不了的,一口井也悄然記錄下了那個人多力量大的時代。大水井,在提供了小王寨人近三十來年的人畜飲水后,作為那個時代的產物,也沒能扛住時代向前的步伐。

那些年,無論什么日子,大水井都能被鄉人們依偎著,緩慢而溫柔地依偎著,如同井壁和石階上那些年根本無法徹底清理的苔蘚呈現的依附狀。

緩慢只屬于記憶的鄉間,一種代代沿襲和固守的生存方式,大抵可以說是一種習俗或傳統,套用時下所謂的“慢時光”亦可窺見一二,但又不全然如此,至少不是高速發展后所渴求的“奢侈品”,更不是短暫的逃離、享受或寄望之所。溫柔是那口大井所延伸的最世俗的農村化的生存和交流方式,是村寨人對于大水井、對于井水的態度,對于一個缺水村寨的井和水的最真實態度。

這種態度曾一度被虔誠的香火寫照。記憶中,逢年過節家家戶戶都會到大井附近燃燒香錢紙火,在虔誠的姿態里切割、禱告、救贖和寄望。如今,只有大井附近的少數人家會那般做,供奉之物很快便會成為流浪動物的腹中食,沒有清泉的井又哪里安放得下人的愿望呀!這種態度也寫照在大人們對孩童的教養之上,那時的大水井沒有任何遮蓋物,完全敞開,四季澄清,從未發生過投入棄物、毒物和孩童溺亡的事件。

大水井的荒廢早于我的預料,如今一提起,內心總會有莫名的惆悵。它與我年齡相仿,又何其短暫,相伴不過十余載,除了模糊的童年記憶,幾乎沒有任何可依憑的真實記錄。當我再次撞見大水井已是我的女兒不知其為何物的時候,她的生活經驗里只有水龍頭。

大水井早已淪為綠植和棄物的場地。在四周兩丈多深的井壁庇護下,冬日井底的綠植不受任何風霜的侵擾,活得格外灑脫安逸,與井外的同種綠植顯然是兩種姿色,蕭瑟和葳蕤只隔著一口大井的距離,柔弱和剛勁也只隔著一口大井的距離。同種綠植,井內、井外儼然兩個世界。井底橫陳的棄物,瞬間抽走了我對一口井的界定,也無力對女兒說清楚這曾是一口井。汲取著甘甜的記憶暖流,流進心間的總有些許被冰冷包裹著的怪味。

一口廢井,隔絕的不僅是一種鄉村的生存方式。一種已經在鄉間橫生的超速覆蓋能力,覆蓋的也不只是一口單純的井和關于井的記憶。老家俗語:“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照我看未必。在鄉間,如今多少年輕人拼了命裝洋氣、說洋話,言談間多少會冒幾句陰陽怪氣的外鄉話,總覺得自家的山窩子話土氣;更別提那些老手藝,累人臟人不掙錢,還非得說是脫離時代發展,鉚足勁地往外鄉逃離。逃離不斷蔓延鄉野,逃離深入年輕人的骨髓。每次見面父親免不了教誨:“你阿亮不要一回家盡跟我說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毫無參考標準供我厘清頭緒,到底是父親落伍了,還是我超前了,如此看來,也只能說我和這大井內外的同種綠植相差無幾罷!唯一不同的是綠植無法選擇。

眼下,寨里的人早已不用擔水,一個村寨的黎明和日暮也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人們在電子產品的機械聲中蘇醒,也在電子產品的魔力中入眠,黎明和日暮被緊緊地鎖在如高墻大院般的單家獨戶之內。那些本可以提供記憶線索的物什,也在這緊鎖的狀態下悄然消失。匆匆的行囊里會有俯身駐足者嗎?

堅硬的混凝土大井,哪能預測得到,曾一度盛滿整個村寨人的水會悄無聲息地隨光陰一同滲漏,把擔水人的日子存儲和投射于井底柔軟的草甸和瘋長的綠植以及那早已失去水分和溫度的井壁。周遭嬉戲的孩童,還分辨得出這是唯一一口盛滿過一個村寨幾十年里必需的飲水的井嗎?

在老家父親放置農具的雜物間,女兒翻出一根帶有鉤鏈的扁擔,在她的刨根問底下,如一把時光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和父親的記憶。七歲的她,知其物,但并不完全知曉其功用,我的一通解釋,讓我和她瞬間若置于兩個世界……

陡然間,我意識到,一些屬于鄉間的語言正在消失,一種屬于鄉間的生存方式正在消逝,那些充滿世俗的鄉間物什和關聯的記憶也在不斷消亡或逃離,幾乎完全被外來強行植入的影子覆蓋。這影子是什么?我很難描述清楚,我無法逆著井底綠植的生長線索追問,但綠植的出現并不能簡單的用替代來說明,正如你不能說綠植只是取代了井水,或者說,眼下的自來水只是取代了一口井。

鄉間諸物,你還未來得及看清它們的影子,便很快被新的影子完全覆蓋。幸運的是,在這口廢井之上,我依然找到了一些有溫度的影子,盡管模糊,也有些許陣痛,但總歸是無法復制的且是有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鄉間,從出生那一刻起,鄉間就已經牢牢網住我們,無論美丑,無論我們有多少生命歷練,都很難掙脫這張網。

面對大水井,我最不愿看到的是在這殘跡之上哪天又會多出來一幢華麗的洋樓。

摧殘埋沒。

鄉間的這張網需要這樣的坐標,而我們更需要通過這樣的坐標網回自己。

生命的網,

一張張遺棄的影子,

被血脈永恒地沖洗,

影子不斷被影子遮蓋,

結成新的網,

一張被遺棄又不斷翻新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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