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每個中學都有一個偌大的禮堂,聯歡會、表演、重要的校慶節日都會在禮堂舉行。我對于禮堂的印象卻是一個又一個的演講,無論是駐扎非洲十年的中國無國界醫生,還是中日友好協會的會長,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替我打開了一扇觀察世界的窗。每次我張大嘴,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向未來時,李昭總是抿著嘴笑我:“看看,愿望又變了吧!”
比起聽一次嘉賓演講,就改一次愿望的我,李昭的愛要專一得多,她最喜歡的是鼓搗各種機械模型。李昭拼接高達模型的速度,讓她在全校男生里都很有知名度——那個拼模型特別厲害的女孩。課余時分,只要我側過頭,就能看到李昭認真打磨零部件的側臉,她的鼻尖在冬天會被凍成紅色,到了夏天,又會掛上朦朧的汗珠。偶然幾次,看到她有些抓狂地撓著頭皮,我有些好奇道:“是拼不出來了嗎?”
“不是,是這個齒輪制作得太粗糙了,需要再精細打磨過才能裝起來。”李昭拿起游標卡尺度量了直徑,指著說明書上的一串數字說,“看,差了0.08毫米,就差這么一點,組裝的時候就會卡住。”
“之前你組裝的,不是挺順利的嗎?”
李昭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默默地回了一句:“這是國產的,原本我想支持國產……”話音的末尾被截斷了,我自動完成了令人遺憾的接續,耳邊不自覺地響起了在大禮堂聽到過的一位院士的演講:“我國的標準化精密制造離世界一流標準還有很遠的距離。”
“那以后還是買進口正版的吧。”我拍了拍李昭的肩膀,嘗試拂去她心頭的不快。
令人意外的是,一種名為不甘的情緒竟然牢牢地抓住了少女的心,在瓣膜間恣意生長。我再也無法在明媚的周末遇見同樣嬉鬧玩耍的李昭,只能在課間看她拿著一大堆作圖工具認真比畫,A4的設計圖畫了一張又一張。
終于在十幾厘米高的設計圖里,李昭挑中了兩張,重新謄寫標注。黑色的仿宋體宛如打印般清晰,白色的紙面如少女心思一樣單純。
“我準備把它寄給模型的生產廠商!”我陪在李昭身邊,她以近乎虔誠的態度,盯著快遞員收走了她的設計圖。
李昭又恢復到了往常和我嘻嘻哈哈的狀態,頂多只是在周末電影散場的末尾,和我抱怨下,為什么還沒有收到回信。
校園里的杜鵑花開了又謝了,紫藤花開了又謝了,波斯菊開了又謝了,直到墻角的梅花露出了鼓鼓的花苞,都沒有從遠方傳來的消息。第一場冬雪不僅寒冷了空氣,也涼了不知哪一處的烈火。李昭又踩回了原來的節奏,她依然會擺弄各種模型,用小小的螺絲刀擰一個又一個的齒輪,和同學一起為了考試而擔心,為了分數而緊張,為了家長會不停的抓狂。唯一的不同,她的課桌上偶爾會出現我看不懂的書籍:《機械原理》《機械設計》。
禮堂又迎來了一位嘉賓,是歸國的杰出校友、物理學家。當我和李昭并排搬著椅子回到教室時,她忽然收住了腳步,抬頭看著大禮堂的窗戶,訥訥地對我說:“我有一天,會成功的。”
“哈?”我一片迷茫,完全不知道李昭所指的方向。
“有一天,我會讓自己國家的機械制造比其他國家更好,”李昭咬了咬嘴唇,眼眶有些濕潤,她吸了口氣,似乎在給自己打氣,“之前的院士不是說,風起于青萍之末,再小的浮萍,也能掀起改變世界的颶風。”
那一天,我在李昭的眼睛里看到了微光。
時間從不會顧忌人們的悲傷,只會將少年催生成他們想要的模樣。畢業之后,我們各奔東西,聯系也漸漸少了,只是每次看到關于機械自動化的消息,總會想起那個有著倔強眼神的姑娘,不知道她現在人在何方。
忽然有一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久違的李昭的消息,她站在一群人之間,笑得如此開懷,面前是一個看不出造型的機器,標題是:RoboMaster,目標阿西莫!
阿西莫,日本本田頂級機器人,一直是人形機器人頂級技術當之無愧的代表。
RoboMaster,我反復咀嚼這個單詞,一張一合之間,竟然有無窮的魔力,讓人止不住地興奮,我似乎看到了地上卷起的微風。
這陣風吹得很遠很遠,把李昭的消息一片又一片地帶到了我的耳邊:李昭選擇了直博、李昭加入了項目組、李昭參與研究商業化的人形機器人……或許遙遠的未來,又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真的能親手迎接當初許下的愿望。
每次風經過耳畔,我總會想起中學時那個鼓搗模型的姑娘,她這樣倔強又這樣喜歡幻想,可我在她瘦瘦的身軀里,看到了一陣向上盤旋的風,飛得很高很高。
風起于青萍之末。
我們本身,便是小小之萍,不夠強壯,也不夠浩大。可即便是最弱小的身軀,也能緩緩地堆積起層層疊疊的能量,在不經意的那一刻,便是風云際會,斗轉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