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枝
觀中國書法,草書自成高格。有人說,草書最能代表中國書法,因為它呈現了書法的節奏、韻律,是表意的最高層次。看張旭、懷素的書法作品,頓覺凜然清氣撲面而來,那是一種見天地、見日月星辰、見行云流水的自然氣韻,清冽流暢,令人神清氣爽。
故而,草書之“草”,斷不能以潦草之意附會,那是采擷自然精華、歡暢生長之“草”。書法以“草”命名,是對草的嘉許。草與花為鄰,花繁盛,草清明。若滿目碧草,又得清風淺吟掠過耳畔,心頭涌上的是浮世三千中的一瓢清歡。
春天的野菜屬草。三月末、四月初,春光和暖,淺草絨綠,是采摘茵陳的好時節。恰如民間諺語所言:“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六月當柴燒。”茵陳屬蒿類,我一直覺得,蘇東坡詞中“蓼茸蒿筍試春盤”之“蒿”便是茵陳。茵陳葉面蔥綠,渾身布滿綿密細軟的白色茸毛。剛剛生發的茵陳常圍作一團,像在一團白霧中氤氳著一些碧色,看上去柔柔嫩嫩。千萬不要用堅硬的工具挖,只需用手輕輕一掐,便似把春天贈予的禮物托于掌心。
茵陳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美妙的一種野菜。母親常說:“多吃茵陳可養肝、護肝。”于是,帶著母親的期許,沐著春日的光輝,采摘茵陳成了一件有些莊嚴、又滿心歡喜的事。母親會把采回的茵陳一遍遍清洗干凈,而后剁碎、拌上面粉,再揉捏成團,上鍋蒸熟;菜籽油燒熱、撒花椒粒,與醬油、醋等調成汁。鮮嫩柔軟的茵陳菜團蘸著酸咸可口的汁,吃起來有種特別的清香。
多年后,我仍然記得那樣的清香。它散溢在時光的罅隙里,帶著暖陽、清風和泥土的芬芳。以至于,即使遠離故鄉,每逢春回大地,我都要去郊野走一趟,采些茵陳回來,讓它成為餐桌上一道特別的點綴。
山間的藥材,也大多是草。父親早年學醫,床頭總會放著厚厚的藥典,其中有幾本就是講中藥材的書籍。出于好奇,我也常常翻看,書頗有些分量,白紙黑字,沒有任何色彩,我每每看得津津有味,全是因為上面畫著的草藥植株脈絡清晰、細節傳神、栩栩如生。
父親常于山間采草藥,這些草藥日常可泡水。家人若有小疾,父親便會細心搭配,熬成藥湯,喝上幾日,便可痊愈。中藥的苦是發散開來的,從舌尖一直苦到舌根,且總要咕咚咕咚喝上一大碗,才算完事。但那冒著熱氣的黑褐色藥湯里,分明沉淀著生活的回甘。
因為父親的原因,對于附近山間的草藥,我也能認識幾味。草藥不像普通的草那樣大片大片生長,它們大多一株一株單獨生長在幽僻之所。因而,尋草藥就像尋知己。紅丹參會開紫色的花,莖葉碧綠,姿態清絕。前胡常生長在崖邊,甚至陡崖上,葳蕤一叢,綠意豐盈,怡然自得。
眾多草藥中,春蘭似乎平常,因為極易尋見。春蘭的花呈綠色,從葉間抽出三兩枝,極其素淡。幼時的我,一度不認為那是花。直到后來,讀到孔子與蘭花的典故,心下驚嘆:“蘭花之不俗,我竟不識!”書中說:“孔子自衛返魯,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由是,孔子做《幽蘭操》:“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悠悠琴曲,宛在耳畔;蘭之猗猗,于山間,揚揚其香。
“草”字極簡,而韻致悠遠,寫起來天朗氣清;草之國度,清露泠泠,風物洵美,不可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