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慶
/一/
本市新冠確診病例歸零后的那天,吳秉仁會了幾個酒友痛痛快快地在一家大排檔擼串。不想是樂極生悲,不知是串不新鮮,還是喝了過多的冰鎮“老雪”,老吳半夜發病,上吐下瀉,肚子擰勁疼,被緊急送進醫院。
豈料,醫院腸道急診部的觀察室里人滿為患,連走廊和樓梯拐角也塞滿了臨時床位。莫非病因與老吳一樣,也是一高興擼串擼的?幸虧吳秉仁的家屬和這家醫院的主治醫生認識,關系還不一般,老吳才得以順利地被留住院,且還得到一個正式的床位。
“不過,你可別嫌呀。”扶吳秉仁去病房的路上,臉上捂了大口罩的護士一再表示歉意。“與你同室的是個晚期癌癥患者。實在是騰不出來別的床位了……”
吳秉仁肚子痛得都快抽了,哪兒還顧得上什么癌不癌癥?只要有一塊地方能讓他躺下打吊瓶,減輕一下該死的腹痛,就是去大門口的花壇里也心甘情愿了。
兩瓶8萬單位的硫酸慶大霉素溶液滴進了靜脈,腹痛漸漸緩解下來。雖然高燒仍在持續,但吳秉仁比剛入院那會兒強了許多。這時,他才有心思瞥一眼同室的,那位被宣布為晚期癌癥的病友。
盡管護士小姐有言在先,那個奄奄一息的病友活骷髏似的形象還是把吳秉仁嚇了一跳。
那人的全身萎縮得接近一具干尸,平塌塌地罩在被子下面,只露出一顆毛發脫盡了的頭。眼眶、鼻孔和嘴巴由于缺乏肌肉的支撐,全部直接凸現出來,像死人頭骨上的窿洞。
一個女人半側著身子,默默地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一動不動。不知道她已經坐了多久,看上去很像乘長途火車沒有座位,在車廂過道上足足站了一夜。她疲憊、憔悴,體力不支卻硬撐著,本能地抗拒著周圍人的憐憫和同情。病房里的一切,氧氣瓶、吊針支架、穿梭往來的護士和吳秉仁,仿佛都不復存在。她那麻木了的神經的唯一興奮點,幾乎全部作用在那個垂死之人細若游絲的呼吸上。
吳秉仁特別地注意了她的兩只眼睛。
那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定著,充滿了曠日持久的絕望所磨礪出來的麻木和堅忍。此外,再也看不出任何一絲別樣的感情漣漪,像兩眼干涸了的深井。只是當她為病人揩擦從嘴角冒出來的黑褐色血水時,它們才微微地痙攣一下。
“他是你什么人?”吳秉仁終于忍不住問道。
“愛人。”
“得的是什么病?”
“癌。”
“啊。”吳秉仁表示了應該表示的驚愕,“怎么得的,這病。多大歲數?”
“35。”
“這么年輕!”這回吳秉仁可真的吃驚了。
“病了多久?”
“4個月。”
“……”
女人始終保持原來的坐姿,回話極為簡短,語氣也干巴巴的,好像在讀電報。吳秉仁覺察出她的勉強和不情愿,便知趣地結束了交談,不再打擾。
整整一個下午,吳秉仁處于一種劇痛后的虛脫狀態,全身軟綿綿的,拿不成個兒。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太清楚病房里都發生些什么事情。恍惚覺得病友的家里似乎來了一個親屬。斷斷續續地聽那親屬說,他要在這里陪護一夜,讓她多少能休息一會兒,抽空睡一覺。女人沒同意,說何必賠一個還搭一個?再后來,那個親屬就走了。恍惚中聽到她這話時,吳秉仁還迷迷糊糊在心里表示了贊同,覺得這是一個明智的看得開事的女人。進而想到,萬一自己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癥,非死去不可的話,一定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死,絕不讓人陪護,尤其不讓自己老婆陪護。想到這里,心中一陣傖然,不覺又昏睡過去。
/二/
“他開始嘔血了。”
“什么時候?今天嗎?”
“今天。”
“吃東西了嗎?”
“喂了幾湯匙水,后來也都吐了。”
冥冥之中,吳秉仁被一陣竊竊私語驚醒過來,時間大概是在午夜,但也許是凌晨,因為病房外面已完全寂靜下來,靜得像聾了耳朵。
“你吃沒吃兒點東西?”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那女人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仿佛那是件需要回憶一下的往事。“沒有。沒吃。不想吃什么。”
“這怎么行?越是到了這種時候,你越應該挺住,哪能一點兒東西都不吃?”男的嘟嘟囔囔地埋怨道,同時弄出一陣紙響,像是有一包珍貴的東西被掏出來。“給,趁熱吃吧。”
“我不吃,不餓。”女的忸怩道。
“吃吧吃吧。”男的哄勸著,“來,我喂你吃。”
聽到這里,吳秉仁覺出有點兒不對勁。這個男的是誰?他怎么這么說話?吳秉仁并不是有意想聽他們的談話,偷聽他人的談話,即使是在同一個房間里也是不禮貌的,這點他懂。可是——
這時,灑著來蘇水的房間里飄起了肉食的葷腥味和小貓舔食般的輕細的咀嚼聲。吳秉仁有點兒惡心,想吐,不由呻吟一聲。
“他?什么時候進來的?”男的問道。憑直覺,吳秉仁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上午吧,也許是中午。”
“什么病?”
“聽大夫說,是急性胃腸炎。”
“他不忌諱嗎?這個病房——”
“誰知道。哼哼,可能是痛得顧不了許多吧?”女的居然破天荒地笑了笑,大約是想起了吳秉仁剛入院時的慘相。
“不過,也無所謂。都是人。”男的似乎很超然。
“就是,都是人。”女的也跟著重復一句,又懨懨地說,“不吃了,怪膩的。”
“不愛吃就放那兒吧。”男的體諒地說著,像在撫慰一個厭食的小姑娘。“這種時候,都喜歡吃清淡一點兒的。哎,你這里有飯盒嗎?要不我出去給你買碗餛飩吧。”
“不用,別去。這么晚了,飯店早都關門了。”
“街上說不定還有呢。”
“你不要去,買了我也不能吃。真的,一點兒東西也吃不下去。”
男的卻沒聽,吱嘎推開門,走了。病房又沉寂下來,浸在一片敏感的靜謐之中。走廊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沙啦,沙啦,沙啦。
吳秉仁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唯恐驚擾了什么。一種潛意識,或者說是一種好奇心,驅使他瞇開一道眼縫,悄悄地覷將過去。
也許是燈光的照射,或是因他瞇縫著眼睛,視覺上產生了誤差。刺眼的燈光下,女人猶如一尊復活了的雕像,全身充滿了動感。她的腰肢柔韌地向窗子側過去,顧盼著向外眺望。枯井一般的眸子里似有水露一樣的光澤在閃動,盡管很短暫很微弱,但仍然不失為一種光澤。這使她的整個面部顯得比白天生動,活泛而富于魅力。吳秉仁驚奇地發現,這原來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屋子里再就沒有別的人了。病友仍舊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不哼不哈,毫無知覺。也許他已經死了?
突然,女人好像覺察出什么,警覺地把頭扭轉過來。吳秉仁忙合上眼睛,恰到好處地做酣然入夢狀。
/三/
就這樣,吳秉仁又“睡”了一會兒,走廊才響起沙啦沙啦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漸近漸強。開門,進屋,終于在吳秉仁耳畔停下,兜來一股熱嘟嘟的汗餿味兒。仔細分辨,似乎沒摻有餛飩的鮮香,他怕是白跑了一趟。
“真叫你說著了,怎么去的怎么回來。”聽口氣,男的有些悻悻然。
女的沒吱聲。須臾,聽她低聲嗔怪起來:“你不是戒煙了嗎?怎么還買!”
“哦,這是給你買的。白天悶了,你就吸一支,這東西可以消愁解悶。”
“我不吸,怪嗆的。”
“你別往肚子里吸呀,抽一口,直接吐出來,不往里咽。”哧啦,男的好像點著了一支煙,要做示范。“咝——噗,咝——噗。”
“嘖嘖,煙都白瞎了。”女的還怪可惜的。
“來,你試試,保證管用。”
“咝——咝——”女的不在行地吸起來。
“哎,別往里咽,煙里含有尼古丁,咽進去容易上癮,成癮可就不好辦了。”
“咳咳,咳咳”。女的被煙嗆了,大聲地咳嗽。
“你看你看,不讓你往肚子里咽嘛。”
“沒事,不要緊。”女的邊咳邊說,“這煙真不錯。吸了幾口,心里多少痛快點兒了。”
“我沒說錯吧。”男的頗有些得意。
“我說呢,為什么有人明知道吸煙的危害性那么大,吸煙的后果那么嚴重,怎么還一支一支地吸呢。我甚至很討厭吸煙的人,真的。”
“現在你理解了吧?”
“理解了。人們憂郁,苦悶……”
“有時也是因為無聊。”
“可是你戒煙倒也爽快,說戒就戒了。”
“我知道你討厭吸煙。再說,我也的確想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有你的鼓勵,別說戒煙,就是戒飯,我也不含糊!”
“說的好聽。”女的又嗔道,“誰知道你是真戒,還是假戒。吸煙的人都沒臉皮,詛咒發誓要戒煙,把煙斗從樓上扔下去,眨眼工夫,煙癮犯了,又跑到樓下,接住煙斗繼續抽。”
“嘻嘻,哪有那么快的,你聽誰說的?”男的笑了,口氣一轉,說:“我可不是那號人,朝戒夕抽,沒臉沒皮。我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戒煙。”說完,呼呼地喘氣,顯得有些沖動。
好大一會兒,女人沒有說話,男的也不吭聲,病房便格外的靜,只聽煙蒂在蔓燃,“咝——咝——”,煙氣很快彌漫在病房里的每個空間。這種煙氣不像會吸煙的人吐出來的那么稀薄、恬淡,它一點兒也沒被吸收,囫圇個吸進去,又囫圇個吐出來,辣辣的,似乎還帶著一股血腥味兒,嗆得吳秉仁直要咳嗽。吳秉仁拼命地忍住,熬著,巴望著那女人快點把這支煙吸完。
“咳咳咳……”女人又嗆著了,咳嗽幾聲。
“行了,行了,不抽了。”男人哄著。
女的不聽,“咝——咝——”煙蒂的蔓燃聲如點著了的導火索,吱吱作響,似乎隨時要引起某種爆炸。
“你,你,你這是何苦。”男的頓足嗟嘆,卻又無可奈何,毫無辦法。
“咳咳咳咳”,終于,女人發出一種猛烈、尖厲的咳嗽,一聲緊似一聲,類似一種不停頓的怪嘯,震得吳秉仁毛骨悚然。“混蛋,蠢貨!”吳秉仁心里罵道,“快把煙奪下來呀,你傻在那里干什么?”
“嗚……”隨著兩個身體相擁的一聲悶響,咳嗽驟然化作壓抑的、不舒展的哭泣,像被堵住了嘴,哭聲一點一點向外擠,就像波濤受到自然力的約束,只能從礁石的罅隙間一點點的噴涌,靠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宣泄。
這一番折騰,使吳秉仁的神經受到了刺激,胃腸也跟著絲絲啦啦地疼起來。起初吳秉仁還忍著,想挨過去,誰知越忍越痛,腸子像絞勁似的,痛得吳秉仁眼前發黑。一陣熟悉的下墜感,急劇地、不可逆轉地向小腹逼近,如一攤水銀在滑動,又灼又痛,不可名狀。
別無他法,吳秉仁只好“醒”了。他忍著腹痛,一步步按正常的睡醒覺的程序,慢慢爬起來,揉揉眼睛,下床,趿拉上拖鞋,哈欠連天地向外走。
從廁所回來時,那個男人不見了。病房只坐著女人。女人半側著身子,紋絲不動,疲憊,憔悴,絕望,如一尊石膏雕像。滿屋子的煙靄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不知都到哪兒去了。
天亮后,雖然腹部仍在隱隱作痛,且伴有持續性低燒,吳秉仁還是不顧醫囑,掙扎著辦了出院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