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貫生辰綱

□張佳瑋

《水滸傳》里，有銀子，有制錢：少華山三杰，華陰縣對付不了，出三千貫錢賞錢；魯達打死了鄭屠，懸賞一千貫；林沖買一把寶刀，討價還價壓到一千貫；楊志賣寶刀，要價三千貫；最有名的，便是生辰綱，十萬貫金珠寶貝。這到底多少錢？

曾有許多位，根據米價之類，還原過北宋年間一貫錢的購買力。但一來當時經濟不算穩定，購買力大波浮動；二來《水滸傳》畢竟小說，還和北宋隔了二百年，有點年代感。真照方抓藥，不一定好。不如直接看，書中錢能干嘛。鄭屠出三千貫虛價，可以買下金翠蓮當妾了——但我們不懂買賣人口，不好猜。

柴進莊里，打發過路好漢，是一大堆吃的，加十貫錢，江湖上都夸他小旋風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樂善好施，大概十貫錢也挺有點樣子了。

李逵去到李鬼店里，拿出一貫錢，要包全套吃喝，然后狂吃了三升米飯。燕青李逵出門住店，連吃帶茶飯帶住，燕青掏了五貫錢，都在里面了。李逵扮啞道童，一拳打得小二吐血，吳用趕緊掏了十幾貫錢來平事。

如此則：三千貫夠買個會唱曲的姑娘當妾。一貫錢夠鄉村小店吃。五貫錢夠兩人住店吃喝。十幾貫錢夠平一樁斗毆。差不多是這規模。都知道楊志家傳寶刀，叫價三千貫。當時來買刀的潑皮牛二，大為不滿：“什么鳥刀，值三千貫？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牛二這話妙極了，不妨作為基準。他這時跟楊志討價還價，說出的價碼自然不是虛的。但他既是要壓價，自然提到的也是最廉價最基本的菜刀：即《水滸》世界里，三十文能買把夠切肉切豆腐的菜刀了。一貫足錢是一千文。一貫錢，能買二三十把最普通的菜刀。

我去購物網站一搜，現在最便宜的菜刀，差不多十塊上下。宋朝冶金遠沒現在發達，菜刀價格只高不低。

那么大膽地說一句：一貫錢能買二三十把菜刀，說一貫錢差不多在如今250塊左右波動，大概相去不遠？

如此算來，梁中書的生辰綱，所謂十萬貫金珠寶貝，折合這會兒大概兩三千萬的購買力。作為女婿搜刮盤剝來，送給當朝權臣的生日禮物，也算分量大了。話說回來，搶奪生辰綱的晁蓋這一伙人……晁蓋自己祖上是縣里富戶，自己是個鄉下保正。算鄉里有錢人，但也沒到西門大官人那種縣級富人、能讓都頭都沒法伸冤的財勢。再者，跑去跟晁蓋挑事的，是劉唐這個窮光蛋流竄分子，以及公孫勝這個流浪道人。那倆人更是居無定所的主兒。

跟晁蓋闖的，除了鄉里教書先生吳用，也就是被苛捐壓得抬不起頭、混賭局還老輸錢的三個漁夫。一個殷實的鄉下保正，兩個流氓社會人，三個漁夫，一個鄉下教書先生。十萬貫折合當下兩三千萬啊，的確很有誘惑力了，所以鋌而走險，以身試法。

這里就得說到，黃泥崗上生辰綱的關鍵道具了。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大夏天快要熱死人了，白勝挑著兩桶酒來賣了。宋朝沒有高度蒸餾酒，所以白勝那兩桶酒，可比現在的甜酒釀醪糟。大夏天里喝一桶，真是爽快提神，會讓人舒服得口里發絲絲聲，難怪楊志都管不住手下人，自己也忍不住喝半瓢。晁蓋們送瓢舀酒，送棗子過口，快活極了。如果不是最后他們劫了生辰綱去，簡直就是一派太平祥和情景嘛！白勝被人問酒價時，張嘴就說五貫錢。那是一桶酒折合現在一千多了，是貴點兒。所以楊志手下各人還得湊錢來買。但想起來，也能理解：畢竟那兩桶酒夠楊志手下外帶晁蓋人等，將近二十個人喝呢。這分量可不小。妙在白勝當時明明是希望楊志們買酒的，但欲擒故縱。喊價五貫足錢，那是真正漫天要價。后來晁蓋們過來問價，還說了句“五貫便依你五貫”，依嘛，“行行行，就按你說的折價！”顯然白勝這里喊價明顯偏高，明顯是要宰人。當然這也是手段，做戲做全套。如果價格喊低，接近白送，求之不得地希望人喝酒，又怎么哄得過精明的楊志呢？怎么哄得楊志肯也去喝半瓢呢？

去過旅游風景區的都知道，平時賣50的酒，敢給你喊500。想想黃泥崗上，大熱天，野外，兩桶酒，十貫2500元，還夠差不多二十個人喝爽了。類似于現在出去旅游又熱又渴，路上有人賣溢價冰啤酒。雖然算被宰了一刀，但也只好認了吧？反正五貫錢是演戲內部過手，圖的是十萬貫。

說到這里，說個題外話。《射雕英雄傳》連載版，郭靖初見黃蓉請吃飯。四干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最后一結賬，三百零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兩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五百兩銀子，付帳后外賞十兩。在三聯版里，這段大幅度修改了，變成一十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一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鋪兌了銀子付帳。寫連載版時，金庸還不嚴謹。一頓飯吃三百多兩銀子，擱《紅樓夢》里都夠開十幾次螃蟹宴了。修訂時趕緊嚴謹起來，變了十九兩。也挺貴，但沒那么離譜。小說里寫食物價格，真得小心。因為說十萬貫金珠寶貝，大家都沒怎么見過，任你吹。但寫吃的價格對不對，一眼就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