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華
娶媳婦嘍!小山村一下子熱鬧了起來。一對新人憑媒妁之言,未曾謀過面。剛掀起紅蓋頭,人群里不知哪個眼尖的在驚呼:麻子俏!這時,只見濃眉大眼的新郎,聲如鳴炮:哈哈,這好啊,像我土炮打出的沙子在上面留下的坑。剛從紅棗木獨輪車上下來的新娘,臉漲得像雞打鳴時的紅冠子,腳下開滿一地的尷尬與害羞。有人說,他一定是被炮火給轟傻了。從此,“傻子”的別號就這么光明正大地叫起來了。
別看他的傷腿走起路來一歪一斜的,可下地干活很有蠻勁。盛夏,他身披炎熱,腳踏流火,在田間鋤草。俏媳婦看不到高粱壟里的人,就大聲喊:傻子,歇歇!他就嘿嘿地從莊稼地里鉆出來,擦擦汗,咕嚕咕嚕喝媳婦遞過的茶水。
老人都說:撈魚摸蝦,餓死全家。傻子偏不信這一套。他常在清晨背起魚簍和漁網,步子一高一低地沿河邊轉悠。傻子撒網干練有氣派:左手牢牢抓漁網末端,大拇指勾網橛子,漁網自身體左側右旋,用右手撒出,送出左手的網口,右拇指順勢帶住網橛子,漁網就漂亮地撒出了。這一轉一扭,腰會讓他疼得齜牙咧嘴甚至流汗。有人勸說:去政府找找吧,隨便亮一枚你的軍功章,就再也不用愁無米下鍋了。他只顧憨笑,依然網他的魚。
傻子和三爺爺是一起隨部隊走的,博山一戰,三爺爺在突圍中,壯烈犧牲……爺爺的故事像他玉石嘴長桿子旱煙袋里飄出的煙霧,悠長,悠長。
戰場上,傻子屢立戰功。有一回部隊打家門路過,大家親眼見他騎著棗紅大馬,腰上別著匣子槍,可威武了。
等他再次回家,帶回了半兜子軍功章,還有傷殘的身體:斷了四根肋骨,子彈穿透了大腿,腰里藏著再也沒取出的彈片。
那時候,農村沒有電視機、收音機、報紙,孩子們除了捉迷藏、彈琉璃蛋子、打橛兒,就纏著他講故事。于是戰爭中的故事就在挪移的時光中斑斑駁駁:深夜急行軍邊走邊嚼炒米,摸黑打游擊,我軍發起猛攻時,能把地上的、甚至天上的敵人給打蒙……那年的戰爭是那樣的慘烈,戰場是那樣的殘酷血腥,他講著講著常會出神,剛剛還是眉飛色舞,一會兒眼淚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傻子一生最怕麻煩別人。可后來,他的心事還是成了全族的大事。后生們幾番接力,終于從部隊弄回了套老軍裝。
高大魁梧的他安詳地躺下了。草綠色軍服,小帽檐的解放帽,左胸佩戴著布胸章。一身戎裝映黨旗。女兒無奈地把華麗的壽衣給塞進了他安睡的棺木。俏媳婦扯著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你會戰友怕認不出你,可那邊冷啊——
爺爺起身一聲喊:叩頭!一屋子老老小小才從故事中回過神,齊刷刷地跪在家堂桌前給四爺爺和各位先人叩響頭。屋子里透著濃濃的神圣與莊嚴。
這是把埋葬在泥土之下的列祖列宗請回家過年啊,幾十號人正聚在爺爺的身邊守家堂。
傻子,是爺爺的堂兄,我的四爺爺。
隔著香霧,滿屋都是四爺爺的故事,我們仿佛看到他的一生在眼前流淌。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