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呼
【摘 要】中國共產黨自成立起就對未來新國家的建構有著自己的設想,當時內蒙古等邊疆地區已被納入其認知范圍之內。從建黨之初“以俄為師”提出聯邦制與自決主張,到解放戰爭時期領導建立內蒙古自治政府,施行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國共產黨對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逐漸深入和豐富,其民族政策也逐漸走向成熟。盡管受到了蘇聯民族理論與國家制度的一定影響,但革命斗爭的實際經驗和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才是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直接理論來源。在革命年代,實事求是的民族政策顯示出中國共產黨的先進性與正當性,不僅為解決內蒙古民族問題提供了有效的制度路徑,亦消解了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族際張力。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內蒙古;民族政策;國家建設
【中圖分類號】K26;D23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1)04-0060-12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革命,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復興運動的一件大事。這場革命在重塑傳統社會的同時,也對舊國家結構進行了深刻的變革。中國共產黨成立不久,即將目光投向北部邊疆。在共產黨人關于未來國家建設的構想中,內蒙古地區已被納入其認知范圍之內。中國共產黨最早處理民族問題的經驗主要是基于與蒙古族等打交道的經驗,中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實踐亦始于1947年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的成立。站在中共的視角,追尋一個使命型政黨關于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的發展軌跡,這種研究的旨趣之一就是探討清末以降中國邊疆地區的失序狀態與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興起的歷史關聯,這對于理解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緣起與演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言,無疑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與現實功用。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多傾向于關注中國共產黨在內蒙古地區開展革命,進行社會動員的相關活動,但鮮有研究從中共的視角出發,對其認識發展的階段性變化作深入考察。本文以此為切口,根據相關檔案文獻資料,通過對中國共產黨關于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知過程與政策宣示進行縱向的梳理,探討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緣起的歷史邏輯,體悟中國革命的偉大與艱辛。
一、建黨初期:政策宣示與成員吸納
中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各民族逐漸形成了“多元一體,和而不同”的基本格局。盡管各民族語言文化不盡相同,但在儒家“天下觀”影響下,各民族都呈現出明顯的向心趨勢,共同構成了較為穩固的命運共同體。在封建社會形態下,儒家的“天下觀”成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黏合劑,成功實現了對封建國家“本部”(內地)和“藩部”(邊疆)的長期統一。
鴉片戰爭后,西方殖民勢力逐步滲入中國內地與邊疆,引發近代民族危機。作為封建意識形態的儒家文化“天下觀”卻無法解釋近代國際秩序的變化,當然也難以回應來自西方的挑戰。隨著帝國主義對華侵略的不斷深入,帶有濃重西方色彩的現代民族觀念亦逐漸進入近代中國知識群體的視野。同盟會等革命黨人以此作為理論支撐,并繼承了在中國歷史上具有深遠影響的“華夷之辨”思想,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以排滿反清為目的的民主革命。
晚清革命黨人激進的民族政策固然擴大了政治動員,但也催生了國內各民族對立、仇視與隔閡,為帝國主義從事民族分裂活動提供了機會。辛亥革命爆發時,與清朝封建統治命運相系的蒙古王公上層,對以“驅除韃虜”為綱領,高唱“恢復中華”的資產階級革命勢力表現出較大的恐懼與敵視。內蒙古土默特旗“對這句口號的反感很強烈”。1911年末,外蒙古各部在沙皇俄國支持下擁護哲布尊丹巴活佛稱帝,宣布獨立。在此影響下,內蒙古各部王公離心傾向逐漸增強,相繼制造“呼倫貝爾獨立自治”事件和“東蒙古獨立”事件。盡管剛剛建立的中華民國宣布實行“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的民族政策以維護國家統一與領土完整,但“五族共和”已難以消弭先前暴力革命造成的隔閡。隨著清王朝滅亡,中央政府權威的驟衰加深了近代中國的邊疆危機,“滿蒙則有日俄預定分割之耗,西藏則有英兵自由行動之警,國勢之亟,無逾今日”。沙俄、日本等帝國主義國家借機在內蒙古各地進行分裂活動,為中國建構現代國家帶來了巨大的挑戰。
俄國十月革命后,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骨干成員已普遍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以此作為工具重新審視內蒙古民族問題。馬克思主義學說強調縱向的社會階級差別,并將生產方式的結構性差異視作核心因素。根據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民族問題的論述,其關鍵在于剝削制度和階級矛盾。“人對人的剝削一消滅,民族對民族的剝削就會隨之消滅。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失,民族之間的敵對關系就會隨之消失。”恩格斯曾言:“壓迫其他民族的民族是不能獲得解放的。”盲目地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上不但無法真正解決民族問題,反而不利于無產階級的團結。因此,當時主要由知識分子組成的中國共產黨超越了“驅除韃虜”的邏輯,站在國際主義立場上主張包括蒙古族等國內各民族不分大小強弱,均擁有民族自決的權力。1920年末,毛澤東在給蔡和森等赴法友人的信中就提出,應幫助蒙古及新疆、西藏、青海等地實現自決自治。毛澤東與蔡和森當時是國內早期社會主義者的骨干,他們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共早期成員的共識。
盡管在建黨初期缺乏對民族問題的深入了解,中國共產黨仍從生產方式層面注意到了內地與邊疆民族地區的差異與不同,“現在中國本部做不到和疆部統一,因為這些地方的經濟狀況和本部不同,他們互相也有差異”。在彼時共產黨人的認知視域中,作為“異種民族久遠聚居”的蒙古族社會“還處在游牧的原始狀態之中”,而內地各省已逐漸由農業、手工業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過渡。經濟基礎不同,自然不能適用同樣的上層建筑。貿然將其強行統一于民國時期混亂的武人政治之下,“結果只有擴大軍閥的地盤,阻礙蒙古等民族自決自治的進步”,強制其“和我們同受帝國主義侵略及軍閥統治痛苦”。共產黨人認為不但應該承認其獨立,“并且應該積極的幫助他們推倒王公及上級喇嘛之特權,創造他們經濟的及文化的基礎”。基于蘇聯處理民族問題的經驗,中國共產黨提出了“蒙古、西藏、回疆三部實行自治,為民主自治邦……用自由聯邦制,統一中國本部、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的設想。此時“以俄為師”的中國共產黨人,渴望從外部世界的經驗中尋找到國內民族問題的答案。
作為使命型政黨,中國共產黨為完成其宏大的社會改造與重塑國家結構的使命,亟須處理內蒙古民族問題,推進現代民族國家的一體化進程。此時中國共產黨雖提出了明確的解決方案,但在1923年中共三大召開時的黨員人數不足500人。況且主要由漢族學生和知識分子組成的中國共產黨,其骨干多在沿海大城市從事工人運動,與內蒙古地區缺乏功能上的聯系,并存在語言不通等問題。“政黨的力量反映出支持的規模和組織的水平”,建立黨的各級組織,依靠自身的組織網絡和政治力量,深入和控制每一個階級與每一個領域,達到改造或重塑社會、國家和各領域的組織制度,最終克服結構性的總體危機,這是使命型政黨的運行邏輯。對于年幼的中共而言,吸納成員,培養干部特別是熟悉當地情況的民族干部,成為當時黨面臨的重要課題。
李大釗是中共建黨之初的靈魂人物,同時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領袖之一。作為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他多次利用社會身份公開宣傳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支持各民族實行自決自治。1923年1月,李大釗發表《平民主義》,提出:“今后中國的漢、滿、蒙、回、藏五大族,不能把其他四族作那一族的隸屬。”他在更高的維度上批判了當時的大民族主義,“以歐戰的結果,和中國的政情來看,凡是持大某某主義的,不論他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沒有不歸于失敗的”,主張在實行“個性解放”中形成新的“大同團結”。
1923年秋,李大釗及鄧中夏、朱務善、趙世炎、劉伯莊等中國共產黨北方黨組織成員先后前往蒙古族學生較集中的北平蒙藏學校,在該校就讀的蒙古族青年學生中開展工作。這一時期,《向導》及《新青年》等中共政治理論刊物也在蒙藏學校的蒙古族學生中廣泛傳播。李大釗還在北京師范大學為這批學生開辦了“樂群補習班”。1923年末至1924年,一批蒙藏學校的蒙古族學生加入青年團及中國共產黨,其中包括后來成為黨和國家的領導人、內蒙古自治區的締造者云澤(烏蘭夫)。來自土默特旗的榮耀先成為第一位蒙古族中共黨員。這批蒙古族黨員為中國共產黨在內蒙古地區建立組織系統提供了干部基礎,在后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內蒙古自治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雖然人數很少,但卻為黨最先開辟內蒙古地區的革命工作貢獻出一份力量”。
二、國民革命時期:組織嵌入與社會動員
中共三大后,中國共產黨決定全體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以黨內合作的方式實現國共合作。隨著兩黨之間聯系與交流的逐漸增多,國民黨的民族政策開始進入共產黨人的視野。國民黨雖然提出了“五族共和”主張,但其民族政策仍帶有深刻的同化主義烙印。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人聲稱“本黨以美國為榜樣。今日我們講民族主義,不能籠統講五族,應該講漢族底民族主義”。國民黨民族政策的實質是參照美國的相關實踐,以漢族為中心實行民族同化。對此,主張民族平等和自由聯合的共產黨人表達了異議,“我們的主張是:對外反抗侵略主義的列強加于我人之壓迫,對內解除我人加于殖民地弱小民族(如蒙古西藏)之壓迫”。在兩黨關于國內民族問題的話語權的交鋒中,中國共產黨對于蒙古族的認識已由先前的“異種民族”轉變為“弱小民族”。
1924年1月,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承認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這標志著國民黨的正式改組與國共合作的正式建立。在蘇聯與共產國際看來,中國共產黨最大的作用便是“成為左右國民黨的力壓千斤的秤砣”。在鮑羅廷等蘇聯顧問的斡旋下,中共堅持的民族自決自治的主張,對當時的國民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以孫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人開始“承認中國以內各民族之自決權”,“對于國內之弱小民族,政府當扶植之,使之能自決自治”。國民黨一大宣言代表了國共兩黨解決內蒙古民族問題的共識,對中共的民族工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國民革命前,中國共產黨的相關工作僅停留在政策宣示層面,而國民革命的到來則為中國共產黨深化對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提供了契機,進而推動了相關政策的施行。1925年3月,李大釗在對內蒙古民族問題考察之后專門發表了《蒙古民族的解放運動》一文。他回溯歷史,指出清王朝“對蒙古民族,純用藩屬政策,以籠絡其王公及喇嘛,淪蒙古民族于外國的帝國主義,中國的帝國主義,蒙古王公的封建制度,喇嘛教的愚民剝削四重壓迫之下”。中華民國建立后,蒙古族又處于北洋軍閥與帝國主義的共同壓榨下,“仍不免受與前日相同的壓迫,或且更甚”,并闡述了內蒙古民族問題在國民革命運動中的地位與作用。李大釗此時的公開身份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并且領導著國共兩黨在華北地區的工作。他的言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國共合作時期國共雙方對內蒙古民族問題的一致態度。
在李大釗的直接領導下,中國共產黨北方區委派遣吉雅泰、李裕智等蒙漢族中共黨員奔赴內蒙古各地,建立了熱河、綏遠、察哈爾、包頭四個平行的特別區工作委員會,公開名義是中國國民黨熱河、綏遠、察哈爾及內蒙黨部。這些國民黨的地方黨部實際上由中共黨員領導并控制,與中國共產黨的地方黨組織幾乎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地方黨組織作為政黨權力下探的觸手,為中國共產黨強力介入基層社會、開展政治動員提供了便利。在李大釗等共產黨人的努力下,通過培養民族干部、建立黨組織等方式,中國共產黨已對內蒙古社會有了初步了解。
隨著國民革命的發展,共產黨人意識到“我們的黨應當使蒙古人的民族解放運動與全中國的解放運動結合起來”。但當時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力量幾乎都在南方,先前雖在內蒙古建立了部分黨組織,但與控制內蒙古地區的奉系軍閥相比實力仍然太過弱小,亟須聯合內蒙古各階級建立統一戰線。中共中央一方面指出“對于蒙回民族問題,須告知馮有適當的解決,應尊重這些少數民族的權利”,“尊重蒙回少數民族的利益,以引導他們參加全國反軍閥、反帝國主義的斗爭”,另一方面著手建立自己領導的外圍統戰組織。
1925年10月,在《關于蒙古問題議決案》中,中國共產黨肯定了內蒙古民族問題對黨工作的重要性。根據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受蒙古王公的統治,喇嘛教的愚弄和中國商業資本的剝削”的蒙古族農民成為中國共產黨重要的聯合對象。此外,民權主義分子特別是知識分子階級成為中國共產黨極力爭取的群體。共產黨人制定了聯合蒙漢農民反抗“共同的仇敵:大地主、王公、帝國主義者和軍閥等”,“同時卻不應當掩沒蒙古人的民族利益”的方針,并指示各級黨組織“宣傳工作要注意蒙古人的風俗言語及其他特點”。根據該議決案,中共北方區委隨后建立了包括蒙漢各族群眾在內的農工兵大同盟與內蒙古國民黨。中共中央還派專人與武漢國民政府交涉撥款資助內蒙古國民黨宣傳工作,并給予其若干武裝以騷擾京綏路奉軍,推進國民革命的進程。
國共合作正式建立后,雙方雖然都強調反帝愛國、平民主義與勞工神圣,但這并不意味著兩黨政治聯盟內部沒有不同的聲音。當時中國共產黨堅持“以蘇聯為模范,來組織革命的政權——就是使中國境內蒙古、西藏、滿洲、回族等民族,完全以自由平等的原則,加入革命的中國”的主張,國民黨右派則一直以蘇聯援助蒙古革命為由,攻擊與布爾什維克處于同一意識形態陣營的中國共產黨“鼓動蒙古人脫離中國”分裂國家,試圖以此解構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對此,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陳獨秀作出了回答,提出“無產階級的民族主義,主張一切民族皆有自決權,主張自求解放,不受他族壓制,同時也主張解放隸屬自己的弱小民族,不去壓制他”,“我們只反對一班人否認蒙古民族的自決權,硬說蒙古是中國的藩屬,主張軍閥政府出兵蒙藏;我們主張蒙古人根據民族自決權,有獨立反抗的權利”。惲代英也回應道:“蘇聯不是允許了許許多多他國內的弱小民族自決,而這些民族都愿意聯合成一個國家么?”他們的觀點代表了這一時期共產黨人設想以“自決自治”與平等聯合的方式,來處理內蒙古民族問題的初衷。
三、土地革命時期:交往互動與認識轉變
盡管國民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對內蒙古民族問題高度重視,但當時黨的工作重心主要是領導工農運動。由于組織力量不足和空間距離遙遠,中共對于情況復雜的內蒙古統戰組織,也只能抱有“不夸張的幻想他能發生很大的建設,也不輕視他所能起的作用”的態度。國民黨右派的叛變使國共合作走向破裂,中共被迫轉入農村開展土地革命。當依靠自身力量無法對抗國民黨的強大軍事機器時,聯合各民族革命階級建立工農民主統一戰線以走出困境,就成為生存危機之下共產黨人的理性選擇。隨著黨對民族工作重視程度的增加,1928年7月中共六大確認“中國境內少數民族的問題(北部之蒙古……)對于革命有重大的意義”,并提出了“設置少(小)數民族工作部”的要求。
自1928年開始,中國共產黨按照中共六大《關于民族問題的議決案》的要求,對內蒙古地區的社會經濟狀況、階級關系及民族問題等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調查研究,對于內蒙古地區革命的性質、任務,特別是民族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基于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和革命的斗爭現實,中國共產黨主張蒙漢族被壓迫民眾共同反抗“不但壓迫中國的工農貧民,同樣也壓迫蒙古的農民牧民”的南京國民政府,以及與他們存在直接或間接剝削關系的封建王公。中共中央指示蒙委應據此“號召蒙漢貧民能在這種斗爭中取得一致的聯合”,不僅使蒙古民族解放運動獲得漢族工農貧民的支持,而且“蒙族反漢官反漢商的運動,才不致變成一切漢人的狹隘的民族觀念”。
隨著民族工作的展開,中國共產黨關于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亦得到了發展:共產黨人確認內蒙古革命的動力是工人、農民、牧民及奴隸,革命的對象則為封建王公、軍閥地主、資本家及帝國主義。內蒙古革命的目標是完成蒙漢各族勞動群眾的解放,鏟除封建制度,實行土地革命,推翻王公軍閥及國民黨政權,建立以“民族共和國”形式的平民政權。中國共產黨還注意到了黃教(藏傳佛教)在內蒙古地區流行的情況,為此提出沒收寺廟土地、牲畜分給農牧民,實行政教分離,信仰自由的政策。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通過蘇維埃發布了一系列民族政策。為適應當時復雜艱難的斗爭環境,除聯邦制方案外,共產黨人還提出了建立民族自治區域的設想。根據1931年11月通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中共領導下的蘇維埃政權承認“漢,滿,蒙,回,藏,苗,黎和在中國的臺灣,高麗,安南人等”一律平等;凡是世居于中國地域內的“蒙、回、藏、苗、黎、高麗人等”,不僅可以決定加入或脫離蘇維埃聯邦,還擁有“建立自己的自治區域”的權力。同一時期通過的《關于中國境內少數民族問題的決議案》也確認“蒙古、西藏、新疆、云南、貴州等一定區域內”居住的當地民族,由其勞動工農階級決定是否脫離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還是“愿意加入蘇維埃聯邦或者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之內成立自治區”。這是共產黨人基于土地革命的實踐,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本土化的探索。
以根本法的形式授予各民族“自決自治”權力會不會引起分裂國家的行為?中共中央指出“黨必須領導少數民族的民族解放與自主(包括分離權)而斗爭……密切的將少數民族的解放斗爭與土地革命聯接起來”。毛澤東提出:“共同的革命利益,使中國勞動民眾與一切少數民族的勞動民眾真誠地結合起來了。民族的壓迫基于民族的剝削,推翻了這個民族剝削制度,民族的自由聯合就代替民族的壓迫。”他們的回答從不同維度闡述了少數民族解放運動在土地革命中的正確方向。
自1934年10月起,中國共產黨在長征途中經過了眾多民族地區。這一“歷史上最盛大的巡回宣傳”與各世居民族發生了廣泛而深入的接觸,加深了共產黨人對民族問題的理解。1935年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毛兒蓋會議上作出決議,特別強調紅軍主力北上到達甘陜寧青地區時,對蒙古族與回族的民族工作“須做更大的努力”,并將其作為民族工作的重點與主要方向。
中國共產黨被迫離開南方蘇區,到達貧瘠的陜北后,無論是基于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還是現實的生存困境,蒙古族與回族等周邊民族都成為共產黨人聯合的對象。內蒙古的行政區劃在清初即已形成,在盟旗制度下保持了200余年的穩定。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形式上統一全國后,在北洋政權的基礎上將內蒙古各盟旗分別劃入黑龍江、吉林、遼寧以及新設置的熱河、察哈爾、綏遠及寧夏各省,遭到了內蒙古各盟旗的強烈反對,蒙旗武裝幾乎與國民黨駐防勢力兵戎相見。在共產黨人眼中,國民黨當局的行為顯然與自己堅持的自由平等的民族觀相悖。1935年底,毛澤東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主席的身份發表宣言,“原來內蒙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察哈爾土默特二部,及寧夏三特旗之全城,無論是已改縣治或為草地,均應歸還內蒙人民”,并“取消熱、察、綏三行省之名稱與實際行政組織”。為了擴大革命的同盟軍以挽救革命,黨繼續向蒙古族宣傳動員:“內蒙古民族只有與我們共同戰斗,才能保存成吉思汗時代的光榮,避免民族的滅亡,走上民族復興的道路。”只要決定共同抗日反蔣,無論是王公還是平民共產黨人都會給予其“善意的實力的援助”,“蒙古民族素以驍勇善戰見稱于世,我們相信你們若一旦自覺地組織起來,進行民族革命戰爭,驅逐日本帝國主義與中國軍閥于內蒙古領域之外,則誰敢謂成吉思汗之子孫為可欺也”。
四、抗戰及解放戰爭時期:理論成熟與制度實踐
根據“滿蒙政策”,日本帝國主義制定了“分而治之”的侵華戰略。繼成立偽“滿洲國”之后,日本又在東亞各民族“協進”的口號下,以支持蒙古民族“自決”為由進行分裂活動,欲以內蒙古地區作為跳板向華北及西北地區滲透。隨著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中日矛盾上升為國內主要矛盾。將蒙古族聯合到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以壯大抗日力量,便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工作的“第一等重要任務和一切工作的重心”。面對日本關東軍煽動部分蒙古王公領袖建立“自治政府”的情況,共產黨人提出“應該爭取這些少數民族的動搖分子(如德王之類)到抗戰中來”,“應該同少數民族的上下層建立良好的關系,反對大漢族主義”。
“我們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不但是中國各個黨派各個階級的,而且是國內各個民族的。”針對當時日本帝國主義正加緊分裂國內各民族的現實,如何整合各民族抗日力量以鞏固和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成為共產黨人亟須解決的問題。1938年10月,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將“團結各民族為一體,共同對付日寇”列為“全民族的當前緊急任務”之一。在全會的政治決議案中,中國共產黨抗日救亡的總方針被概括為“團結中華各民族(漢、滿、蒙、回、藏、苗、瑤、夷、番等)為統一力量,共同抗日圖存”,確定了“中華民族”為代表中國現代民族的共同體名稱。在毛澤東看來,調動各民族抗日積極性的最有效途徑,即是尊重其社會與文化特殊性,并賦予其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與機會,“允許蒙、回、藏、苗、瑤、夷、番各民族與漢族有平等權利”,在共同抗日原則下“有自己管理自己事務之權”;在多民族雜居地區“當地政府須設置由當地少數民族的人員組成的委員會,作為省縣政府的一部門,管理和他們有關事務,調節各族間的關系,在省縣政府委員中應有他們的位置”。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平等原則,毛澤東強調糾正黨內存在的大民族主義現象,提倡“漢人用平等態度和各族接觸,使日益親善密切起來,同時禁止任何對他們帶侮辱性與輕視性的言語,文字,與行動”,徹底改善民族關系以團結抗日,“懷柔羈縻的老辦法是行不通了的”。
在延安時期,隨著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共產黨人開始獨立系統地研究內蒙古民族問題。1939年初,中共中央西北工作委員會成立后專門設立了蒙古族問題研究組,通過對蒙古族歷史、政治、經濟、文化等情況進行調查研究,作出合乎實際的結論,為中共中央制定民族政策提供科學的依據。當年5月,該研究組成員王鐸等人深入毗鄰陜北的伊克昭盟(今鄂爾多斯市)進行調查研究,宣傳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聯合蒙古王公進行抗日斗爭。1940年末,西北工作委員會和陜北公學文藝工作團組成了“蒙古文化考察團”,赴綏遠一帶考察蒙古族的社會生活與文化活動。
調查研究為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工作提供了新的認識。中共中央西北工作委員會結合蒙古族實際情況,于1940年7月擬定了《關于抗戰中蒙古民族問題提綱》。該提綱簡述了蒙古族族源、歷史與現狀,以及日本侵略內蒙古的過程,并分析了蒙古族對于抗日戰爭的態度及可能性。根據當時蒙古族“在政治上很少權利與獨立性……成為帝國主義與異民族統治壓迫的附屬物”的情況,共產黨人指出“蒙古民族解放運動的勝利,必須與中國革命結合起來才有可能”,并在抗日宣傳、民族平等、開放民主、尊重風俗、改善生活、組織武裝、政治教育、發展生產、改善民族關系等9個方面提出了26條具體措施。這份提綱奠定了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的基礎,亦凸顯出共產黨人的政治智慧:既沒有否定多民族國家中少數民族的“民族身份”,也沒有忽視這一身份在民族主義時代對多民族國家的可能性挑戰。
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基于對多民族國情的認識,結合長征時期積累的民族工作經驗,形成了具有鮮明本土特色的區域自治理論。1941年,中共領導下的邊區政府頒布《陜甘寧邊區施政綱領》,明確提出“依據民族平等原則,實行蒙回民族與漢族在政治、經濟、文化的平等權利,建立蒙回民族的自治區,尊重蒙回民族的宗教信仰與風俗習慣”。該綱領是中國共產黨將民族區域自治政策制度化、法律化的最早的正式文件。隨后,共產黨人建立了城川蒙民自治區和三邊、關中回民鄉等民族自治政權。這些自治地方的建立為民族區域自治理論的完善和發展奠定了基礎,為新中國成立后民族區域自治政策在全國范圍內的實施提供了試點和范例。
抗戰后期,伴隨著中國共產黨實力的增加,國共摩擦開始升級。皖南事變后中國共產黨越發強調自身的獨立性,在處理國內民族問題上態度越來越鮮明。面對蔣介石否認蒙古族等少數民族的存在而稱其為“宗族”的做法,共產黨人公開聲明“平日我們習用的所謂‘中華民族,事實上是指中華諸民族(或各民族)。我們中國是多民族的國家”,“中國大地主大資產階級之所以要捏造這種單一民族論,其目的就在于提倡大漢族主義,欺壓國內弱小民族”,“(中國)是存在著漢蒙回藏等民族的事實,我們只有在承認各民族自決權的原則下平等的聯合起來,才能成功的‘組織自由統一的(各民族自由聯合的)中華民國”。
延安時期,共產黨人實事求是的民族政策無疑緩和了先前緊張的民族關系。陜甘寧邊區政府籌備成立了蒙古文化促進會和回民文化促進會,吳玉章、林伯渠、謝覺哉、習仲勛、艾思奇、李維漢、胡喬木、丁玲、冼星海等頗具社會影響力的共產黨人都參與其中;成吉思汗紀念堂也在延安落成,邊區數次舉行對黃帝與成吉思汗的祭禮。20世紀40年代,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陜甘寧邊區已成為“全國少數民族解放的燈塔”,共產黨人用自己的方式構建了一個各民族共有的、超越偏見的精神家園。“許多蒙胞說,邊區好,不欺騙蒙人,給蒙人很多便利。因此到邊區來出售牛、馬、羊的蒙胞越來越多。”在延安民族學院7個民族的200余名學員中,蒙古族學員就占到了40%左右。1941年,蒙古族人那素滴勒蓋在國民黨反共高潮中奔赴延安,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的接見,并被聘為邊區國民參政會參議員。1943年7月那素滴勒蓋因病逝世,在他的臨終遺言里說中國共產黨“是唯一能夠指導和幫助我們蒙古民族解放的力量,因為他們是真正為一切被壓迫民族和人民謀利益的先進革命力量”。邊區主席林伯渠在悼詞中寫道,那素滴勒蓋的逝世“不僅使蒙古同胞失去領導者,而且是中華民族的損失”。那素的遺言反映了蒙古族等少數民族對中國共產黨構建的新型民族關系的內在認同。從“異種民族”到“中華民族”,中國共產黨強化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朝著鍛造新型共同體的社會目標又邁進了一步。
1945年8月,蘇聯對日宣戰并出兵東北和內蒙古地區,日偽勢力迅速瓦解。根據“爭取東北,控制熱察”的戰略方針,中共中央指出“在綏遠蒙人地區,可以組織蒙人地方性的自治政府”,“適當的解決內蒙民族問題,不僅關系內蒙民族本身的解放,而且能夠建立我黨我軍鞏固的后方……對內
蒙的基本方針,在目前是實行區域自治,首先從各旗開始,爭取時間,放手發動與組織蒙人的地方自治運動,建立自治政府”。盡管中共尚未取得全國政權,但直接領導了內蒙古東西部統一組成自治政權的運動。經過理論與現實的碰撞及多方博弈,在烏蘭夫等共產黨人的主導下,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于1947年5月1日成立。這是中國現代史上最早成立的省級民族區域自治地方。
新中國成立前夕,陳嘉庚等社會知名人士作為政協代表到內蒙古自治區進行考察后,反映“現在內蒙的漢、蒙二族合作得很好,猶如兄弟一樣”,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聽了非常高興”,認為民族區域自治政策是成功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召開前,周恩來向政協代表及有關人士介紹了中國的民族情況。先前領導成立內蒙古自治區的相關實踐,為中國共產黨采取民族區域自治解決國內民族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經驗支撐。鑒于當時英、美等敵對勢力仍在分裂中國的西藏、臺灣和新疆,周恩來認為未來的新中國應是單一制共和國而非聯邦制,“我們雖然不是聯邦,但卻主張民族區域自治,行使民族區域自治的權力”。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批準通過了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規定新中國在單一制國家框架內實行民族區域自治,建立各類民族自治機關。經過不斷的實踐探索與理論建構,共產黨人最終確立了解決國內民族問題的制度路徑,消解了現代國家建設中的族際張力。
五、結語
作為一個以“改造中國和世界”為己任的使命型政黨,中國共產黨自成立起就對解決國內民族問題、建設新國家有著自己的設想。基于馬克思主義自由、平等、反對壓迫的價值追求,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平等的民族觀,希望以此打破族際隔閡,以平等聯合各民族的方式構建起一個新型的國家共同體。初創時期,由于理論準備的不足,中國共產黨對內蒙古民族問題缺乏自身的獨立見解,受蘇聯理論與制度的影響頗重,主張實行聯邦制與自決。經歷了長征后,中國共產黨有了和蒙古族等少數民族切身交往的實際經驗,對國情的復雜性和民族問題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區域自治理論也應運而生。延安時期,為了最大程度整合全國力量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國共產黨經過調查研究,開始以民族區域自治作為解決內蒙古民族問題的基本政策。解放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了內蒙古自治運動。在先前陜甘寧邊區經驗的影響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被放大到省級區域并得到成功實踐,最終被寫入憲法,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基本政治制度之一。
在革命年代,中國共產黨關于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演變與政策實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開展大規模民族識別、推廣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提供了重要的經驗支撐。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實現了從局部經驗到國家制度的轉變,可以被視為新中國民族理論與制度實踐的“先聲”。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關于內蒙古民族問題的認識變化,以及與之相應的民族政策的生成緣由都是極為復雜的,既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驅動,也是斗爭環境下走出困境的統戰邏輯使然,由此出發方能理解中共革命的曲折、艱辛以及歷史的多重面向。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中共黨史黨建研究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