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溪與山、樹與橋、人與自然,仿佛在此形成對話。一座老橋,一座新橋,中間隔著100多米,也隔著200年時光,兩座橋仿佛在此完成了某種穿越時空的連接。
在這座偏遠的小山村里,前一代人與后一代人,也仿佛在這條流水潺潺的雅陽溪上,完成了一種精神的傳遞。
新橋的建造者名叫吳學養,1981年出生的他是土生土長的雅陽溪人。吳學養的奶奶100歲了,每天都會出門來走一走,看一眼古老的普賓橋,再摸一摸嶄新的永和橋。從前,她是老橋頭茶亭里的“守橋婆婆”,守護廊橋的同時也給過往行人燒水煮茶。
現在看起來有些寂寥的普賓橋,當年曾經無比熱鬧。這里是方圓幾十里的交通樞紐,也是人來人往的物流中心。橋頭那條路,便是溝通浙閩兩省的“桐山大道”,福建省的福鼎古稱桐山,從浙江省的泰順縣通往福鼎,普賓橋便是這條交通要道上的重要節點。用現在的話說,“桐山大道”是一條國道。國道上的普賓橋,建造時曾得到浙江泰順、浙江平陽、福建壽寧、福建桐山、福建柘榮兩省五地群眾的捐助。
橋是路的一部分。泰順山高路遠,交通不便,許多貨物都得靠雙肩挑進挑出,廊橋便是古道上挑擔客歇腳的地方。廊橋的木頭地板上有些深淺不一的圓窩,那是過往挑擔客在橋上歇息時,扁擔支地而磨出的痕跡。歇腳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交易,有了集市。農忙一過,橋頭搭出戲臺,演木偶戲的人在此演出,每天下午和晚上都有戲看,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吳學養當然也只是聽說。奶奶當年在這里燒茶給路人免費飲用,所居的茶亭也是群眾捐助的,當時建橋的錢和材料還有一部分沒用完,工匠們順手就建了一座雙層的茶亭。那時挑擔客格外辛苦,從福建桐山到浙江羅陽有150里路,要走一天一夜。為了趕路,中途不能長時間休息,只能在茶亭和廊橋休憩一時半刻,茶亭有一碗茶水可飲,自然是好事。
那時候,吳學養的爺爺生了病,不能做什么重活,奶奶便在橋頭茶亭燒水施茶,給來往行人提供便利。可免費施茶怎么維持生計呢?為了糊口,奶奶就做些當地小吃九層糕,行人渴了喝兩碗茶,餓了買幾塊米糕。農歷八月收稻谷,奶奶就拿個竹籃子,去附近幾個村莊拾稻穗。那時稻米精貴,田間收割過后遺漏下的稻穗,村民們約定俗成,誰都不拾掇,特意留給“守橋婆婆”。奶奶將稻穗撿回來后晾曬清理,把谷子碓成米,再把米磨成粉,將粉制成九層糕。香香甜甜的九層糕,奶奶自己從不舍得吃。
貨物必須及時送到目的地,一擔貨物,最少100多斤,從桐山挑到羅陽,大約有五塊銀元收入。挑擔客干的是長途跋涉的重體力活,個中艱辛可想而知,花幾個小錢填肚子,歇了歇,力氣回到腿腳上,便又重新挑起擔子趕路去了。
吳學養的奶奶家中有四個男孩、兩個女孩,因為養不起,只好把兩個男孩送給別人。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下,奶奶靠著起早貪黑施茶、做點心,維持著家中基本的生活。
大多數時候,奶奶就守著橋,望著橋。這座普賓橋上,什么樣的行人過客都來過。風雨天氣,乞丐在橋上將就過夜;寒冬臘月,官員趕路也會在此借宿。
奶奶守著橋,望著橋,普賓橋也在守著這家人,望著這家人。
直到有一天,很多人不辭遙遠跑來看泰順的廊橋,也來看雅陽溪的普賓橋,吳學養他們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祖祖輩輩走過的廊橋,居然是文物,居然有這么高的價值。
現在的古道上,人跡罕至,荒草漫道,只有布谷鳥的聲音在山谷里傳得很遠。
浙江省泰順縣是“中國廊橋之鄉”,現有古廊橋33座,其中15座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泰順,廊橋也叫“虹橋”“風水橋”,村民們世世代代把廊橋看作關乎人的禍福、家族的盛衰、村落的興敗之“風水”。廊橋也成為當地人生命中一葉具有神奇力量和無限想象的文化之舟。它承載了千百年來,人們對于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理想的追求、審美的表達、信仰的寄托,以及對于未來的期待。
周善靈是和其他幾個村民一起,想到要在村子里再建一座新廊橋的。他們找到吳學養,說我們造一座廊橋行不行?
吳學養點點頭說,行。
吳學養17歲時跟著姨父學木匠、做古建。兩三年后出師,吳學養也帶起了徒弟,兩人出門攬活,可剛有手藝,沒人敢找他們做活。后來普賓橋頭的馬仙宮年久失修,眼看要塌掉了,村里沒有錢,也找不到人修繕。吳學養和徒弟思來想去,決定接下這活。師徒二人親自上山砍樹,從正月初開始動工,一直忙到農歷九月收尾,總算完成。
馬仙宮修好,找吳學養做活的人就排起隊了。修廊橋、修古建筑,一點一點積累經驗。口口相傳,“吳木匠”的名氣也大起來。常聽人說,要找雅陽溪那個年輕的吳木匠。
木匠師傅們吃的都是“百家飯”,吃飯由“首事”張羅。“首事”就是牽頭做事的人,明天誰家管飯,后天誰家管飯,一樁樁安排好。
57歲的周善靈是這次造廊橋的首事之一。全村人里,他曾是最早出去闖蕩的“成功人士”。2019年,因為父親身體不好,他回來照顧。他看見村里的路不好,就花錢修了一條3千米的路。見村里沒有公廁,又出錢修了一座漂亮的公廁。看到別的村莊新建廊橋,他也有點動心,琢磨了很久,聯合了老傅、老莊等幾位德高望重的鄉賢一起,共同作為首事,正式提起營建新廊橋這件事。
2009年,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2年,閩浙兩省七縣聯合申報的閩浙木拱廊橋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這些年,泰順也鼓勵支持民間傳承木拱廊橋傳統營造技藝,并通過營造廊橋來傳承技藝,先后建成新廊橋20多座,也帶出了傳承人隊伍。
一座廊橋需要大大小小兩千多個構件,規模大點的廊橋,建造費用至少在一兩百萬元以上,基本都靠民間籌集而成。泰順民風淳樸,老百姓熱心公共事業,這也是廊橋文化能夠得以延續的重要原因。
小時候,周善靈就在普賓橋頭的馬仙宮里讀書。沒有黑板,老師就在石頭上寫字,一塊石頭上寫一個字。下了課,他就在普賓橋上嬉鬧玩耍。廊橋的印象,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回到村里之后,他有時跟老傅和老莊一起在普賓橋上走一走、摸一摸、看一看。他總在想,從前的人,為什么要建一座橋,而且還能代代相傳,一直流傳到今天。
想多了,他似乎就明白了。一座橋,也許就是先人留給后人最珍貴的禮物。
一座橋,就是一個念想,也是一個寄托。200年前的普賓橋,是兩省五地的老百姓捐錢修建的,從此在山野間留下了一件珍寶,也給一個村莊營造了好“風水”。老百姓淳樸得很,口中說的是“風水”,其實也是一種精神力量,是無形之中對于美好生活、理想信念的追尋,也是對美好未來的想象。
今天,我們還能不能留下一座廊橋,留給村莊、也留給后人?這是縈繞在周善靈、吳學養們心頭的問題。雅陽溪村有550多人,13個姓。曾經有段時間,村里人如同一盤散沙,聚不到一起。在大家看來,造一座橋,也是一件提神聚氣、凝聚人心的好事。
村里的年輕人很多都搬走了,但是周善靈、吳學養他們都希望村莊能一直擁有活力和生機。
幾位首事把村民們召集起來開會。在家的村民差不多都來了,大家都表示贊同。這個說,造橋是好事,我出三萬。那個說,我買車的事暫時緩緩,造橋先出五萬。另一個說,我山上有樹,只要造橋用得上,都去我山上砍。還有的說,我資金不寬裕,就出份力吧。那些離開了村莊的人,出去做生意的,搬進城市的,也都表示要捐錢捐物。
那年農歷八月,造橋的事商定下來。到了十月開始砍木頭,木頭砍下來,堆成了一座山。老百姓送過來的,大概有上千根。
吳學養親自帶著人上山挑木頭。木頭有陰面和陽面,木匠師傅看見一棵樹,就能想象到這根木頭放在橋的什么位置更合適。
每一棵樹都有它自己的使命。
一座座山頭,一片片樹林,吳學養幾乎把每棵樹都看了一遍。
因了建廊橋的事,村民們的勁也都往一處使了。
廊橋的營建過程,嚴格按照傳統工序的別、壓、穿、插、搭接而成,不用一枚鐵釘,全都是榫卯結構。這些都是吳學養內行的事情。
這座橋還有些與別的橋不一樣的地方,采用了一些獨特的技藝。比方說,采用倒刺榫卯、暗鉤榫卯。這種結構很難安裝,技術難度較大,但都在這座廊橋上實現了。
廊橋的藝術之美包羅萬象,體現在方方面面:石匠、瓦匠、灰塑;浮雕、透雕、圓雕;壁畫、油漆、書法……用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橋造好了。村里幾位首事和老人們一起商量之后,將其命名為永和橋。
這是一座秀美的三重檐木拱廊橋,寬度5米,單孔跨度12米,橋的兩頭各連著一座兩重檐的橋亭,整座廊橋長約40米,氣勢宏偉地雄踞于溪澗之上。它與一旁的古老大樟樹及遠近村莊相映成景。
接下來,吳學養要去江蘇徐州營造一座木拱廊橋。100歲的奶奶牙齒都掉光了,身體還很健康。和孫子吳學養站在一起合影留念,奶奶只到孫子的肩膀。
在永和橋的月牙梁上,“掌墨”吳學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五位首事的名字,也永久地留在廊橋梁上。
一座廊橋也會在時光里老去,新廊橋也會成為古廊橋。當它承載了歲月的重量時,便成為前人留給后人的寶貴禮物。
一座廊橋,凝結的,也許就是大山里的人們,用一輩子體悟到的人生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