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霞
有一天,我大腦一亮,忽然理解了一句話。這句話本來像打包好的一件物品,埋沒在眾多話語中,那一刻,它的繩結忽然開了,像是撥云見日,我看見了它的真實模樣。
那句話來自一個古老傳說,就是人們常說的“摶土造人”。在我的家鄉,如果哪個老實人忽然動了氣,或者做了驚人之舉,旁邊的人會替他解釋說,泥人也有土性子呀。于是,人們很自然地知道,一把土,做成一個人,這個人是帶著這把泥土的屬性的。
那天我在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閑逛。我行走在另一個種族的人群里,空氣中浮動著陌生的味道,那是香水和體味糅雜的結果,和國內的氣味完全不同。我像鴿群里的一只鳥,或者像白花里面的一朵黃花,總之,路邊小店的店主一下就注意到了我。她遠遠地朝我微笑,熱情邀我進店看看。他們的生意幾乎就是為中國人準備的,因此他們都會說一兩句簡單的漢語。我把一塊方巾披到身上,售貨員姑娘左看右看,大聲說:“洋氣,漂亮!”我笑了。對在俄羅斯購物的中國女人來說,“漢語+贊美”是頂頂管用的招數,這位姑娘想必深諳其道,而且屢試不爽。
我猜,她一定是聞到了我身體里面中國泥土的味道。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身體是隨性的,無標識的,卻越來越發現,它其實早就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有一次,我去西安的回民街。幾頓飯后,一種味道就頑固地彌漫在我的口腔。灌湯包、羊雜湯、煮羊蹄……無一例外地麻,辣,熱,稠,膻。我站在長長的彌漫著炭燒氣味的街道上,仿佛看到了“長安”的表情,那就是,自有一套規矩,你得遵從它,它卻不肯屈就你的一份底氣。
這表情我再熟悉不過。我一個內蒙古的記者朋友,我老家當“漁老大”的同學,我的以治家有方而聞名鄉里的姥爺,還有,我四十多年人生中見過的許許多多人的臉上,都有和它一模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的身體里似乎有一把相同的泥土。
后來我在陜西歷史博物館里找到了這種表情的源頭。當時,館前排著長長的隊伍,那么多人——年輕的,年長的,城里的,外來的,長時間等在烈日下,就為一睹中國古代文明的風采。我從中國智慧的星火微光起步,一路向前,直至看到星漢燦爛,烈火燎原。一些外國游客在展品前駐足,他們安靜地觀賞,臉上跳蕩著一種光,好像暗夜里圍著火堆的人,被熱烈的火苗照亮了臉龐。那些火苗就來自中國歷史的深處,來自一些被時光記住或湮滅了名字的中國人的心靈。那一刻,我的臉上竟也浮上了一份“長安”表情。我就在這時看清了我的標志。這標志讓我站在中華文明的長廊中,滿心自豪,榮光照耀。
我一下明白,這么多年,無論工作、生活,還是行走、閱讀,為什么總是,中國疼,我疼;中國喜,我喜;中國安,我安。那是因為,我是她的一部分,我與她息息相關。
今年七月,我出差經過海拉爾。從機場起飛,一路向南。同伴激動地告訴我,我們正在經過大興安嶺的上空。腳下大地遼闊,綠意蔥蘢,我忽然熱了眼眶。這是我的美麗祖國,我的身體里,有一把來自它的珍貴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