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山迥煙云重,門閑草木深。讀書不出戶,誰識道人心。”這是“吳門畫派”代表畫家沈周(一四二七至一五0九)在其《秋林讀書圖》(圖一)中題寫的詩句。沈周在畫中描繪了這樣一種場景:在曠遠的深山中,陡峭的山麓下,幾株參天的大樹環繞一間茅屋。被山坡和樹木遮蔽而露出半截房舍的茅屋,并無顯而易見的讀書人在其中。但因“讀書不出戶”,大抵可以想見在茅屋中正在潛心讀書的文人靜坐其中,可謂不見其人而人在其中,不聞其聲則書聲自現。畫中,狹長的豎幅有近一半的留白,而近處的茅屋與山麓間則有平湖相隔,其空靈疏淡的意境頗具“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的逸韻。作者通過蕭疏的筆意營造了一種超然世外的精神棲息地。沈周作此畫是在明弘治四年(一四九一)的秋天,是在雙蛾僧舍所作,這一年沈周六十五歲。很顯然,沈周旨在構建一個常見的山水景致,烘托出一種遠離塵囂、蕩滌心靈的讀書勝境。此畫曾經明末鑒藏家朱之赤庋藏,有清宮乾隆、嘉慶、宣統三朝的印鑒,著錄于《石渠寶笈》,可見是流傳有序。
與《秋林讀書圖》意境相近的是沈周的《山居讀書圖》(圖二)。該圖描繪的是山間溪流旁的小屋中,一人正靜心讀書。屋后樹木參天,遠處湖山平遠,山巒起伏,其畫境與倪瓚之畫亦有相承之處。與《秋林讀書圖》略有不同的是,此圖構圖稍顯繁密,留白處略少,但其藝術造型及畫面所透出的心無旁騖、一心課讀的氛圍卻是一致的。由于字跡漫漶,畫幅左上側的沈周題詩已出現字句脫落的情況,經比對《珊瑚網》《式古堂書畫匯考》和《六藝之一錄》諸書,可將其詩句完整釋讀如次:“樹里幽亭久不來,舊時行徑有蒼苔。溪風四面涼如水,袖得葩經手漫開。”其詩意所昭示的幽靜與閑適的讀書語境與畫境相得益彰。在沈周的《石田詩選》中,尚有一首《題畫》詩談及讀書:“山徑蕭蕭落木疏,小橋流水限林廬。秋風黃葉少人跡,雞犬不聞惟讀書。”由此看來,無論是詩意,還是畫境,沈周都在試圖尋找一種白云深處、逃離俗塵的讀書修身之地。清代詩人王士禎在題沈周《秋林讀書圖》時也說:“白露變丹葉,楓林颯高寒。青山出白云,巖壑增孱顏。何人坐林中,長日頹巾冠。堯舜禹武湯,如櫛羅簡編。最愛青牛翁,至哉五千言。山風日蕭條,楓葉墮我前。瀑布拏蛟龍,赴谷為奔川。川上小石磯,磯頭插綸竿。卷書即垂釣,得意遂忘筌。我本山中人,見此心依然。何當及秋風,歸翦茅三間。”據此,在王士禎眼里,沈周筆下的讀書圖與其山林之趣是相通的。
圖一 沈周《秋林讀書圖》,紙本墨筆,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二 沈周《山居讀書圖》,綾本墨筆,南京博物院藏
《山居讀書圖》雖然并無年款,但其筆意與《秋林讀書圖》是相似的,故其當為沈周晚年經意之作。沈周的山水畫風有精細與粗獷兩類,兩件“讀書圖”則屬典型的粗獷畫風一類。
圖三 沈周《東莊圖》冊之《耕息軒圖》,紙本設色,南京博物院藏
在沈周的一套《東莊圖》冊中,有一開《耕息軒圖》(圖三),描繪的也是一個讀書的場景。與《秋林讀書圖》和《山居讀書圖》形成對比的是,《耕息軒圖》描寫的是讀書的近景:茂林掩映下,寬敞明亮的書房中,一身著長袍之人趺坐于蒲席之上,左手舉書,右手撐地,怡然自得地讀書。在蒲席前側,還端放著一函線裝書。在瓦屋左后側,則為一望無際的遠山,淡影低徊;在房舍前側,則為院落、圍墻與院門,茂盛的小樹裝點在院墻兩側。在房舍左側,為低矮的木欄,房沿旁放置薅草的竹耙,并懸掛蓑衣及魚籃。這些看似不經眼的配置,使一個躬耕隴畝、隱居山林的讀書人形象躍然紙上。《東莊圖》冊并無年款,但從畫風可推知,當為沈周較為早年之作。有趣的是,《耕息軒圖》是沈周較為工細的山水畫風,這與前述兩圖相互呼應,反映其不同時期的山水畫風。無論是在藝術生成的早期,還是漸臻化境的晚年,沈周筆下讀書圖的意境取向都是一以貫之的。此外,在《石渠寶笈》中尚著錄一件沈周的《溪居讀書圖》,雖然未詳作品傳世情況,但從題詩亦可見其與上述諸“讀書圖”的意境一致:“溪居久不到,落葉滿階除。愛是高人坐,清風亂卷書。”在沈周的諸多“讀書圖”中,永恒不變的往往是山間茅屋、溪流、深林,這些元素亦正是傳統文人畫中常見的隱逸素材。
圖四 沈周《蕉石讀書圖》,紙本設色,龐虛齋舊藏
圖五 沈周《袁安臥雪圖》,紙本設色,北京嘉信拍賣二00六年春季
與前述諸圖意境略有不同的是,沈周的《蕉石讀書圖》(圖四)并非描繪深山隱逸式逃離喧囂鬧市的讀書生涯,而是刻畫一文士端坐于壁立的太湖石前認真研讀,石后為郁郁蔥蔥的芭蕉,一書童侍立在側。這或許更接近其時文人的真實生活方式。此畫的鑒藏者龐元濟在其《虛齋名畫續錄》中這樣記述畫面內容:“設色人物。高士一人坐墨石下,執卷展讀,旁立奚童手捧書卷。石后芭蕉新展綠葉,對面一石繞以萱花。”并稱“此圖筆墨蒼潤,神韻悠然”,可知對此畫推許有加。沈周在畫幅左上角題識曰:“水漫湖鄉不可居,長竿從此學為漁。憂時憫事詩千首,潛向芭蕉葉上書。”畫里與詩中的芭蕉、湖石都是常常與文人雅士配搭之物,因而其文人意趣更勝于前述諸圖。此畫作于明成化十八年(一四八二),較《秋林讀書圖》略早,這一年沈周五十六歲。畫幅上側居中尚有乾隆于一七七四年題的詩:“阜比石畔把篇居,研義寧同不下漁。自覺其中趣可樂,非關欲上太平書。”也側重其文人之“趣”。
圖六 沈周《錢童讀書圖》,紙本設色,香港至樂樓藏
此外,在沈周的傳世之作中,尚有兩件和“讀書”相關者,但卻和上述諸畫所高揚的文人生活與意趣略異,一為《袁安臥雪圖》(圖五),一為《錢童讀書圖》(圖六)。前者描繪的是漢代文人袁安臥雪讀書的故實畫。畫中,袁安側臥床榻,捧讀詩書。房前屋后,白雪皚皚。沈周在畫幅右上側題詩曰:“何人不臥雪,史獨載袁安。但得畫中趣,那知門外寒。”通過詩歌與畫境將一個安貧樂道的書生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后者是為高方伯而作,描繪的是一個姓錢的小童善讀書的故事。畫中,在山麓的茅屋中,一童側身端坐于桌前,專心課讀。作者在畫幅上側有長題曰:“錢生錢生將束脩,藻暮過我林堂幽。三年不與岳伯見,見此嘉兒氣食牛。尊翁留祿更留福,歸來教子未白頭。生能對客背語孟,人家豚犬空悠悠。豐頤突額走目電,寡辭可愛靜不浮……”可知畫中人是一個早慧的兒童。兩畫所描繪的都不是文人讀書的日常,但卻可看出在沈周的“讀書”題材畫作中多元化的藝術取向。前者作于明成化十年(一四七四)沈周四十八歲時,后者作于明成化十九年(一四八三)沈周五十七歲時,都是其盛年所作。從時序上看,沈周在晚年所作的諸“讀書圖”更接近其出世與隱遁的道家思想。或許這正是一個傳統文人由入世而到出世的人生軌跡的縮影。
與沈周大致同時的江蘇學者龔詡(一三八二至一四六九)有《山居讀書圖》詩云:“先生好遁藏幽谷,考槃自樂忘榮辱。朝看黃鶴天際飛,暮見白云檐下宿。霜后班班柿葉紅,雨過青青書帶綠。螢窗雪案圣賢書,不惜勤劬終歲讀。每當心領神會處,如見孔顏真面目。信知名教有樂地,何羨輕裘與粱肉。”詩意與沈周諸“讀書圖”的意境可謂異曲同工。在龔詡、沈周所處的時代,山居讀書是文人雅士極為推崇的一種生活模式,甚至在文人畫家中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也許他們并非真正結廬在深山,一享世外桃源般的隱逸讀書生涯,但在精心營造的畫境中卻可得到暫時的心靈棲息與精神訴求。沈周的諸“讀書圖”系列,無疑印證了此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