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而已

朱成玉

我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我不是經常開心的人

理想，是我們熱愛的行李，白天埋怨它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夜里卻在它的懷抱里安然入夢。你以為你觸摸到了什么，又像沒有，因為掌心空空。

愛丁堡、北海道、濟州島、布拉格小巷……這些都是我想去的地方，在夢里去過。陽光一出來，這些地方就都不見了。其實這些地方加起來，也都只是一個地方——我的心里。

我盯著我的影子看，看了大半生，終于，看到它生出蝴蝶的翅膀。可是有人嘲笑我，說我犯了眩暈癥，外加老花眼。我用執念為自己刻畫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我并不為衰老難過，只是心疼而已。多少人年輕時想抓住整個世界，有一天卻連一雙筷子都抓不住。

聽一支曲子，飲一杯酒，我可以比燈火更早地感知黑暗。我不想被黑暗吞沒，像《戀愛的犀牛》中的角色在內心獨白：“我在樓上看云的樣子，心里晃動的是你的影子。”“從我那里走向你，只需要七步，可是我走了整整一生。”“我對你的愛從絕到望，中間沒有斷過一程山水。”“你是我最美的痛楚，從星期六清晨的夢里淌出的河流。”“我欠你的不是一杯茶，是茶香，是泡茶的心境。”“我要詛咒你的愛，一開口就枯萎，一轉身，就墮落。”……落葉是衰老時光里的補丁，在你支離破碎的境地，它飄落下來，準確無誤地敷在我的傷口上。每一道傷口里都住著一個人。落葉，請不要擋住那些掙扎的容顏。

深夜里回家的人，把搖晃的鑰匙插入冰冷的鎖孔。醉了，吐了，都算不得難受，難受的是，家里沒有為你亮起的燈，沒有為你開門的人。更多的人，活在瑣碎的抱怨和任性的小脾氣里，而公交車是聚集這些場景的中心。沒有強盜，沒有英雄，沒有不共戴天的愛恨情仇，沒有險象環生的大風大浪，一個胖女人不斷嘟囔，說世上所有的減肥藥都是騙人的;前排的一個女乘客突然哭了，因為早上和老公吵了架;一個廚師拎著一個大馬勺在那里一言不發，他被開除了，因為他把糖當成了鹽……

詩人拉薩寫過一首詩，樸素而感人：“瘦骨嶙峋，他的羊瘦骨嶙峋/他的幾只羊和集市上的他一樣瘦骨嶙峋/快中午了/他的羊沒有賣出一只/該吃午飯了，集市上其它的羊都賣走了/他的羊還沒賣出一只/后來，他見人就喊買只羊吧/再后來，他的那幾只羊跟著他一起喊。”我承認，讀完最后一句，我心疼了。“一個下落不明的人，一個純凈得仿佛沒有在人間留下過痕跡的人。”詩人張執浩在評價已故詩人易羊的時候，這樣說過。這句話也讓我心疼。

是你，為我的命運打造了一把鎖鏈，又偷偷復制了鑰匙。你一邊鎖住我，一邊打開我。原來，一寸一寸地疼，也可以是一種幸福。我以為，一顆心因為成熟而生了厚厚的痂殼，可是，早上推窗，聽到喜鵲叫，還是心生歡喜;看到烏鴉落于屋檐，仍舊會戚戚然。更重要的，還會心疼。

來，我們給云朵取名字。那朵心形的云，我們叫它愛。可是一陣微風，就讓它的形狀改變。是不是也要重新命名了，這就像某些人的誓言說變就變。

我的太奶奶，死于饑荒之年。她把舊棉襖撕開，抓起一把棉花，塞進嘴里，咽下去。她趕跑了饑餓，卻引來了死神。每每聽父親提起此事，我的生命里就多了一陣陣心疼的涼風。

候車室的人，有的為了回來，有的為了離開。父親寵愛女兒，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對話總是很有意思——“皮一下很開心是吧。”“你可別吃成奚美佳啊！”奚美佳是女兒幼兒園里的同學，一個小胖子。那是只屬于他們父女之間的話，只有他們兩個懂。父親老了，每日咳嗽不斷，她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了狠話：“你現在怎么變成這樣了啊？煩死了！”父親沒說話，第二天，就去世了。父親想在女兒眼中永遠做個英雄，他不想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歲月終究還是把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拐彎兒的風，你是想追上那個拐彎兒的人嗎？他走了另一條路，你追得上嗎？另一條路，與生相反，越走越遠。活著有多溫暖，死后就有多冰涼。陽光投給活人的光，死后就慢慢地都收回去了。

親人們好久沒有聚到一起了，直到90歲的老人去世，大家才得以圍坐在一起，那用來取暖的爐子里的火苗，漸漸就旺了起來。抬頭看天空，一群星星打撈著另一群星星;低頭看人間，一雙手牽著另一雙手。

我翻開一封舊信，一些字跡都已模糊不清，我并不痛恨遺忘，只是有些心疼而已。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