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場展覽的風格,首先想到的應該是“肅穆”。
一個個低矮的展柜,需要觀眾俯下身子,如做鞠躬狀細看里面的展品;穿梭其間,幽暗的色調似是步入了墓園瞻仰……它就是即日起至10月20日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行的“棟梁——梁思成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獻展”。
大眾對于梁思成的知曉,最著名的身份莫過于我國著名建筑學家的身份。事實上,他還是建筑教育家,中國建筑學科的開拓者和奠基者,建筑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城市規劃、風景園林等學科的重要先驅。他領導設計了國徽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獲得過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更是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建筑系創辦人。因此,此次展廳這種墓園氛圍的營造,意在把梁思成一生所有的偉大成就都呈現在不同的墓碑之上,使它們成為墓志銘的一部分,觀眾仿佛置身于碑林之中去瞻仰緬懷他;加上他又曾為王國維、父親梁啟超、妻子林徽因、弟弟梁思永等人設計過墓碑,這種呈現方式也可以理解為是對他的雙重致敬。
與漫長的歷史長河相比,梁思成離開我們的時間并不算太久,所以站在他誕辰120周年的時間節點上來觀展,他對學界的貢獻,他的心懷大略、獨立人格,以及其背后一代學人的命運,依然余溫尚在。或許你對他的印象只是片段而表面的,那么不妨通過本刊記者從此次觀展體驗中節選出的幾個亮點,來認識更加生動的梁思成。
1925年陶本《營造法式》朱啟鈐舊藏中國營造學社紀念館藏
梁思成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的作業1925年中國營造學社紀念館藏
北宋崇寧二年(1103年),建筑巨匠李誡參閱大量文獻,收集工匠講述的各種操作規程、技術要領和建筑構件的加工方法,結合自己多年修建工程的經驗,終于完成建筑巨典《營造法式》。這是中國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術書籍。此后800余年,《營造法式》流傳下多個版本。到了1925年,著名藏書家陶湘刻板刊行了陶本《營造法式》,以鏤版、圖版精美聞名于世。
近代思想家梁啟超獲得陶本《營造法式》后,如獲至寶,將其寄給了正在萬里之外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就讀的兒子梁思成。梁啟超認為:研究建筑,怎能缺中國的古建。
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南立面水彩渲染圖1932年 梁思成繪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藏
收到父親寄來的《營造法式》,梁思成便立志研究、破譯這部無人能懂的“天書”。上世紀30年代初,在加入近代第一個研究中國古建筑的學術機構——中國營造學社后,他首先通過學習清代建筑和清工部《工程做法》理解清式建筑做法,并于1934年出版專著《清式營造則例》;繼而結合唐、宋、遼、金建筑實物,逐步釋讀《營造法式》。尤其在深入理解法式“大木作制度”中“以材為祖”的建筑模數制的基礎上,將其與西方古典建筑中以柱徑為設計模數的ORDER(今譯為“柱式”,梁思成曾將其譯作“型范”)相提并論,并極具開創性地提出這是確定建筑比例的基本方法。這是梁思成對中西建筑史比較研究做出的重要貢獻。
在《中國建筑史》等一系列論著中,梁思成把宋《營造法式》和清《工程做法》稱作中國建筑的兩部“文法”課本。在上世紀6 0年代十分艱難的境況下,他重拾因種種原因停滯多年的《營造法式》注釋工作,并在“文革”前夕與助手們完成了大部分主要內容。
梁思成逝世之后,1987年,他及其領導的研究團隊以在“中國建筑歷史理論與文物建筑保護”研究領域中取得的杰出成就,被授予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梁思成與中國營造學社同仁篳路藍縷,考察了中華大地上數以千計的古建筑,并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陸續發表了一系列具有世界級學術水平的論文。
關于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當年在中國古建筑田野考察中所做的巨大貢獻,有幾個例子特別值得一說。
上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斷言,中國大地上已經沒有千年以上的唐代木構建筑,如果想看唐代建筑,必須去日本。針對這一說法,年輕的梁思成、林徽因和中國營造學社的成員們在中華大地上苦苦搜尋。他們歷經5年時間,實地考察了百余個縣市、千余座古建筑,最終在1937年6月,于山西五臺山發現了佛光寺,并且確證其東大殿為唐代建筑無疑,從而打破了日本學者的斷言。這是里程碑式的重大發現。更重要的是,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這一發現極大地鼓勵了當時國人重拾弘揚中國古建文化的信心和決心。
當年,有一首民謠在華北地區廣為流傳,叫“滄州獅子應州塔,正定菩薩趙州橋”。當中飽含了華北地區的好幾處名勝,即滄州的鑄鐵獅子、應縣的木塔、正定縣隆興寺的觀音菩薩與趙縣的石拱橋。
林徽因在測繪佛光寺唐代經幢1937年7月中國營造學社影像資料 中國營造學社紀念館藏
聽到這首民謠后,梁思成驚喜不已,立即和劉敦楨、莫宗江來到山西應縣。通過實地考察,梁思成發現應縣木塔的價值比他想像中的要大得多。這座木塔始建于1056年的遼代,約2 0層樓高,全部用木頭建造,高大美觀、震人心魄。
梁思成極為重視古建筑測繪,1933年9月測繪應縣木塔時,他甚至不顧生命安危,徒手攀援鐵鏈測繪塔剎。他與助手莫宗江合作的一系列古建筑測繪圖,成為了迄今無人超越的典范。
梁思成《圖像中國建筑史》 插圖:中國建筑之ORDER英文版 1946年完稿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除了應縣木塔,循著民謠的指引,梁思成還帶著莫宗江赴河北趙縣找到了趙州橋。趙州橋又叫安濟橋,由隋朝工匠李春建造,距今已有千余年的歷史,是世界上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石拱橋。最早發現并確定了趙州橋建造年代的正是梁思成團隊。
自上世紀40年代赴美考察歸國后,梁思成更加重視城市規劃。他將清華大學建筑工程學系改稱“營建學系”,并將課程分為“建筑”與“市鎮計劃”兩組。1951年,清華大學營建系又與北京農業大學園藝系合辦“造園組”。
1950年起,梁思成開始擔任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為首都的規劃建設殫精竭慮。他在北京規劃方面最重要的工作是1950年與陳占祥共同提出的《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史稱“梁陳方案”。
該方案主張在北京古城以西建設中央行政區,整體保護古城,平衡發展城市,避免單中心城市弊病以及大規模舊城改造帶來的經濟與社會負擔。雖然它未獲實施,但其城市規劃思想理念卻具有突出的價值,對后來的城市規劃產生了深遠影響。
1945年3月9日,梁思成致信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信中建議創辦清華大學建筑系。清華大學檔案館藏
除此之外,梁思成還多次就北京的規劃問題致信周恩來、聶榮臻、彭真等領導,這些書信也成為了后來北京在城市規劃方面的重要史料。
在文化遺產保護方面,梁思成既是重要的開拓者,更是永不妥協的守護者。由他主持或參與的曲阜孔廟、故宮文淵閣、景山萬春亭、杭州六和塔、南昌滕王閣等古跡的保護修繕工程(或方案),以及他提出的“整舊如舊”的保護修繕理念,皆是此后文保界長期遵循的范本和原則。
而他對于文化遺產保護的廣闊胸懷,更是讓人深感敬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之際,他為作戰方分別開列了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即《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文物目錄》(1945)及《全國重要建筑文物簡目》(1949),對中華文化遺產的保存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拆掉一座城樓像挖去我一塊肉;剝去了外城的城磚像剝去我一層皮。”這就是梁思成。站在此次的展廳中,以放有《營造法式》的展柜為中心點、東西為軸望向兩端,一側的墻上是一幅高約5米的梁思成自拍像。這是上世紀20年代,他用一架德式折疊相機留下的自拍,那時候他才20多歲,眼神是好奇并充滿思索的;另一側是他1947年作為中方顧問參與聯合國大廈設計時的場景,兩張圖片遙相呼應,是穿越歷史時光的回望。而展覽的尾聲處有張照片則是他于1962年在家中所攝,主人公坐于沙發一角,臉上的表情寫滿歲月滄桑。對于梁思成先生,有句很著名的評價是“沒有人敢走進他的歲月”。是真的“不敢”嗎?未必。敬仰的背后,更多應該還是因為他用人生所寫就的這部“書”,值得一遍遍地細品吧。(注:本文展品圖片與部分文字資料由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