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華正茂的陳夢家在芝加哥大學留影
陳夢家與王世襄,兩位大家年齡相仿,經歷不同,卻成為了終身摯友。二人結緣于明式家具,而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上的造詣,亦得益于陳夢家的“引領”。
這背后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友誼?今年恰逢陳夢家誕辰110周年,新近出版的《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一書披露了不少鮮為人知的史料。本書作者、名人手跡收藏家方繼孝與王世襄是忘年交。王世襄生前一直念念不忘此書,并題寫了書名。歷時多年,陳夢家一生及其交往密切的朋友圈才透過這部書“公之于眾”。
“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詩人,一頭又扎進了甲骨堆,從最現代的語言轉到最老的文字,真是夠‘絕的。”1991年,王世襄曾在《懷念夢家》一文中這樣生動地描述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詩人陳夢家。這二位大家年齡相仿,經歷不同,卻成為了終身摯友。陳夢家更堪稱王世襄明式家具收藏之路的領路人。
趙蘿蕤彈鋼琴時的照片,由陳夢家親自拍攝,足見二人“神仙眷侶”之情。
趙蘿蕤學生時期寫的日記,手掌大小的開本上可見其娟秀整齊的字跡。
陳夢家出生于一個基督徒家庭,王世襄生在官宦之家。在他們沒有相識之前,陳夢家已是聞名遐邇的新月派詩人,王世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1934年,他們兩個同時在燕京大學就讀,王世襄是剛入學的大一學生,陳夢家是攻讀容庚教授古文字學的研究生。兩年后,王世襄仍在燕京大學文學院讀本科,陳夢家則研究生畢業留校當了教師。同年,陳夢家和趙蘿蕤結婚,住的房子是王世襄在燕京大學附近的園子。1937年7月,抗戰爆發后,陳夢家與趙蘿蕤毅然南下,輾赴長沙,繼而隨清華大學赴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此時,王世襄仍在北平燕京大學讀書。這次他與陳夢家的分別,長達10年之久,直到1947年秋,陳夢家由美國返回北平,昔日的好友才再次相逢。
1947年3月,王世襄任北京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及編纂。同年秋,陳夢家歸國后擔任清華大學教授。他住在清華園的勝因院,每逢休息日便進城逛舊書肆、古董店,會朋友。陳夢家當時曾赴故宮博物院拜訪馬衡先生。正是這次的故宮訪問,陳夢家見到了已10個年頭未曾晤面的王世襄,并自此再續前緣,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此時陳夢家已開始搜集明式家具,有時進城去魯班館等地看家具,他會叫王世襄同往。起初,王世襄對明式家具并沒有興趣,但他聰穎好學,跟隨陳夢家逛了幾次魯班館、龍順城等木器行,竟對明式家具產生了興趣,偶爾也會買一兩件做工精細的小物件,或陳設或使用。
陳夢家通訊錄上記有王世襄的地址和電話。
陳夢家的名片
1948年春,清華大學籌建了文物陳列室,陳夢家是負責人。因校長梅貽琦鼎力支持,并撥經費,陳夢家與潘光旦、吳澤霖等常出入琉璃廠等古舊書店和古董店,為學校的文物陳列室尋覓有極高價值的古籍、古物。在為學校購物時,陳夢家總會順便到魯班館和北大地等地看明式家具,如有中意的,會定下來讓店家送到清華園的家里。有的小件物品來不及或不方便帶回清華園的,會暫存王世襄處。有的需要修理,送到小器作后,沒時間去催問,也會委托王世襄幫忙照看。那時的王世襄已經對明式家具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興趣,因此每次接到陳夢家的委托,都樂意去辦,并不覺得是個負擔。
1949年夏,陳夢家夫婦特意邀請王世襄夫婦到清華園勝因院的家里做客。也是這次的造訪,王世襄見到了近兩年來陳夢家搜集到的美輪美奐的明代黃花梨家具。他羨慕極了,從此他也開始關注明代黃花梨家具。因王世襄住在城里,比陳夢家更方便串大宅門、逛古舊家具店,因此在后來的日子里,許多精美的明式家具多是他先發現的,有的價格便宜,承受得起的,他就買下了;有的賣家索價甚昂,他無力購買,會通知陳夢家來談。那個時候,陳夢家夫婦的收入可觀,經濟實力要比王世襄強許多。
20世紀50年代,陳夢家在明清家具的鑒藏方面是無人與之匹敵的。從1947年冬涉足明式家具的收藏以來,他的收入中有很大部分的開支用于購買明代家具。到了1954年,他所搜集購置的數十件以黃花梨木為主的明代家具,無論在種類、材質還是數量上,時京滬二地,乃至全國私人藏家,無有超越者。此時的陳夢家,購買明代家具的目的,已由單純的為了使用而購買,提升到為欣賞、研究而購藏了。
《明式家具珍賞》書中的明黃花梨馬紋透雕靠背椅,陳夢家生前認為其堪稱天下雕工第一,是明皇帝寶座無疑。
在明清家具的收藏方面,王世襄顯然不敵陳夢家,但是陳夢家因研究的方向是古文字和青銅器方面,對明清家具的研究并沒有投入太多的精力,而且在搜集古家具時,著力于黃花梨或紫檀木材料制成的明式家具。這一點,王世襄與陳夢家不同,他更加寬泛,不把材質和明式作為絕對選項,而是更著眼于木器家具的稀缺性和研究價值。在明清家具的研究方面,可以說是從他著手購買明清家具時就已經開始了。這也是王世襄在他晚年的時候有《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賞》問世,并被世界公認為經典著作的基礎所在。
自1979年11月至2009年11月離世的30年中,王世襄把數十年來積累的資料一一寫成專著,一共出版了中外文本30多種。在其專著中,費時最長、用力最多、影響最大的是《明式家具研究》和《明式家具珍賞》兩部書。這兩部書“首先脫稿的是用了二三十年才寫成的近三十多萬字、有七百多幅圖的《明式家具研究》,而《明式家具珍賞》則是應香港三聯書店之請,從前一稿中摘錄出部分內容,把可以拍到彩色照片的實物收入圖版編著成冊的。”據王世襄說,《明式家具珍賞》圖錄中有38幅,是承蒙趙蘿蕤先生允許用陳夢家先生舊藏拍成的。那個時候,陳夢家所藏的明式家具分放在錢糧胡同陳宅和美術館后街22號趙宅。
王世襄晚年在家中的照片。滿柜的書籍、古雅的家具讓人看到了這位大家的生活面貌。
這張三人合影照片一直擺放在方繼孝書房的桌案上。照片從左至右依次為王世襄、馬思猛、方繼孝。
王世襄后來說起拍攝陳夢家舊藏明代家具的過程時感慨不已。一是當他赴趙宅拜訪趙蘿蕤先生并提出要拍攝陳夢家先生所藏明代家具時,得到了趙蘿蕤的全力支持。二是他在陳夢家在世時,雖然曾去過陳宅,看過陳夢家所藏,但此次在趙宅和錢糧胡同陳宅仔細挑選擬選用的家具時,依然驚嘆不已。陳氏所藏不但在數量上洋洋大觀,且品類齊全。最終選定擬收錄《珍賞》的38件,都是品相上乘,材質為黃花梨或紫檀的精美絕倫的明式家具極品。
因拍攝工程復雜,不僅是拍攝外部形狀,還要拍攝家具的局部特寫,還要實測并繪圖,拍攝時間長達數月。為此,王世襄和老木工祖連朋師傅、攝影師張平及協助人員,一次次到陳宅和趙宅,把要拍攝的家具從屋子里搬到院子里,擦干凈后,先由祖師傅檢查一遍,有的需要小修小補,祖師傅會馬上修整,然后抬到背景紙前拍照。據時住陳宅的陳夢家的胞弟、著名地質學家陳夢熊次子陳澤行回憶,王世襄他們在錢糧胡同拍攝家具時正值暑天,王世襄已年屆七旬,但看起來身子骨硬朗,干活不惜力,真是禁折騰。其他人同樣是汗流浹背。在陳宅拍攝的時候,趙蘿蕤有時也會來看看。在趙宅拍攝時,趙蘿蕤總是為王世襄他們幾位沏好茶水,在旁邊看著他們忙活。有時拍攝到某件家具時,王世襄還會同趙蘿蕤說起當年陳夢家購買這件家具時的往事,她總會補充一些陳夢家得到這件家具件時的開心情景。在拍攝期間,會做一手好菜的王世襄會帶上炒菜鍋和切菜刀及各種材料,親自下廚烹飪,趙蘿蕤總會打打下手。
王世襄編著的《明式家具珍賞》,是1985 年在香港出版的。書中錄入的明式家具種類中均有陳夢家舊藏。其中一把元黃花梨圓后背交椅,是迄今尚存最早的一把交椅。1965年,時任上海博物館館長徐森玉到錢糧胡同陳宅,聽了陳夢家的介紹,曾希望陳夢家轉讓給上海博物館。不久,時任上海博物館保管部副主任馬承源去陳宅,再次表達了上博渴望收藏這把交椅的意思。1966年1月26日,陳夢家致信時,表示“此件決計捐贈滬館,其他有可‘看中之古物,亦擬盡量捐贈”,但因“文革”的到來,此事暫時擱置,而不幸的是,幾個月后,陳夢家竟然撒手人寰。
年逾90歲高齡的王世襄為方繼孝題寫書名“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
方繼孝新近著作《陳夢家和他的朋友們》首次披露了不少關于陳夢家及其親友的史料。
關于這件靠背椅,王世襄在《憶夢家》中,曾有一段回憶:
“一件黃花梨馬紋透雕靠背椅,他更是認為天下雕工第一。我指出是用大兀凳及鏡架拼湊而成的,還硬說在未裝上靠背之前就曾見過這具兀凳,言之鑿鑿,真使他著了急。事后我又向他坦白交代我在說瞎話。‘不過存心逗逗你而已。”
若干年后,據故宮博物院的木器專家說,這種形制的靠背椅,他們又發現了一件,只是材質沒有這件好,雕工亦不及。
1986年《明式家具珍賞》出版了英文本,書名Classic Chinese furniture,扉頁是王世襄先生親自設計的。一團浮雕牡丹紋,宛然明初剔紅風格,是從他的明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靠背拍攝下來的,下面印“謹以此冊紀念陳夢家先生”十一字。
1989年,王世襄歷經多年寒暑撰寫的《明式家具研究》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此時,王世襄的聲名因編著《明式家具珍賞》和《明式家具研究》而享譽海內外。國內外的報刊稱“王世襄是當世首屈一指的明式家具研究專家”。盛名之下,王世襄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同好陳夢家。五年后的19 91年,王世襄寫了《懷念夢家》一文,發表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王世襄在文中滿懷深情地說: “三十多年前夢家給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畫、竹刻時對我說:‘現在我致力于專業研究,待年老時再做些專業以外有興趣的工作。…… 不過我相信他最鐘情的還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難,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寫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這個題目輪不到我去寫,就是想寫也不敢寫了。”這是王世襄先生對陳夢家先生于明代家具鑒賞方面的造詣的高度評價和肯定,同時,也見證了他和陳夢家之間的交誼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