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國
著名古代書畫鑒定家、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鐘銀蘭先生
最近,編輯部的小伙伴專訪了上海博物館書畫部主任凌利中先生,回憶他的恩師鐘銀蘭先生。
鐘先生在文物鑒定學界有著﹃鐘八大﹄的美稱,因為她一眼即能分辨八大山人無年份作品的創作時間,﹃火眼金睛﹄想必就是形容如此吧。
也許對于鐘銀蘭先生來說,鑒定是她的工作,職業使然,并不是那么神乎其神的事。但在我們這些后輩看來,她接過了文化正脈和精神的﹃接力棒﹄,并且傳了下去。一個人一輩子能專注做好一件事,也是一種偉大。
她是能對八大山人無年款作品一眼可辨年份的“鐘八大”,也是同事眼中平易近人的“鐘小姐”。
她擁有從十幾萬件書畫作品里辨別真偽的犀利目光,也擁有永遠精致且和藹的優雅氣質。
北宋 王詵《煙江疊嶂圖》卷絹本水墨 26厘米×138.5厘米 上海博物館藏此圖經鐘銀蘭重新鑒定,被定為上博“鎮館之寶”。
她關心那些“懸而未決”的作品,曾將被打入“冷宮”的北宋王詵《煙江疊嶂圖》重新定為“鎮館之寶”;也不忘那些曾捐贈藏品的收藏家,對他們的生活關懷備至。
元代趙孟頫《行書十札》卷、倪瓚《六君子圖》,明代董其昌《秋興八景圖》等書畫名作,都是經她之手入藏上海博物館……
她,是鐘銀蘭。
前不久,著名古代書畫鑒定家、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鐘銀蘭先生辭世,享年90歲。作為第一代“上博人”,以及見證了我國數十年文博事業發展的泰斗級人物,她的離世令整個文博界、收藏界都為之悲痛。
鐘銀蘭的老師沈劍知是典型的將書畫作為﹃玩﹄的鑒定家,平生雖然沒有什么著述,但他確實是沿著正統的文人畫脈絡進行研究的。圖為沈劍知、張蔥玉題董其昌《行書臨宋四家》卷,上海博物館藏。
“是鐘老師帶領我走入了文人畫鑒賞的正脈。”鐘銀蘭的學生、上海博物館書畫部主任凌利中談起老師時這樣說道。
與鐘老師20多年的相處,讓凌利中從一個熱愛書畫鑒定的年輕人,成長為如今文博界的知名專家。鐘老師悉心的傳授與指點,讓他在鑒定上所走的路徑一直沒有偏離正脈。在他看來,雖然鐘老師離開了,但文化正脈依然在延續,“上博精神”依然在傳承。
鐘銀蘭于1960年繪制的第一幅水墨山水畫,能感覺到那種筆墨和氣息完全是與中國古代正統文人畫一脈相承的。
《中國收藏》:您與鐘銀蘭先生是怎樣結下師生緣的?您對她最初的印象是什么樣的?
凌利中:1999年底,我大學七年即將畢業時,有個機會可以到上海博物館書畫部實習。當時,我還不是鐘老師的學生,但她給我的印象很特別。那時她已經快70歲了,但精力十分充沛,每天上下班很準時,中午從來不午休。并且,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翻閱畫冊、研究相關的課題。我經常向她請教問題,非常喜歡聽她講述書畫鑒定方面的心得,久而久之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沒有其他事情,就坐在她身邊聆聽。隨著時間的推移,鐘老師對我的評價不錯,實習期結束后就把我留在了書畫部。
《中國收藏》:鐘老師有沒有跟您講過她是如何走上書畫鑒定這條路的?
凌利中:1952年,不到20歲的鐘老師進入上海博物館,算是第一代“上博人”,當時被分配在文物征集部門。做征集,是所有文物門類都要接觸的,所以她對所有文物都很熟悉。1960年,當時的館長沈之瑜覺得,上博雖然擁有像吳湖帆、謝稚柳、沈劍知等社會賢達組成的鑒定家團隊,但也應該適時培養年輕人。鐘老師則被沈館長選中,去學習書畫鑒定。
當時,鐘老師覺得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并且從1952年開始接觸包括陶瓷、青銅器等在內的各類文物,她覺得鑒定書畫是最難的,開始有一點猶豫。沈館長則用了“激將法”,說你不學就換別人。但鐘老師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聽館長這樣說,雖然覺得自己基礎弱,但不應該輕易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
元 趙孟頫《行書十札》卷(局部)上海博物館藏鐘銀蘭在劉靖基數以千計的藏品中選擇了40件作品入藏上博,劉靖基說她挑的都是其藏品中的“眼珠子”。
《中國收藏》:鐘老師在得到這個機會后,師從了哪位先生呢?
凌利中:她主要師從沈劍知先生,那是一位典型的將書畫作為“玩”的鑒定家,平生雖然沒有什么著述,但他確實是沿著正統的文人畫脈絡進行研究的。
沈劍知是林則徐的女婿沈葆楨的曾孫,家世顯赫。雖然他是學習船舶、機械專業出身的,但對書畫、詩文非常熱愛。他與吳湖帆都非常鐘情董其昌,并且各自有一處“寶董室”,而吳湖帆后來還將自己“寶董室”的印章送給了沈劍知。而吳湖帆評價沈劍知“畫派甚正,目光不偏”,并且認為他在書畫鑒定領域與張蔥玉一樣優秀。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董其昌的《行書臨宋四家》卷,其左右分別有沈劍知和張蔥玉的題跋,能看出二人于鑒定上的功力是不分伯仲的。
《中國收藏》:有人說鐘銀蘭先生在書畫鑒定領域屬于承上啟下的一代人,那么,她從老一代鑒定家那里主要傳承了哪些真髓呢?
凌利中:鐘老師傳承的是非常正統、清晰的古代書畫鑒定脈絡。沈劍知為鐘老師設定的起點很高,先從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學起。鐘老師雖然對書畫沒有任何實踐經驗,但上手很快。我們現在可以看到鐘老師于1960年繪制的第一幅水墨山水畫,是仿黃公望筆意的,你會感覺到那種筆墨和氣息完全是與中國古代正統文人畫一脈相承的。這就是老先生們常說的“第一口奶要正”,這同時對于當今的繪畫創作也不無啟示。
鐘老師鑒定書畫有一個特點,就是不一定去讀大量的文獻、史料,而首先從筆性開始研究。判斷一件作品藝術水平的高低、雅俗,一定要對其用筆、線條非常敏感,如果不懂線條,那么看過多少好東西也還是不懂的。
明 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中國收藏》:學習書畫的起點很高,但只從個別書畫史上的大家入手,如何做到將一部繪畫史貫穿起來呢?
凌利中:我與鐘老師經常討論的話題是審美標準應該在哪里,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古代書畫家有名有姓的至少幾千人,一個人一輩子只有幾十年光景,一年研究一個才能研究幾十個,到什么時候才能吃透整個書畫史?所以,我們要先抓住可以上下貫通的制高點,把關鍵人物吃透,才能觸類旁通。
首先選擇黃公望、董其昌這樣的個案就是取法乎上。通過他們,向上可以追溯宋元繪畫的脈絡,向下可以延伸至清初四僧、清六家、揚州畫派乃至海派,他們只是做了橋梁的作用。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要抓住書畫史上的主要書畫家這個問題了,因為通過他們可以貫通很廣泛的面。鐘老師過去經常說,“如果你董其昌都吃不準,文徵明肯定也吃不準”。
與鐘銀蘭20多年的師生情,讓當年剛剛畢業的凌利中(左三)受益匪淺,如今他已經成為上海博物館書畫部主任。圖中右側兩人為王樸仁夫婦,王樸仁之父王南屏曾向上博捐贈北宋王安石《楞嚴經旨要卷》。圖中左一為謝稚柳、陳佩秋之女謝小佩。(2007年11月6日攝于大英博物館)
《中國收藏》:那么,在面對大量需要鑒定的古代書畫作品時,又該通過什么方式去甄別其真偽呢?
凌利中:1952年,鐘老師進館時,上博才有3000件藏品,而如今有100萬件。所以,書畫史上不管名頭大小,哪怕十分冷僻的人物,她都有機會看個遍。在不斷看畫的過程中,她形成了自己的評價標準。這種經驗區別于早年間靠經營古玩積累經驗的鑒定家,而是建立在極為系統的文化脈絡之上的。
舉個例子,如果按照百分制評分,董其昌的藝術水平可以打9 5分的話,在吃透了他的筆墨、線條、構圖等之后,再拿文徵明的筆墨、線條、構圖來對比,可能文徵明只能打80分,揚州八怪之一的李復堂可能只能打50分。也就是說,心中一定要形成一把尺子,董其昌應該是95分,如果今天看到的這件董其昌作品你感覺才60分,那么就應該去懷疑它。
鐘老師從進館以來,上博收藏的從1分到100分的書畫作品都見過了,是這些見識為她積累了經驗,而不是通過書本。只有在遇到存疑的時候,她才會去找資料、找文獻、找印章來對比。這也是老先生們常說的“一通百通”。
鑒定是基于對書畫史一根線條的理解,這里面有高下、有差異,你應該能判斷某個人在線條中處于什么高度。有的研究者喜歡只研究某一派、某一家,但這從博物館工作的角度來看是跟不上需求的,不能將美術史割裂開來去研究。
《中國收藏》:生活中的鐘老師是什么樣的?
凌利中:鐘老師在生活中非常有人格魅力,而這種魅力也來自于對藝術的追求。書畫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對于物質需求則很淡薄、很超脫。尤其在文物藝術品市場中,面對利益,她保持了非常純粹的態度,不會將鑒定作為生財之道。
只要與鐘老師在一起,我們幾乎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的。她的工作與生活幾乎沒有界限,屬于沉浸式的工作方式。在她七八十歲的時候,晚上12點后我遇到問題也會毫不猶豫地給她打電話,我知道她肯定還沒有休息。
對待任何人,鐘老師都保持著一顆仁慈、寬容的心。在她的告別儀式上,甚至連已經在上博退休的保安也趕來為她送行,能看出她的平易近人。在上博,老一輩人都叫她“阿蘭”,而年輕一些的同事喜歡稱呼她“鐘小姐”。她很注重自己的氣質形象,談吐很優雅,不管誰與她交談,她都會很用心、很認真。
2007年,鐘銀蘭到大英博物館鑒賞書畫(左圖),凌利中與老師在展廳留影(右圖)。
《中國收藏》:這樣的性格,是不是也讓她在工作中游刃有余?
凌利中:上博的藏品其實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方方面面的捐贈,這其中就涉及到很多人際關系的層面。鐘老師在收藏家中的口碑非常好,很多人都是沖著她才把藏品捐贈給上博的。
著名愛國實業家劉靖基收藏有數以千計的古代書畫作品,而他向上博捐贈藏品的紐帶就是鐘老師。當時鐘老師很年輕,劉先生覺得這位小姑娘年紀輕輕卻很懂古書畫,做事情也認真,覺得自己的藏品交給她非常放心。于是,他讓鐘老師在其藏品中任意挑選40件,挑什么就給什么。而鐘老師也毫不“手軟”,挑來的全是精品。其中包括南宋張即之的《楷書待漏院記》卷,元代趙孟頫的《行書十札》卷、倪瓚的《六君子圖》軸、馮子振的《行書虹月樓》卷、朱德潤的《渾淪圖》,明代董其昌的《秋興八景圖》冊,清代王翚的《重江疊嶂圖》卷、八大山人的《秋林亭子圖》軸等重要作品。挑選完成后,劉先生說鐘老師挑的都是其藏品中的“眼珠子”,鐘老師則說“是您讓我挑的”,說完兩人哈哈一笑。
2006年6月30日,鐘銀蘭與凌利中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交流訪問。
還有曾經向上博捐贈大克鼎的潘達于,年事已高卻住在很高的樓層,鐘老師經常去看望她。這些老藏家們不管誰有困難,鐘老師得知后都會向館里匯報,以便及時給予幫助。這也是“上博精神”的一種體現吧。
《中國收藏》:您應該受到鐘老師的工作方式、人格魅力影響很深,但畢竟時代不同,接觸的資料、信息也不同,您在書畫鑒定上有沒有與鐘老師的不同之處?
凌利中:以前讀大學的時候非常側重于文獻,進入上博后,我家里幾乎80%的書籍都是畫冊了,因為畫才是我們做研究工作的第一手材料,現在我就是以讀畫為主。全球博物館藏有那么多中國古代書畫,幾十年都讀不完,所以有限的精力一定要拿來讀畫。
我剛開始做鑒定工作也很懵懂,從沒有把握到漸漸有把握,這個過程中受到鐘老師很大影響,我也是抓住某一家在美術史上審美高低的那個點(比如董其昌),先從感覺入手,然后再去判斷真偽。
而差別也有一點。因為我們現在也接受了一些西方的辯證方法,會通過論證、比對、文獻、著錄等來證明第一感覺是否正確。沒有藝術感覺就很可能發現不了問題,發現問題是解決問題的一半;而發現問題首先要像鐘老師一樣,對作品氣息、筆性的直覺有一定把握。
2005年,我發現了上博館藏的董其昌《古詩十九首》卷是有問題的,過去的專家們對其真偽沒有意見,一致認為是真跡。但我在梳理董其昌資料時發現,這件作與我看到的董其昌作品水平是有差距的。那么如何來證明?通過各種考證、比對,翻閱資料,最后證明這不是董其昌的作品,而是明代一個叫宋玨的人臨摹董其昌的。而發現這些問題的方法,就是從鐘老師那里學到的。
《中國收藏》:從老一輩鑒定家,到鐘老師,再到您,鑒定這門博物館不可缺少的學問一直在傳承。那么,您對未來的鑒定事業有什么建議和期望呢?
凌利中:我對未來非常有信心,因為現在信息越來越透明,博物館這么多展覽,還有這么高清晰的畫冊出版,未來的鑒定一定會越來越科學、越來越系統。對于未來的鑒定人來說,自己會判斷哪些路子是正的,方法的掌握其實光靠時間積累是不夠的。
鑒定有時候很像藝術創作,可能你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悟到了真理,后面只是慢慢形成風格的過程。古代書畫家為什么一上手就很正統,是因為那種正統的氛圍在。而如今,我們的文物還在,并且不斷向公眾展示,所以未來的鑒定人一定還會有很多成果推出。只要傳承了千年的傳統丟不掉,這項事業就會一直發展下去。(注:本文圖片由凌利中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