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香甜滿人間

紫茵

曾經聽過、寫過多少版《江姐》？應該說每一版、每一篇都能生發別樣感受。這部經典民族歌劇被列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展演”重頭戲，可謂眾望所歸。新版由文化和旅游部藝術司、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宣傳局和中國歌劇舞劇院聯合出品，2021年8月28日至30日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大劇場連演三場，引來高度關注眾口皆碑。前輩民族歌劇藝術老專家喬佩娟贊道，新版呈現出了真正經典應有的光彩。

這道斑斕光彩，有幾個亮點格外吸睛耀眼：應邀執導的王曉鷹高手妙招出奇制勝，應邀執棒的許知俊成竹在胸機動掌控，兩位“第五代”江姐王莉和伊泓遠雙星映照熠熠生輝，中國歌劇舞劇院頭牌男中音歌唱家高鵬、首席男高音歌唱家毋攀聯袂主演沈養齋和甫志高，強力陣容耳目一新。筆者現場聆賞了前兩組演出，愿與讀者分享心得。

從只聞其聲到初現原形

曾執導過《簡·愛》《蘭陵王》《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數十部舞臺精品的王曉鷹率導演團隊通力合作，在視覺審美功能上賦予《江姐》一種新的美學格調，舞臺的寫意性詩化呈現，有效放大了戲劇性情感的表達。

新版的“顛覆”在于將原版處于幕后伴唱的歌隊推向舞臺，早先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彭松濤（王楊飾演），如雕像般挺立高崖之上，男版《紅梅贊》的歌聲，聲聲入耳句句走心，親切動聽感人至深。王曉鷹讓隱形歌隊行為化、角色化，在互動感應、強化幫襯等戲劇功能上，有效改變了原有的音樂關系和聲場空間。序曲之后一首《川江號子》不再像穿越峽江濃霧飄入耳畔的回音，“烏云重重蓋長江”，纖夫群像與江岸的巨礁山崖融為一體，男高音領唱與男聲合唱，帶給觀眾從未有過的視聽雙重震撼。江姐登臺亮相，另一側推出女聲合唱隊方陣，一身素白長衫配一條大紅圍巾，十分鮮艷醒目。如此裝扮統一的歌隊造型，似有幾分清唱劇的味道，原本倒也無不妥。但，第五場“狂風吹不落滿天星”歌隊若隱若現于午后林間，似也無意義。原幕后擔任領唱獨唱的演員，現在扮作農夫、村婦、獄友等角色化的演唱自然入戲。第四場黃桷樹下大石橋邊一群村婦打著芭蕉團扇、同楊二嫂呼應的女聲伴唱，平添生活幽默諧謔意趣，挺好！但，有時歌隊進出或石壁開合略顯頻繁似也無必要，王導再作適當斟酌調整，可否？

實際上，關于導演的風格和處理手法，筆者在兩晚演出現場都聽到了截然相反的意見觀點：喜歡的喜歡得不得了，反感的反感得不得了。筆者偏向前者，同時理解后者。第一次將幕后伴唱舞臺化、行為化，這種形式標新立異確實令人耳目一新，但從頭到尾照方抓藥照章處理是否合適？筆者在充分肯定的基礎上，已提出商榷意見。暗思忖、細思量，借鑒傳統戲曲幫腔的幕后伴唱，實為歌劇《江姐》的一大特色，現在弄上舞臺，這一大特色消失殆盡，領唱、重唱、合唱與其他民族歌劇形式接近雷同，幫腔就留在幕后，好嗎？

舞美設計陶雷有著個性獨特的美學理想，七場戲七堂景別具一格自有門道。前四場整體皆以左右對稱兩面高墻為主體建構，既可投影朝天門碼頭一帶山城舊式房舍民居，又能顯露川北小縣城風化斑駁的老舊城墻；既可折射華鎣山東海寺禪房門窗四周院墻，又能變換山間茶鋪幺店子的清幽環境。一景多用高妙構思機動手段，而且，這種成外擴喇叭形的墻體狀，有利于聲音的輸出與傳送，很符合歌劇的聲場需要。我特別喜歡看，天幕上的霧都遠景，叢林間的婆娑樹影……第六場審訊室運用表現主義的視覺風格，這種間離跳脫仿佛從人間墜入地獄令人猝不及防，在沈養齋聲色俱厲威脅江姐時，舞臺上方赫然突顯鐵鏈鐐銬，血色猩紅搖晃擺動觸目驚心！石壁撕裂高墻洞開，看不見仿真刑具竹簽烙鐵老虎凳，中美合作所酷刑數十套全被紅黑套染籠罩。燈光，對，還有燈光（周正平設計），無論明暗的變化、區域的分割、主次的界定，情緒的烘托、氣氛的渲染，等等，燈光語言相當妥帖。胡天驥的多媒體設計，在這部戲里用得很節制，毫無恣意恰如其分。彭丁煌和孫艾娜的服裝造型，絕不追求奇裝異服，在原版基礎上，精心設計恪守本分，全劇所有角色包括群演與部分歌隊，無不為以生活化基礎上的藝術設計，看上去既不潦草也不粗糙，既不襤褸更不浮華，自然美觀符合人物身份，挺好的。

許知俊，他30年前正當青春風華執棒王世光歌劇《馬可·波羅》原版首演，榮獲“文華大獎”等各項榮譽。如今看到樂池里的他，竟然已是華發叢生銀絲如雪！從畢業即分配到中央歌劇院的指揮家，其涉獵的音樂作品體裁并僅不局限于歌劇，他專業功力精深優勢突出，形成自己的指揮風格，溫厚大氣且極富歌唱性，親和力與感染力兼而得之。相信舞臺上下有目共睹有耳齊聞，許知俊將這支樂隊帶上了新臺階。他對《江姐》作品內容、結構章法及作曲家意圖方面，有著更加清晰深入的把握，音樂起伏跌宕張弛有度，彈性十足別具魅力。眾所周知，羊鳴、姜春陽、金砂（已故）三位前輩作曲家為這部民族歌劇，借鑒了川劇、婺劇等地方劇種聲腔元素，還將巴渝地區民間說唱山歌鄉謠DNA注入其中。因原材料非常豐富，而使提煉加工極為繁復。江姐、沈養齋等主要角色大段詠嘆調中頻繁出現緊打慢唱，穿插合唱更迭交織，大段情緒音樂更是于大開大闔之中藏針埋線，稍不留神就逮不住捏不準。

應該說全劇指揮和樂隊，同舞臺上的演員配合默契，基本未出現常見的器樂“音墻”阻擋或碾壓聲樂的狀況。兩遍現場豎起耳朵揪到僅有幾處“犬牙交錯”，在緊打慢唱中有合唱進入的地方，可能由于排列于舞臺后區的歌隊看不清指揮手勢拍點？無關水平，關乎感應，如果各方磨合期足夠長，應該不會出現某些瑕疵。值得點贊的是，銅管、民樂、打擊樂表現了積極活躍的狀態，在宏大音流中無不揮灑自如應有的色彩與光感。

從各司其職到渾然一體

前輩戲劇大家焦菊隱，曾借鑒中國戲曲并提出“一棵菜”精神，在全國藝術院團影響深遠。我想說，新版《江姐》好，好就好在它讓我欣喜、欣慰、欣然看到“一棵菜”重放光彩！中國歌劇舞劇院，何止一個從空政過來的第五代江姐，在這支領軍戰隊里集合著一群有實力、有潛力、有活力、有魅力的青年演員。

相信這次王曉鷹總導演、朱亞林副導演和聲樂指導萬山紅、臺詞指導孟昭宜等，大家同心合力真下功夫！滿臺演員確確實實沒有一個掉鏈子、拖后腿，所謂“人在角色里、心入音樂中”，全神貫注不出戲，全情投入不散神，小角色照樣出彩兒，這可太不容易了！你看，青年女高音趙小瑩、潘杭葦、焦琦然，青年男高音程平、白禹辰、王都，青年男中音李榮新等，從幕后走到臺前，第一次扮上村姑、農夫、纖夫、獄友擔任領唱獨唱，“撥開云霧迎太陽”，抒發了船工的心聲；“尖尖山二斗坪”嘆出了耕種的艱辛，個個入戲有戲，點贊。雖然“搞錯了”“這才怪了”之類，原先都在幕后幫腔，現在既然都已“原形畢露”了，干嗎反倒藏著掖著了？如果能夠沖口而出，穿云破霧般亮出一嗓，那個感覺就會更對頭了噻。“……樹兒搖草兒抖，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手挽竹籃的村姑，短短四句唱得真夠味兒，她小彎兒拐得太順了、小腔兒韻得太圓了，舒服得很。

筆者特別注意到，從報童（李菁宇飾演）叫賣“……看報，看報！看今天重要新聞‘劉戡軍長為黨國捐軀！”緊接著傳來“炒米糖開水”等，一般容易被忽略的巴渝方言，那叫一個純正地道，要比同一劇目同一角色強很多，毫無生硬別扭慘不忍聽之感。就算達不到百分百，也有差不多八成以上相似度，可謂經年N版之最。最厲害的當數飾演幺店子老板娘楊二嫂的王娜，真是個好演員，不單巴渝方音說得順口，“膽大騎龍又騎虎”“太陽出來辣焦焦”等幾小段唱也挺有味道，表演令人稱絕，那身段、那步態，一歪腦袋一叉腰、一抬下巴一擰脖，不做作、不夸張，楊二嫂正直善良，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江湖氣，全都在戲里，真好！可不可以評她作最佳楊二嫂？

在朝天門碼頭，華為只有簡單對答寥寥數語。第二場郭煜那一聲“沖破層層封鎖線”，一個由里及表煥發青春氣息的陽光青年，呼之欲出栩栩如生。男高音演唱很有人物感，在臺詞表演戲份上，還需下些功夫，如果聽聞老彭犧牲后的悲痛更自然、如果向江姐匯報情況更流暢，這個角色就接近完美了。藍洪順（錢治國飾演）從聲音造型到身量體態，活脫脫一位山野好漢游擊支隊長，唱沒問題演也可以，第五場在地下聯絡站窗外的反應，如果再積極能動些會更好。只有一場戲的雙槍老太婆（王佳韻、周原飾演）、老鄉紳蔣對章（王林飾演）只說不唱的警察局長（常通飾演）無不準確入位表現不俗。其實，大多數版本里的蔣對章，基本都屬于“丑角”丑態丑化式表演，“……去年剛滿一個花甲，六十一了！”雖說舊社會的人多早衰顯老態，但那一頭白發滿鬢白胡子好扎眼，他有那么老嗎？所幸演員方言還說得過去，表演也不過分夸張，好吧，就這樣。

青年男中音歌唱家高鵬和青年男高音歌唱家毋攀，兩位都是該院頂梁擔綱的首席男主，在多部大戲中領銜主演男一號。面對《江姐》第一次演沈養齋、第一次演甫志高，舞臺表現還是超出了我們的期待。

可以夸高鵬是最佳沈養齋嗎？他把這個人物唱得靈魂出竅、演得靈魂附體，絕了。所謂盛氣凌人裝腔作勢的沈養齋，可謂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奇的是高鵬更注重人物深藏不露的內心世界，一個看清時局、看透人生、看穿本性的智者，所以他是其所在陣營中最痛苦、最絕望的那個人，“……太多了，……太少了”，這段臺詞，太多的沈養齋說得輕飄、輕浮、輕率，但高鵬道出了深層的內涵。如此“我也有妻室兒女”才不會流露出油腔滑調的口氣。大反派演得如此豐滿也是少見，所以稀罕。面對新的角色、新的挑戰，他們都交出了優秀的答卷。有沒有扣分？有。如果戲更熟，表演也會更自然。

可以說毋攀是最帥甫志高啊！憨實淳樸的小二黑、善良耿直的王大春、懦弱斯文的涓生、堅毅不屈的彭湃……你們都在哪兒？這個探頭探腦賊眉賊眼、彎著膝蓋哈著腰的叛徒，他還是毋攀嗎？是！“江姐呀——”歌聲仍舊那般柔美甘潤充滿魅惑。還可以唱得更空洞虛無、茫然悵惘一些，因為甫志高心如明鏡，深知自己說的這些廢話，江姐絲毫不可能為之所動。這份譜演唱沒問題，只是韻味兒稍嫌不足，可以再琢磨琢磨那彎來彎去的腔調，無須輕浮油滑的調侃，而是迷離不安的心緒。無前途無退路，激流險灘他最清楚。甫志高的可憐造像一覽無余，但其可恨之處——第五場的背工戲還不夠入戲，如表情眼神再多潛含些內容，可能會更讓人憎惡。

新版演出，無論主角還是配角，團結合作協同一致，一絲不茍相當講究。這些令人稱道甚至叫絕的閃光點，請問有幾個團幾部戲，從頭到尾如此到位？可以說，2021新版《江姐》總體藝術呈現的品相規格質量，要求達到“一棵菜”的程度與高度，非常難得甚為可貴。

從嶄露頭角到通天頂梁

中國歌劇舞劇院全班底聯袂出陣，而領銜掛帥的伊泓遠、王莉都是舞臺上的實力派。前者已正式調入該院掛牌主演，后者則以部隊系統代表加盟合作主演。毫無疑問，兩位第五代“江姐”為新版演出添加了含金量、提升了期待值。

伊泓遠2007年10月初次主演江姐，筆者聽現場，感覺女一號青春貌美條件好、身材高挑扮相佳，一條小甜嗓略微單薄，似乎少了那么點戲劇性的質感，相比前輩也稍嫌稚嫩。2021年8月28日領銜江姐，整體表現用“脫胎換骨”形容或許不妥，但這些年伊泓遠的成長成熟有目共睹可喜可嘉，再度飾演江姐確實符合觀眾對角色的全部期待。女高音不僅聲情并茂唱功精湛，而且神形兼備入戲很深。空政文工團第四代“江姐”鐵金對其一對一的傳授指教，在表演藝術上的潛移默化終見成效，伊泓遠學有心得學以致用，塑造人物的能力有了特別顯著的強化與活化。全劇大女主那么多、那么重的唱段與戲份，她完成的質量確實令人滿意。

“看長江……望山城……”開頭幕后兩句散板，雖未見其人只聞其聲，已是先聲奪人直達心底。果然十四年小甜嗓的味兒練就大青衣的范兒，在急板式間奏中登臺亮相的江姐，高挑出挑形貌俱佳令人為之一振刮目相看。“一顆心……乘江風……”可謂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啊！今日告別霧重慶……但等明日歸來時，迎回一輪紅太陽……”，在f2音上，伊泓遠亮得出站得穩，重復句中“時”的裝飾音，那叫一個靈巧自然；最后結束句四小節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的拖腔，她演唱得那叫一個順暢流麗，舒服熨帖，她尾音一收，我心放回了原處。但凡唱過江姐的女高音都知道，第二場的《革命意志堅如鋼》可能是公認的該劇女主詠嘆調難度之最？聽伊泓遠一路無礙無險通達自如唱下來，我由衷贊嘆，感覺是徹底“安全”了。

實際上，我喜歡伊泓遠的戲。可能緣于她已加入該院團隊，平時合作機會較多，江姐同華為、小華、老太婆、楊二嫂等搭的戲，親切隨和自然溫暖；面對面與叛徒、特務、沈養齋等周旋、爭鋒，堅毅剛強冷硬凌厲，儼然一派英氣、正氣、豪氣。女主的這些對手戲以及和戰友、獄友的群戲都好看，彼此的呼應、相互的感應也更圓融默契。

王莉這次領銜29日第二場演出。同伊泓遠并列第五代“江姐”，她卻無愧于新時代開創主演這一角色頻率最高、場次最多紀錄者——這是她的第100場《江姐》。所以，我對她滿懷更高更多期待，聽《川江號子》心跳就控制不住開始加快。

“看長江……望山城……”開頭幕后兩句散板，雖未見其人只聞其聲，初聽她好像尚未進入最佳狀態？我感覺心一下懸吊起來了，雖然之后的臺詞歌段皆無疏漏瑕疵，《紅梅贊》也開始進入正常狀態，但第一場落幕，我的心還沒能完全落下來……第二場，已然換了身行頭的江姐素裝登場，神情自若從容泰然，江姐和華為的對話，不錯啊。加油，王莉！我在心頭說。“寒風撲面卷冰霜，心如刀絞痛斷腸！”果然，王莉就是王莉，江姐還是江姐，這一聲，穿透耳鼓扣人心弦，突然之間淚眼模糊。這段超長超難的詠嘆調，她的處理極富層次極為精妙，起伏錯落蕩氣回腸，差點要站起來給江姐鼓掌喝彩！

可以說，王莉的突出優勢，更集中體現于后來所有江姐的大段詠嘆調。她的音色清麗明亮，聲腔運用機巧靈敏。突然想起她曾為青歌賽專業美聲組金獎得主，2005年與中央歌劇院合作《霍夫曼的故事》飾演偶人奧林匹婭，引得聲樂界一片盛贊。這位正宗的老資格的美聲花腔女高音，從開始主演江姐幾乎不露“聲色”，基本聽不出演唱帶有美聲洋味兒。如果不了解王莉的專業背景，肯定會以為她本就是原聲民族唱法。她的江姐非常講究“度”的把握，謀篇布局精心設計絕不敷衍潦草。無論真摯情感的注入，還是腔體開合的尺寸、聲音位置的調節擺放，她都充分發揮出深厚的專業技術及藝術美學理想的個性追求。那首《春蠶到死絲不斷》，從頭到尾基本都在其嚴密控制中娓娓道來徐徐展開，在極具功力極富魅力的弱聲中煥發神采，那種有深度、有寬度的音色變化悅耳動聽人。在“五洲人民齊歡笑”結束句最后一個？B最高音上，王莉用深長通透、強勁有力的呼吸支撐，她發自內心“笑”得如此漂亮而舒暢。

第五代兩組“江姐”表現優異，權威專家和普通觀眾眾口交贊一片喝彩。8月30日王瑩主演未聽現場不能妄議。毫無疑問，中國歌劇舞劇院2021新版樹立了“守正創新”的一個高規格高品位的成功范本，她讓我們真真實實看到經典民族歌劇接力傳承發揚光大，全新風貌深入人心。希望繼續精工細磨不斷上演全國巡演，走向更多舞臺大放光彩，從而形成獨家專屬品牌，有效強化傳播影響力。相信這一朵、這一片“紅梅花開”生機盎然芳香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