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孜麗婭
前段時間,多家視頻平臺與500位藝人、54家影視公司及17家影視行業協會聯合發布倡議,抵制網絡短視頻侵權。受影響最大的,是風靡于各大短視頻社交媒體的“x分鐘看完”一部電影或某部電視劇。
伍迪?艾倫曾開玩笑說:“我參加了一個速度課程,用20分鐘讀了《戰爭與和平》,它跟俄國有關。”如果這句話放在當下,可以改寫成“我用三分鐘看完了某部電影,它和……有關”。
與短視頻相比,三小時的電影顯然就顯得很長了,畢竟現在一分鐘左右的短視頻就能夠不斷制造反轉和沖突,利用敘事節奏來挑戰人們固有的心理程式,從而讓觀眾不斷產生新鮮感。當觀眾習慣短視頻的敘事模式,長鏡頭、場面調度、人物抒情這些電影中常用的技巧,可能就難以打動他們的心了。畢竟比起這些,觀眾會更在意矛盾何時爆發、主人公何時崛起、爽感何時產生。
我們似乎也越來越習慣了用最快的倍速來掌握最多的信息,稍顯復雜的劇情就會讓我們失去耐心。對于觀眾來說,在用“x分鐘看完”“x倍速”刷劇時,發生的都是一場關于“速度”的觀看節奏巨變。
從“爽文”到“爽劇”
以往對“爽感”的研究大多在網絡文學領域。北京大學中文系邵燕君教授就曾以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中的“愛欲解放論”作為理論基礎,提出“以爽為本”的網絡文學是一種以消遣本身為目的的、遵循快樂原則的新消遣文學。這里的消遣既指純娛樂的、供人消磨時光的消遣之物,也指馬爾庫塞意義上的愛欲勞動。這樣的解釋一方面承認了網絡文學中,呈現出的欲望的合理性與積極意義,另一方面強調了網絡文學創作中愛欲與勞動結合的特性,將網絡文學的創作看作一種“打通勞動和享受的消遣”。
顯然,爽感中不可忽略的是快樂原則和消遣特性。隨著“下沉市場”的擴大,以小鎮青年為代表的群體成為互聯網音視頻市場的主要組成部分。深受城市文化、鄉村文化與互聯網多重文化的影響,他們面臨融不進的城市與回不去的家鄉這一“雙重脫嵌”的局面,在這樣的文化縫隙中,漂泊感與文化上的無所適從就可能成為他們的心理常態。也因此,他們迫切期待各種精神撫慰,而文化資本的匱乏決定了他們會更傾向于低成本、更易獲得的文化產品,強調“爽感”的網絡文學正好迎合了他們的需求,讓他們在單調的城市生活中找到了靈魂的歸宿。
與此同時,智能手機的廣泛使用使得越來越多人,在閱讀網絡文學作品時會采用單屏閱讀模式,如文化研究學者周憲描述的:“單屏閱讀中會出現所謂的‘徘徊式閱讀,其特點是焦點在多個任務間不停跳轉,偏好多重信息流動,追求強刺激水平,對單調沉悶的忍耐性極低。”這樣的文化消費習慣自然會擴散到其他文化領域中,尤其是在影視領域,這一影響尤為突出。
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影視劇改編自網絡文學作品,本就帶著“爽文”特色,另一方面,習慣了爽感的受眾也會更期待在觀看影視作品時體驗更多的快樂、更強的刺激,快節奏、不憋屈、能打臉成為許多觀眾對影視劇的基本評判標準。結束了一天忙碌工作的“社畜”們已無心慢慢欣賞運鏡,品味臺詞,閑暇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能在有限的時間內享受到足夠的消遣才是觀看影視劇的目的。
基于觀眾的需求,如今的影視公司只能用類似產品生產的方式制作影視劇,不斷分析觀眾的爽點、痛點,再根據調研數據精準生產,用一個又一個短促的沖突給予觀眾刺激,以求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這一特質在強調話題度的生活劇中尤為突出,只有足夠的話題和討論度,才能讓觀眾保持足夠的關注。
“x分鐘看完”的流行
短視頻的涌現加劇了受眾對強刺激的需求,爽文、爽劇的節奏在短視頻的襯托下已顯得不那么爽了,尤其是幾分鐘看完電影、抖音追劇,讓越來越多觀眾直接拋棄了影視劇,選擇只在短視頻平臺看“高能片段”。
比如去年大熱的電視劇《三十而已》,從一開始霸屏熱搜的討論,到之后全民圍觀女主手撕小三的片段。在劇情進入中后段后,觀眾已不在意其他人物的命運,只想看這樣的爽劇戲碼,既然幾分鐘的短視頻就能滿足需求,何必再苦守電視臺和視頻平臺更新。
如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以騰訊視頻、愛奇藝、優酷、芒果TV、咪咕視頻為首的五大平臺,與500位藝人、54家影視公司及17家影視行業協會發布聯合倡議書來抵制網絡短視頻的侵權現象了。這一次倡議的訴求非常明確,即清理、治理“未經授權的切條、搬運、速看和合輯等影視作品內容”。
短視頻作為一種媒介,已經深刻影響了受眾的媒介選擇以及使用習慣,從而激發了新一輪媒介系統依賴。
從欣賞機制看,短視頻的物理形態簡短、快捷,在操作上,每逢不喜歡的內容又可迅速滑屏;在心理期待上,不斷出現的新內容有效阻斷了審美疲勞,形成新的興趣吸引。在短視頻的吸引機制和沉浸機制下,受眾會快速識別內容、快速生成情緒、快速跳轉到新內容,在這種循環往復中獲得娛樂性的觀感。觀眾無須看完全部內容,就可以基于選擇迅速獲得關鍵信息,并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更強的情感刺激,顯然,這種方式更高效。但同時,也有大量學者擔憂,這樣的生活方式會帶來成人的“童稚化”,也就是喪失了延遲滿足的能力。
速度消滅一切
也許有人在批判媒介生態時會說,是“奶頭樂效應”、是手機、是短視頻讓我們喪失了閱讀的能力。換言之,如果沒有手機、沒有短視頻,我們就能夠保持閱讀和深度思考。其實這樣的歸因方式顛倒了邏輯關系,不是短視頻造就了當下的文化景觀,而是所謂“后現代主義”文化和技術的發展使得我們產生了需求,從而推動了短視頻的誕生。
媒介具有時間和空間建構的潛能,它們提供了多種可能性的時間邏輯和空間邏輯。對短視頻媒介而言,通過沉浸式的體驗和無邊界、去中心化的傳播規則,不同主體打破了熟悉與陌生的界限,延展了多元主體之間溝通交流的廣度與深度,從而形成了新的傳播場域。
另一方面,短視頻媒介也迎合了整個社會對速度的追求,滿足了受眾在更短時間接受更多信息的需求,用類似“抖音五分鐘,人間一小時”的沉浸和吸引機制,進一步改變了受眾對時間的感知,從而推動了新的時間景觀的形成。
誠然,我們可能會聽到,有學者認為短視頻的內容“更是屢屢將思想訴求降格為肉身操演,從而最大程度地刺激受眾感官,讓他們沉溺于形色各異、與意識形態無涉的戲仿與惡搞之中”,這種依賴欲望驅動機制的文化產品毫無精神意蘊可言,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短視頻既是對當代受眾訴求迎合的產物,又進一步改變了受眾的媒介使用習慣。因此,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短視頻都會作為一種媒介形態存在。
當然,版權是內容生產、傳播的底線,即便今后“x分鐘看完”消失了,人們對速度的追求也依然會存在。可以想見的是,依然會有越來越多觀眾跳看、倍速看,快速獲取人物情節,也會有越來越多人習慣于在刷劇的同時做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