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
我自幼有嚴重的劃痕癥,我讀契訶夫《套中人》,感同身受。老天就是把我生成了套中人啊,如果有條件,套上加套,一生嚴防劃痕。
我越閱讀,越同意,好作家是天生的,包括天生的多病和書面文字感覺,也包括后天的領(lǐng)悟和命運多舛,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李白和杜甫也可能成不了中國古往今來排名第一第二的詩人,“一兩聲嚎叫,半個盛唐”。
從我出第一本長篇小說《萬物生長》開始,就有很多朋友明說或者暗示:“馮唐你文字感覺很好,但是命太好、太順,沒吃過什么苦,所以不會有什么大成就。”我在管理咨詢公司練過10年,我知道,觀點對觀點,無法分出勝負和對錯。我在文學上有否大成就,現(xiàn)在無法確定,不歸現(xiàn)在活著的人定,歸500年之后的活人定。500年之后,如果還有戀人在河邊溜達,男的和女的說“春風十里不如你”,如果大學課堂里,還有年輕的醫(yī)學生一邊聽教授講《人體解剖》一邊偷偷看藏在兩腿之間的《不二》,我在文學上就有大成就,否則就沒有。
我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我受過很多苦,我不說,也很難說清楚,我的朋友們也不知道。比如:我從小過分敏感,對月傷心,見花想哭,戀愛的時候,空氣、風、雨水、我的下半身和我的上半身都在傷害我。比如:我從小的劃痕癥,心理上總是拒絕無常是常,總是希望月長圓、花長好、美人永遠如初相見。所以,從記事兒開始,哪有什么好日子,這不叫吃苦嗎?
我的前半生是和劃痕癥不懈斗爭的前半生,在漫長的斗爭過程中,我創(chuàng)造和積累了好幾種對付劃痕癥的方法:
第一,講道理。我勸自己,好東西丟就丟了,不就是一個西周紅瑪瑙手串嗎?不就是還配了一個清代羊脂玉的小猴子嗎?丟了,就丟了,其實沒丟,還在天地間,被其他任何人或者小動物撿走,也會被他們珍惜,福德多,福德多。丟都不怕,新生的殘缺和劃痕就更不是事兒了。天地皆殘,何況物乎?在高倍放大鏡下,所有東西都有劃痕,都是傷!都是不完美的!人都是要死的,你也是,何必如此在乎一個東西上新添的劃痕?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第二,放一邊。金圣嘆三十三個“不亦快哉”之一:“佳瓷既損,必無完理。反復多看,徒亂人意。因宣付廚人作雜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看來金圣嘆也是我的病友,學習他的經(jīng)驗,那個東西上的劃痕和殘損受不了了,放到目光所不能及之處,送人!眼不見,心不煩!
第三,買好的。丟了一個,劃了一個,實在不行,咬咬牙,再買一個,再買一個更好的!
你寫過一本《日日一百》,我很早就讀過,很喜歡你從容地戀物,我還買了好幾本送朋友。我最近在蜻蜓FM主講一個讀經(jīng)典書籍的節(jié)目《馮唐講書》,重讀了你的《日日一百》,注意到你的一句話,你的這句話幾乎治愈了我的劃痕癥。
你說:“它們有的像親密的老友,也有的像初識的伙伴。”
你的話平淡無奇,但是對于我卻是五雷轟頂:在我使用之后,所有器物上的劃痕和傷殘都是我和器物之間的愛情故事啊。都是生命的痕跡,都是時間的溫度,都是我的印記!
那些劃痕都是舊日的時光,留在器物上,包漿生動,寶光晶瑩,隨時可以講起那些舊日的故事。這些故事似曾相識,花好月圓,永遠不死。
“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春衫上的不是劃痕,不是磨損,都是曾經(jīng)活過的美好時光。
我身邊的這些器物啊,今生,我們是一家,一個池子里的王八,人書俱老,物我皆殘,誰也不要嫌棄彼此,愛不釋手,耳鬢廝磨,我們就這么著過吧。
謝謝你,謝謝你的書,簡單一句,簡單治愈了我的心理頑疾。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