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琳菲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100084)
自1926年《馬克思恩格斯文庫》第2卷收錄出版《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卷第一章《費爾巴哈》,到2017年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完全收錄《德意志意識形態》全兩卷,對《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編輯和思想研究經歷了近百年的探索歷程。而《費爾巴哈》章一直是國內外研究的重點,其研究主題涉及思想闡述與文本辨析兩大方面。其中“分擔問題(Sharing Problem)”既與思想內容有關,又涉及文獻學方面的細節考證,歷來備受關注。它的實質在于:專門研究文本內容與兩位作者的對應所屬關系,以此見微知著,拓展出對唯物史觀和共產主義理論形成史的更加深入的理解?!顿M爾巴哈》章是馬克思與恩格斯合作完成的,文中主體部分是恩格斯的筆跡,部分地方出現了馬克思在恩格斯筆跡右側欄外的增補,在正文中也存在著馬克思的筆跡,但其中文本內容存在著部分不連貫、不一致的現象,這加深了辨析作者的難度,因此也造成了“分擔問題”的眾說紛紜。在百年《德意志意識形態》研究史中,大致形成了“馬克思主導說”“恩格斯主導說”“馬克思恩格斯共同承擔說”三類代表性觀點。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的出版似乎為終結有關“分擔問題”的討論提供了可能。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的“引言(Einführung)”主張“馬克思恩格斯共同承擔說”,然而卻缺乏從思想內在邏輯方面展開的論證,因此理論說服力有所減弱。故而,本文將結合文獻學研究方法和文本思想內容辨析來深化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引言所提出的“共同承擔說”。
《德意志意識形態》是馬克思與恩格斯“對費爾巴哈、布·鮑威爾和施蒂納所代表的現代德國哲學的批判和對各式各樣先知所代表的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包含《費爾巴哈》《圣布魯諾》《圣麥克斯》《萊比錫宗教會議》《“真正的社會主義”》等共計18篇文稿[1](p725)。其中,《費爾巴哈》章的手稿由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完成,大多有恩格斯標記的紙張(Bogen)編號和馬克思標記“關于費爾巴哈的卷帙”(H5)的頁碼序號。每個紙張(Bogen)有4個頁面(Seite),絕大部分頁面左欄為筆跡工整的恩格斯的筆跡,部分右欄寫有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左欄正文的增補。其中,恩格斯的筆跡約占到《費爾巴哈》章手稿篇幅的90%以上,馬克思的筆跡遠沒有恩格斯的多。但是,按照恩格斯本人的回憶,《費爾巴哈》章中的“唯物主義歷史觀”是“由馬克思所制定的”[2](p411)。故而,“馬克思主導說”悄然興起,成為主流說法。與此相對,后來的“恩格斯主導說”“共同承擔說”等觀點也從另一些路徑將馬克思和恩格斯兩人的思想關系推向了新的研究領域,向“馬克思主導說”提出了挑戰。那么,這部手稿的思想究竟是怎樣經過兩位作者之手而形成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費爾巴哈》章的思想作出了怎樣的貢獻?或者說,兩位作者究竟如何分擔寫作內容,從而共同完成了這一文本的思想創作?在這個意義上,對馬克思恩格斯寫作的“分擔問題”的討論就成了破解這一難題的關鍵。
回顧研究史可以發現,對馬克思恩格斯“分擔問題”的解釋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
這一派觀點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兩類主流意見:
1.“馬克思口述恩格斯筆錄說”。這類意見認為,雖然《費爾巴哈》章的筆跡大多來源于恩格斯,但思想內容并非恩格斯本人的原創,恩格斯只是擔任了馬克思思想的記錄官而已。比如,梁贊諾夫在1926年率先指出:“這部手稿差不多全是恩格斯的筆跡,馬克思的手筆只是一些修改、插入和欄邊注。但并不代表作者是恩格斯。事實正好相反。尤其是第一章(‘意識形態一般,特別是德意志的’),讓人覺得雖然是兩位朋友共同寫作的產物,但恩格斯只是在記錄馬克思口授的內容。”[3](p18)梁贊諾夫認為手稿H5a①H5a,MEGA2編者的指稱,指有馬克思標注的手稿的第1—29頁,源自對布魯諾的批判部分。、H5b②H5b,MEGA2編者的指稱,指有馬克思標注的手稿的第30—35頁,源自《圣麥克斯》章中的“教階制”部分。由馬克思口述、恩格斯筆錄,而H5c是恩格斯單獨創作的。后來,日本學者大村泉對梁贊諾夫的觀點提供了重要補充,他認為,雖然H5c③H5c,MEGA2編者的指稱,指有馬克思標注的手稿的第40—73頁,源自《圣麥克斯》章第二部分及片段和筆記。字體出自恩格斯之手,但是從各種寫作習慣來看,明顯是馬克思而非恩格斯的作品。所以,他判定H5c也是通過馬克思口述、恩格斯筆錄而完成的[4],從而將“馬克思口述恩格斯筆錄說”推向了極致。
2.“唯物史觀馬克思主創說”。堅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德國學者古斯塔夫·邁爾。1920年,邁爾指出,《費爾巴哈》章有兩種筆跡的原因在于,恩格斯字跡工整,將之前與馬克思商討過的部分記錄下來,一些簡單部分則由才思敏捷、眼明手快的恩格斯自己獨立完成[5](p54)。這一觀點得到多數學者的支持,其根據為恩格斯在1888年回憶他們二人共同創作《德意志意識形態》的經歷時所指出:“由馬克思所制定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同德國哲學思想體系的見解之間的對立,實際上是把我們從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盵2](p411)
堅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學者廣松涉。廣松涉認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時期,馬克思還停留在青年黑格爾派的抽象哲學框架內,沒有找到解決現實問題的出路,依然在用“哲學家”的術語來敘述歷史;但恩格斯早已擺脫了異化邏輯,開始用具體的、現實的個人和他們之間的生產關系來解釋歷史發展的規律,因此“拉響唯物史觀第一小提琴”的是恩格斯[6](p358)。
這類意見在“分擔問題”的研究中占大多數,支持這一觀點的學者都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費爾巴哈》章中各自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但是,對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各自發揮了何種作用,學者們說法不一:
1.“馬克思恩格斯不一致說”。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學者望月清司。望月清司認為,在《費爾巴哈》章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歷史觀:以性別分工為起點,將對立、壓迫和斗爭視為歷史發展動力,訴諸廢除私有制和分工的這一路徑被稱為“所有形態史論”;以共同體內部交往為起點,將生產、分工和交往視為歷史發展動力,訴諸普遍交往體系和世界歷史的這一路徑被稱為“分工展開史論”。望月清司將文獻學研究的方法和思想解讀的目標結合起來分析,認為這兩種歷史觀分屬于恩格斯和馬克思,并且“兩種歷史理論連接不上,二者的位相不同”[7](p196)。
2.“馬克思恩格斯一致說”。堅持這一觀點的學者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費爾巴哈》章中都表達了自己獨立的、不容忽視的意見,雖然這兩種意見并非一模一樣,但本質上并無差異,共同促成了唯物史觀的誕生。比如MEGA2的編者就堅持這一觀點。
2017年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出版,這一版的編者對《費爾巴哈》章中的“分擔問題”也給予了關注,在引言部分“共同創作手稿(Zusammenarbeit bei der Abfassung der Manuskripte)”一節中提出“絕大多數‘德意志意識形態’手稿和H11一樣,都是由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完成的”[1](p747),其實質是“共同承擔說”。編者們的論點主要包括以下三點:
第一,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多處提及這一文本時,表達的意思都是“我們共同的手稿”:(1)“弗·恩格斯和我合寫的‘德意志思想體系’”①?Fr.Engels und mir gemeinschaftlich verfa?ten Schriftüber?die deutsche Ideologie.“In:MEGA1 I/6.Marx-Engels Verlag G.M.B.H.Berlin,1932,S.260.(馬克思:《駁卡爾·格律恩》);(2)“我們決定共同闡明我們的見解與德國哲學的意識形態的見解的對立,實際上是把我們之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②?...beschlossen wir den Gegensatz unsrer Ansicht gegen die ideologische der deutschen Philosophie gemeinschaftlich auszuarbeiten,in der That mit unserm ehemaligen philosoischen Gewissen abzurechnen.“In:MEGA2Ⅱ/2.Dietz Verlag Berlin,1980,S.101—102.(馬克思:《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手稿》);(3)“馬克思和我于1846年合寫的一個舊的、未發表的手稿”③?In einem alten,1846 von Marx und mir ausgearbeiteten,ungedruckten Manuskript finde ich...“In:MEGA2 I/29.Dietz Verlag Berlin,1990,S.3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4)“直到凌晨3—4點鐘你們還在創作你們兩人特有的哲學體系”④“Your very philosophical system of writing in couples till 3 or 4 o’clock in the morning.”In:MEGA2 III/1.Dietz Verlag Berlin,1975,S.523.(哈尼:1846年3月30日致恩格斯的信)。除此之外,還有多封通信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①Marx an Weydemeyer,14.-um den 16.Mai 1846.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10;Engels an Marx,19.August 1846.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27;Engels an Marx,18.September 1846.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40;Engels an Marx,um den 18.Oktober 1846.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48—51;Engels an Marx,15.Januar 1847.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82/83;Engels an Marx,9.M?rz 1847.In:MEGA2 III/2.Dietz Verlag Berlin,1979,S.87;Engels an Max Hildebrandt,22.Oktober 1889.In:MEGA2 III/30.Akademie Verlag,2013,S.31.。
第二,對手稿具體情況的考察(Manuskriptbefund)也能夠證明他們的共同作者身份:在這一問題上,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編者與邁爾等人持有相同意見,即認為馬克思字跡潦草,不易辨認,會在謄清發表階段增加成本,故而二人決定讓字跡工整、眼明手快的恩格斯將他們共同的思想記錄下來。編者還提到兩個例子來證明這一點:(1)在馬克思標注手稿頁碼為第25的一頁(M25)②本文討論的手稿頁碼編號,凡是馬克思標注的頁碼用“M+數字”表示,如此處提到的即為M25頁,同理,恩格斯標注的頁碼用“E+數字”表示。中,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筆跡同時出現在左欄正文里,但在少量的馬克思筆跡之后,同一句話的后半句又換回了恩格斯的筆跡;(2)在H11中,同樣因為上述原因,魏德邁曾經費力謄寫過馬克思修改的文本。
第三,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編者認為在“共同創作”的基礎上,馬克思的貢獻更大。一方面,絕大部分手稿的主體部分都曾經過馬克思的修改,且其中有些修改是實質性的(die z.T.signifikanter Natur sind)[1](p749)。由于全文大多數異文修訂都來源于馬克思,故文本的最終決定權實際上屬于馬克思。另一方面,通過閱讀1845年前后的通信以及馬克思與恩格斯早期著作,可以發現在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上,馬克思做得更多——尤其是對施蒂納的批判,馬克思認為恩格斯對此缺乏責任心,甚至魏德邁曾在1846年4月30日致馬克思的信中以“你唯一的”[8](p533)說法來指稱H11。
新版編者在分擔問題上雖然明確表示支持“共同承擔說”,但這三點依據實則都以史實材料作為支撐——或是通過馬克思恩格斯與其他人通信中的只言片語,或是通過筆跡辨認來證明1845年他們確實“共同完成”了這一作品。雖然在論證中提供真實且充分的史實材料是必不可少的,甚至起到基礎性的、決定性的作用,但在對文本進行考察論證時,對文本內容的思想辨析更是靈魂所在。只有在提供史實材料支撐的基礎上,邏輯一致地進行思想內容辨析,得出的結論才能更有說服力。如果缺少對文本內容的思想辨析,難免會使引言中關于“分擔問題”的結論不夠令人信服。比如,當讀者閱讀引言中編者所援引的史實材料時,可能會產生如下兩個關于文本思想內容方面的疑問:
第一,新版編者在引言中明確說到,“在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上,馬克思認為自己比恩格斯做得更多”[1](p749)。可是多封信件展示出恩格斯對施蒂納和赫斯觀點的認同,引言中并未明確解釋恩格斯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在1847年1月15日恩格斯致馬克思的信中,恩格斯表示自己高度認可赫斯和施蒂納,因為他們“洞察了”科學的秘密。無獨有偶,1844年11月19日恩格斯致信馬克思,興奮地向馬克思表達自己對施蒂納“利己主義的人”的贊賞。上述兩封信中都明確體現了恩格斯對施蒂納的態度是偏向認同的,這與《德意志意識形態》對施蒂納的猛烈批判并不一致。如若恩格斯直到1847年還對赫斯抱有如此高之評價,又如何能夠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寫作期間“與赫斯發生意見上的分歧”[1](p763)?
第二,新版編者在盡力呈現手稿原始狀態這一目標下并未放棄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筆跡的區分,雖然這一點體現在附屬材料卷而非正文卷中,而對主要作者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合作關系,新版編者也只是表示“對馬克思而言,他與恩格斯的沖突主要是私人方面的”[1](p763)。但是,正如新版編者所提出的,H5中唯一一處馬克思和恩格斯筆跡同時出現在左欄的同一句話中[1](p749),那么為何馬克思會在M25左欄恩格斯表達的思想后面加上對“想象”的批判呢?
因此這種觀點只能在歷史上看到元首和國家的豐功偉績,看到宗教的、一般理論的斗爭,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歷史時代的時候,它都不得不贊同這一時代的幻想。例如,假使某一時代設想自己是由純粹“政治的”或“宗教的”動因所決定的,那末它的歷史家就會接受這個意見,盡管“宗教”和“政治”只是時代的現實動因的形式。這些特定的人關于自己的真正實踐的“想象”“觀念”變成一種支配和決定他們的實踐的唯一起決定作用的和積極的力量。①中文版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4頁。其中,未加粗部分為恩格斯筆跡,加粗部分為馬克思筆跡,這一筆跡區分記錄于MEGA2 I/5,Berlin:De Gruyter Akademie Forschung,2017,S.888.
新版編者對此的解釋是馬克思字跡潦草,故而最后一句話還未寫完,后半句就已經重新回歸恩格斯的筆跡了。但是,讀者似乎并不能對此滿意,而是希望探索究竟馬克思為何在此處抑制不住之前和恩格斯的約定②按照新版編者的說法,馬克思字跡潦草,為了避免出版前在辨認字跡上花費更多成本,一律由字跡工整的恩格斯記錄下兩人共同的想法。,以至于迫不及待親自動筆寫作。從這一點出發,能否對廣松涉提出的“恩格斯主導說”提出進一步反駁?
筆者提出這兩點疑惑的目的并非執意要做馬克思與恩格斯筆跡的“考古學”,而是認為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編者在對“分擔問題”的說明上有所缺失,未免有論證不足的嫌疑。上文指出的兩點疑問之所以會出現,本質上是因為MEGA2編者在引言中并未正面回應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費爾巴哈》章中對待青年黑格爾派的態度有何差異。因此,為了在分擔問題的思想史高度上進一步明確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深化MEGA2引言中提出的“共同承擔說”,必須要在文獻學的基礎上,結合文本內容辨析,指出馬克思恩格斯二人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態度差異,從而明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費爾巴哈》章中是怎樣分別形成唯物史觀的。
如上文所述,MEGA2第Ⅰ部門第5卷支持“共同承擔說”的論據局限于文獻史實材料的羅列,沒有在此基礎上深入文本,從思想內容辨析的角度對《費爾巴哈》章的分擔問題作出說明,這是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在“分擔問題”論證中“缺失的一環”。如若止步于此,必然會錯過對《費爾巴哈》章中重要細節的理解,從而導致對唯物史觀形成史的把握不夠精準。因此,現在的任務在于,如何在引言中羅列的史實材料基礎上,增補進思想內容這一環節的論證,從文獻學方法和思想內容辨析雙重維度支撐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的“共同承擔說”,從而使其更具有信服力。
要完成這一任務,可以從著名的“廣松涉—望月清司之爭”入手分析。廣松涉和望月清司對“分擔問題”的不同結論已在上文提及,其中,廣松涉支持“恩格斯主導說”的原因是,當馬克思還在費爾巴哈“人”=“類存在”的歷史唯心主義水平上徘徊不前時,恩格斯已經將“人”理解為具體的、經驗的個人,這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分別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沿襲而來的思路。但是,望月清司認為恰恰相反,馬克思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開始,就已經將費爾巴哈的“人”在黑格爾異化論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裝:“不論是生產本身中人的活動的交換,還是人的產品的交換,其意義都相當于類活動和類精神——它們的真實的、有意識的、真正的存在是社會的活動和社會的享受?!盵9](p24)這就是說,馬克思雖然繼續使用了“類”的概念,但其內涵已經不再是費爾巴哈抽象唯心論意義上僅僅作為感性存在的人,而是在現實的生產活動中正在經歷黑格爾異化的現實化的存在。相反,恩格斯在1845年對“人”的認識雖然是經驗的、具體的個人,但基本還停留在施蒂納的水平上,這可以通過其1844年11月19日致馬克思的信[10](p12)得知,彼時的恩格斯贊同施蒂納的唯一者是邊沁利己主義下的現實的產物,認為它即便還帶有唯心主義的英國經驗論的色調,但只有從這里才能看到實現共產主義的可能性。
為此,廣松涉和望月清司都分析了從M11開始的著名的人類歷史起源敘述①“……我們首先應當確定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第二個事實是,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這種新的需要的產生是第一個歷史活動?!婚_始就進入歷史發展過程的第三種關系是:每日都在重新生產自己生命的人們開始生產另外一些人,即繁殖……”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532頁。。廣松涉和望月清司都認為這一部分的實際作者是恩格斯,廣松涉的理由是這一段“給人的感覺是論述還沒有經過整理,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6](p375),因而不會是“口述筆錄”,而只能是字跡本人的想法;而望月清司的理由是這一段體現了歷史發展之初,是“個人”逐漸由于“需要”,才逐漸形成社會的,屬于“個人”→“社會”的思路。
由此,可以從“人”與“社會”的關系角度分析馬克思與恩格斯對歷史起源階段的理解: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開始,馬克思在對“人”的認識問題上體現出的歷史觀實則是費爾巴哈立場和黑格爾立場的結合,即認為一個人在從事實際生產生活之前,就已經認識到“社會交往”的存在,更明確地說,馬克思認為唯物史觀中的“人”必然不能是費爾巴哈抽象人本主義立場上的“人(Mensch)”,更不能是其他德國觀念論者頭腦中和精神中的“人(Mensch)”,而只能是“現實的個人(die Wirklichen Individuen)”。正如望月清司所言,“是‘社會交往’使‘人(die Menschen)’成為‘個人(die Individuen)’,而不是相反”[7](p142)。這樣的“人”具有如下三個特征:(1)以特定的“社會的”方式進行物質生產的個人;(2)他的生活方式被他們的產品和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個人;(3)通過生產=再生產過程來建立“交往形式”的個人[7](p148)。
《費爾巴哈》章M11的開始有一段敘述: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這里的作為歷史起點的“人們(die Menschen)”究竟是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立場上的抽象類本質,還是延續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表達的“交往異化”下的現實的人?顯然,此處對“人”的理解是在費爾巴哈歷史唯心主義的基礎上作了改裝的——這體現在,一方面,這樣的“人”是集合性概念(作為復數的人die Menschen)而非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作為抽象概念的單數的人das Mensch),這直接體現了這一段的作者將主體間的相互關系和交往活動囊括在內;另一方面,這樣的“人們(die Menschen)”進入歷史的方式是通過運用工具來滿足吃喝等生活需要,這意味著要從事現實的生產活動。并且人們進行人類的繁殖,以此保證這一物種的持存,避免因個體肉身消亡而帶來的歷史偶然性。故而,這一段對人類歷史起端的敘述是區別于以往任何唯心史觀的敘述的,它從現實的、有生命活動的、作為群體的人出發,通過生產活動的歷史性遞進,闡明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原則。
因此,《費爾巴哈》章中的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在揚棄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基礎上闡述唯物史觀的,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還可以根據這一文本中的用詞變化來確證。眾所周知,《費爾巴哈》章由左右兩欄構成,左欄用于正文撰寫,基本都是恩格斯的筆跡,右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正文部分的補充,M17和M18為我們展現了如下的情況:

M17左欄(恩格斯筆跡)只要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還有分裂,也就是說,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M17右欄(馬克思筆跡)所以他們認為,這種共同利益是“異己的”和“不依賴”于他們的……M18右欄(馬克思筆跡)這種“異化”(用哲學家易懂的話來說)
當M17左欄正文中描述分工帶來了利益的對立,造成人們被迫進行異化勞動這一過程時,在右欄,首先出現的是以恩格斯筆跡描述的普遍的、虛幻的共同體之必要性。如若不是馬克思緊隨其后插入文段,恐怕讀者也會順理成章認為M17正文與右欄增補互為補充,含義相同,但奇怪的是,同樣是使用“異化”這個概念,為什么右欄中馬克思為這樣的詞匯打上了雙引號?如“異己的”“不依賴”。馬克思使用引號是否恰恰要表達一種反義和區別?
有趣的是,M18的這句話曾被廣松涉用來批判馬克思,廣松涉以此試圖說明當恩格斯已經前進到國民經濟學的現實批判領域時,馬克思還吞吞吐吐,不肯放棄哲學的思維(在廣松涉看來,這就是異化的思維),依舊頑固地用“異化”這種“哲學家易懂的話”。但是,如果馬克思真如廣松涉所言,堅持青年黑格爾派的立場,難道不是應該更加堅定地直接使用諸如異化等哲學詞匯嗎?這一細節恰恰反映了馬克思在使用此類詞匯時,有意識地與青年黑格爾派區分開,因為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此時已經經過國民經濟學的改裝,是含有交往異化和勞動異化的現實概念,而不僅僅是青年黑格爾派唯心史觀的抽象哲學概念。馬克思正是由于從黑格爾哲學中吸收了異化理論的積極部分,加上對國民經濟學的研究,才認為歷史的發展本就是異化和異化的揚棄,人類無法拒斥異化勞動而僅在人的精神意識和觀念思想中突然一下子實現共產主義,這種異化環節在現實歷史中就體現為異化勞動。但是馬克思也清晰地知道外界暫未熟悉自己這一新理論和新變化,為避免再次發生“施蒂納的批判”①施蒂納曾因為馬克思使用了觀念論的哲學詞匯而在注釋中批評過馬克思。,馬克思謹慎地加上了引號。這一點更可以通過后文的敘述得到驗證:馬克思認為實現共產主義首先需要滿足兩個現實的條件,即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和這一現象成為世界歷史性的。因此,正是廣松涉和望月清司對文中“異化”概念的使用的不同界定使得我們關注到這一細節,從而有助于深入發掘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文本寫作過程中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態度差異和變化。這種從思想內容角度對“分擔問題”的判定證實了二人當時在部分問題上的考察角度略有差異,這一點能夠有效補充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引言中的結論。
如此看來,引言中的那一論斷“在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上,馬克思認為自己比恩格斯做得更多”[1](p749)就順理成章了。馬克思闡發唯物史觀的路徑是在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基礎上進行的,他的獨特之處在于運用了和青年黑格爾派同樣的詞匯,卻在國民經濟學的引導下對這類抽象哲學詞匯加以改裝,使之符合現實的人的交往和生產活動,能夠說明具體勞動過程下物的積累和人的活動之變化。而恩格斯并非在這個進路上,恩格斯直接從《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這種現實的生產圖景出發,致力于打破壓迫、對立和不平等的現狀,從反對利益對立的角度闡述現實的歷史發展脈絡,故而在應用“異化”等詞匯時少了馬克思所獨有的謹慎心態。二人從不同角度出發,展示了與以往哲學不同的關于人與社會關系的解釋框架,通過描述生產力發展史來勾畫共產主義的歷史前景,共同為唯物史觀的誕生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引言中對分擔問題的說明不僅沒有為這一問題的研究畫上句號,反而引起了學者對這一問題廣泛關注。當下研究分擔問題的目的并非在于證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對立,或者將這部未完成的手稿強行與兩位作者進行對號入座,而是在于喚起我們對從思想內容出發辨析《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的重視,在基于史實的基礎上,從理論推演角度對“分擔問題”進行解釋。
從研究方法上來看,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編者對“分擔問題”的認定主要是基于史實而作出的,但這種方法對判定文本思想歸屬,尤其是關于《費爾巴哈》章的“分擔問題”是否具有有效性則是值得深思的。更何況,MEGA2第Ⅰ部門第5卷編者引言不僅僅涉及“分擔問題”,還涉及《費爾巴哈》章的定位、唯物史觀的形成等重要問題,但編者在解決這些問題時偏向強調史實,而非理論推演,這種做法使這一版的諸多觀點都缺乏解釋力。正如前文所述,這種直接從史實推演理論結論的做法對于解決思想歸屬的問題是不充分的。對于類似的問題,需要將文獻事實與理論推演結合起來,只有這樣,這種判定才是值得信賴的。
從內容結論上來看,MEGA2第Ⅰ部門第5卷引言中關于分擔問題的說明恰恰缺少了從思想內容層面進行辨析這一維度,這是其缺失的一環。為了補足這一環,我們借助“廣松涉—望月清司之爭”,重新進入文本內容中,通過對歷史起點處的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的研究和對“異化”的用詞分析,發現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費爾巴哈》章中是分別從不同進路出發闡述唯物史觀的。馬克思在吸收國民經濟學和黑格爾異化論的基礎上超越了青年黑格爾派,恩格斯則從現實的階級壓迫對立角度出發呼吁消滅利益對立。兩位作者殊途同歸,共同在《費爾巴哈》章中奠定了唯物史觀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