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糞味是什么味兒

□蔣軍晶

這個故事要從一種氣味開始講起——豬糞味。

豬糞味是什么味兒？

從來沒有聞過呀。

毛來賽邊想邊咬了一口鴨腿。

毛來賽咬鴨腿的時候，因為過于倉促用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那種一下子無法制止的疼痛在口腔里橫沖直撞，直到從唇齒間沖出來遇到外面的冷空氣才有所減弱。毛來賽咬得那么急促是因為他心里有氣，氣什么呢？氣燒飯做菜這樣的事變得太簡單了，這真讓人生氣，真的。它已經簡單到侮辱一個人智商的程度，例如你要吃老鴨煲，只要把包裝袋里的鴨子放進智能鍋，對著鍋喊聲“老鴨煲”就可以了；再比如你要吃煎蛋，你完全不用動手，只要一聲令下，老母雞自己就把蛋生到屁股后面的煎鍋里，煎得外焦里嫩，把蛋送到你嘴邊。

幸好，有些事還是必須由人來做，例如等待鴨子燒熟；把鴨肉咬下來咀嚼，然后吞進肚子；把沾在嘴邊的醬汁舔掉；把屁放出來，或者把“嗯嗯”拉出來……

把那種臟東西叫“嗯嗯”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拉不出來時，憋足了勁發出“嗯嗯”的聲音為自己加油，終于出來時，最爽快的一剎那喊聲“嗯嗯”慶祝解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毛來賽覺得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喊“嗯嗯”的時候。有時候他告訴自己不要這樣想，那是對其他快樂時刻的一種貶低。可他又忍不住這樣想，萬一哪天連拉“嗯嗯”都不用人親自來做，那豈不是又少了一種特別的樂趣？

毛來賽每天都會冒出二十幾個奇怪的想法。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毛來賽是一個怪孩子。

毛來賽打算吃完鴨腿就出發去學校。

汽車這會兒一定在家門口等著了。

是的，七點二十分，無人駕駛汽車已經準時等在門口了。

毛來賽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這里的“任何人”就是指毛來賽的爸爸和媽媽。他們雖然在一起生活，但是毛來賽也不常有機會和爸爸媽媽說話。毛來賽的爸爸在工作中說了太多的話，所以工作之余他經常擺出一副“別來煩我”的表情。毛來賽的媽媽呢，則早早地就走進她的家庭實驗室了。

于是，毛來賽和自己說了一聲：“出發吧。”

毛來賽說“出發”的時候，還親切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當然，他想象這一下是爸爸拍的。是的，“家”這種地方，家人之間應該經常發生一些身體接觸，例如親一下臉頰、拍一下屁股、摸一下頭、撓一下胳肢窩，這是毛來賽今天的第二個怪想法。

今天上課的地點是氣味博物館。

去氣味博物館就是為了聞這個豬糞味。

為什么要到氣味博物館聞豬糞味，這還要從古老師讓大家讀“書”說起。

古老師是毛來賽的語文老師。古老師不愧是姓“古”的，他的想法、做法很對得起他的姓，他竟然讓他的學生讀“書”。要知道，“書”這種老掉牙的東西已經一百多年沒人看了。

毛來賽第一次拿到“書”這種東西的時候，差點兒崩潰。這種叫“書”的古董，讓他的人生迎來了許多第一次：

長時間低頭

頭不斷微微左右搖動

經常做需要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的“撐開”的動作

偶爾會聞到一種讓人忍不住打噴嚏的氣味

在睡著以后有東西會從自己的胸口滑落

……

毛來賽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翻開“書”時，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實在是難以忍受。他無法想象，一百多年前的人是怎樣把這樣一本叫“書”的東西“啃”完的。厚厚一大本，放在枕頭邊，放在包里，一頁一頁地翻，感覺可以把整個人都壓垮。但學習內容變得稍許復雜時，毛來賽又忍不住開始興奮，他喜歡做有挑戰性的事。

可暗暗興奮的，只有毛來賽。其他人對書的態度是討厭、討厭、討厭。在大家看來，去看一部一百多年前的十五萬字的小說，真的太瘋狂了。

大家紛紛在學校的網絡留言區里抗議。其實留言區里根本沒有“言”，一個字都沒有，同學們發的都是一些表示生氣、憤怒的表情：

一條龍在噴火

一具骷髏在吐血

一個丑八怪撅著屁股在放屁

一頭擱淺的鯨魚在海灘上聲淚俱下

一雙大腳板把一本書踩了個稀巴爛

……

反正能不寫字就不寫字，能復制粘貼就復制粘貼。

這時候，毛來賽的怪想法又來了，他覺得這時候如果有人能寫幾句話，效果肯定會很好，例如：

書太嚇人了，每看三個句子就要做一次深呼吸

書讓我們家掀起了一陣過敏性噴嚏的狂潮

看書比一頭大象用鼻子撿起一顆花生米還難

……

這樣的話是不是很有意思？但能寫出這樣句子的人，就像人的想象力一樣越來越少。現在他的同學都在喝“想象力增強劑”，大家都討厭這種難喝的東西。

總之，反對讀“書”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終學校召開了一次意見征詢會。

毛來賽也參加了那次主題為“要不要讀書”的意見征詢會，那天是7 月10 日。

毛來賽用大拇指和食指撐開，空中出現了一塊全息屏幕。

錄像開始播放了。

對于讀古老的“書”這件事，最反對的人是李陽老師。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選擇了。”李陽老師說，“老師是有權利安排自己的教學內容，但是老師應該珍惜這種權利，不應該隨隨便便做出愚蠢的決定。”

“一部十五萬字的小說是怎樣的？你們認真看過嗎？”李陽老師用大拇指和食指撐開全息屏幕，然后在空中點擊了“共享”鍵，大家的全息屏幕上出現了其中一頁的內容。

那是一張白紙，我的天哪，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這些字一個個單獨拿出來大家都認識，可是現在那么多字一次性地集中出現在那么小的一塊屏幕上，給人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現在的文章就不一樣了。”李陽老師繼續說，“而且我們已經習慣了在全息屏幕上閱讀。”

當全息屏幕上跳出一篇現代的文章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就好像一群哮喘病患者突然吸到了氧氣一樣。現代文章的特點是——短、小、迷你，而且圖文并茂。在這篇文章里，圖才是主要的，文字只是點綴而已。這么說吧，文字就像一盤菜里的蔥花，不仔細找都找不到。大家由衷地覺得，這才是正常的嘛。

李陽老師在熱烈的氛圍里發表他的總結性陳詞：“我們應該慶幸自己生活在先進的時代，我們應該擁抱這個時代的發明，時代的選擇永遠不會出錯。”

又是一陣掌聲。

參加意見征詢會的人各自在車里、廁所里、辦公室里拼命鼓掌，然后掌聲被“采集”到會議室里。

“李陽老師，既然是選擇，就可以走不一樣的路。”這時，古老師說。

在掌聲停下五秒鐘之后，古老師接上了話，接得恰到好處——太早，顯得不夠禮貌；接遲了，又會讓人覺得他被李陽老師慷慨激昂的陳詞嚇到了。

這時，古老師拿起一本書遞到李陽老師面前。

“沒錯，很多人認為我是刻舟求劍，認為我太迷戀過去的東西了。”古老師說，“我是喜歡過去的東西。你們可以喜歡新鮮的東西，為什么我就不能喜歡過去，喜歡那些已經消失的東西呢？”

“沒有什么消失是不能接受的，古老師，消失是時代的選擇。很久很久以前，人把字寫在竹片、木片上，現在那些東西消失了，你也覺得是損失嗎？”

“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和書一起消失了。”

“請問古老師，什么東西和書一起消失了？”古老師一時無言以對。

“古老師，我想告訴您，我們依然在閱讀，只是現在大家都用全息屏幕來閱讀，用耳朵來聽小說，這是進步，我們應該擁抱進步。”

“李陽老師，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你總是在等待正確的東西出現，而我是在掙扎著選擇喜歡的東西。”

李陽老師看了一眼校長，校長一副和事佬的樣子，每逢要他拿主意的時候，他就雙手抱肩，躲避所有人的眼神。

“毛來賽同學，你來說說你的想法，畢竟讀書的是你們。”校長直接點名讓毛來賽發言。

毛來賽被選中參加這次意見征詢會，很大程度是因為他沒有像大家那樣表現出強烈的抵觸情緒。古老師剛才的那番話，毛來賽不完全懂，但他隱隱約約覺得古老師在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有些東西消失了，會有一些潛在的壞處。

“其實，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我就是覺得過去的書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古老師問。

“哪里有意思？”李陽老師也問。

古老師和李陽老師說的話一模一樣，一字不差，但毛來賽知道他們的意思完全不一樣。

毛來賽被兩位老師截然不同的態度弄得緊張起來。

毛來賽的聲音有些發抖，他說他喜歡紙的味道，什么味道呢？是樹木剝去樹皮后，經漂白、研磨、浸泡、曝曬、膠粘、碾軋過的味道嗎？當然，毛來賽說不出這樣的話，他只是說紙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

“你喜歡書，就是因為書上有一種怪怪的味道嗎？”李陽老師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太滿意。

“還有，過去的小說，作者們會用比較多的字去描寫一只猴子、一只鳥，描寫夕陽映襯下的晚霞和樹葉上的鋸齒、蟲洞、脈絡。他們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風景，而現在，我們都是用鏡頭在看風景。”毛來賽補充回答。

會議室里又是一片沉默。

毛來賽自己也恍惚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

剛才，他好像被一種力量暫時控制住了，有人借他的嘴說出了一些話。

“我們還是討論實際的問題吧。要讀懂一百多年前的小說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太浪費時間了。我們應該考慮孩子的感受，這些小說太難讀了，幾乎每一頁都在挑戰孩子的忍耐極限。”李陽老師提高音量，他不甘心就這樣被一個孩子打敗了。

“那你把時間節約出來，準備干什么呢？”古老師問。

“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包括閱讀。”李陽老師說。

“我們現在不就是在閱讀嗎？”古老師反問。

李陽老師和古老師又吵了起來，

“回到過去肯定是不切實際的，書消失，這是時代的選擇，我們要面對現實。”校長說。

“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人傷心，有人不甘心，這并不是件壞事。”校長又說。

“能夠吵鬧，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好事。”最后，校長總結道。

但這只是一句“總結”，不是結論。

意見征詢會就是這樣的會，讓大家說了一堆意見，結果還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