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玉

司欣欣

朱杰和方燕夫婦在市里開了一家古玩店，兩口子為人實在，誠信經營，生意挺好的。遺憾的是方燕的身體有點問題，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懷孕，于是兩口子一邊燒香拜佛，一邊去全國各地的大醫院奔波求醫。

終于，在朱杰四十五歲這年，方燕懷孕了。十月懷胎之后，順利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倆人給孩子起名叫朱富。

朱富快百日的時候，方燕抱著他逛街，在路邊見一個老太太的攤位上有個繡有“狀元及第”的棉布紅肚兜兒，覺得挺好看的，也吉利，就給朱富買了一個。朱富這孩子生得白白胖胖的，濃眉大眼，穿上這個紅肚兜兒，活像是畫上的善財童子，誰見了都要夸上幾句，聽得朱杰夫婦心里美滋滋的。

朱杰選了一款上好的和田玉籽料，按照肚兜上的圖案，親手給孩子做了一塊“狀元及第”的玉牌，希望孩子將來能學業有成，出人頭地。可方燕說玉牌多少有點兒輻射，對于小孩子，尤其是對幼兒身體有影響，再者，這個玉牌價值不菲，怕有歹人見了起壞心傷害孩子，就沒讓孩子戴，說等孩子考上大學了再交給他。

朱富兩歲那年的一天，朱杰出門去進貨，方燕在家看店帶孩子，那天的生意特別好，方燕一眼沒照顧到，孩子不見了！方燕連忙給朱杰打電話讓他回來，兩口子又是報警，又是請親戚朋友幫忙，幾乎把整個城市找遍了，也沒找到孩子的影兒。

完美世界坍塌了。從此以后，他們就把店門關了，夫妻倆拿著全國地圖，各自分工，一個省一個省地找。他們約好了，等到家財散盡，錢全部花完了，要是還找不到孩子，他們兩個就一起跳河。

功夫不負有心人，過了一年多，朱杰終于在西北邊陲的一個小縣城找到了朱富，當又黑又瘦的朱富和那件不知道穿了多長時間沒有洗的臟兮兮的紅肚兜出現在方燕面前的時候，方燕一把抱過朱富，哭得幾度昏倒過去。

他們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朱富也像其他孩子一樣，從幼兒園、小學、中學一路走來，十幾年后參加高考，竟然應了那塊“狀元及第”牌子的預兆，考了個市文科狀元！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一時間朱富成了名人，成了電視臺和各大網絡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那段時間，朱富手捧鮮花的大幅照片幾乎天天出現在各大網站。朱杰和他的店鋪也成了網紅店，大家都知道他們家出了個狀元，紛紛過來取經。

那天，店里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胡子拉碴的，風塵仆仆，一看就知道是走了很遠的路。這男人倒不是來取經的，而是過來要兒子的，他說自己是狀元朱富的親生父親，并且拿出幾張朱富小時候的照片和他自己年輕時候的照片，大家面面相覷，照片上的年輕人和面前的朱富竟然十分相像，而且他手里拿的照片和朱杰拿出來的朱富小時候的照片基本上差不多。

僅僅憑長相和幾張照片就過來要“搶走”狀元兒子，這也太荒唐了，朱杰當然不同意他提出的親子鑒定的要求。

可是那個男人坐在店里不走。無奈之下，朱杰只好打電話報警。到了派出所，朱杰才知道這個人叫史輝，十幾年前打麻將時讓孩子在門口玩，結果丟了孩子，當時他也報過警，丟失的孩子年齡和朱富差不多。

在派出所里，史輝又提出要和朱富做親子鑒定。這次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是朱富。他說：“我現在已經十八歲了，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即便做了親子鑒定，你就是我的親爸，我也不會認你。當年你是因為打麻將把孩子弄丟的，如果當初孩子被車軋死了，或者是被流浪狗咬死了，你還有機會做親子鑒定嗎？你把打麻將看得比孩子重要，又有什么理由現在來找孩子呢？這十幾年，我爸媽為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嗎？無論我回家多晚，爸爸一定會在學校門口接我，到了家，媽媽也一定會給我端上熱騰騰的飯菜。不管我學習到多晚，爸爸都會在一旁看書學習陪著我。我爸爸是本市古玩界的權威，可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中斷過學習，他說古玩這一行水深似海，他怕萬一哪天看走眼了，會影響客戶的利益。是爸爸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和為人處世的態度影響了我，鼓勵了我，我才那么努力地學習。我從小就立志要上北大的考古專業，將來在文物鑒定方面，做一個比我爸更大更權威的專家，正是這樣，才有了我今天的成績。要是跟著你，你讓我跟你學什么？從小立志做一個麻壇高手嗎？”

一席話說得史輝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朱杰正要帶著朱富離開派出所，史輝突然一下跪在他們父子面前，哭著懇求做親子鑒定，說如果朱富真的是他兒子，哪怕孩子不認他，他知道孩子過得很好，也安心了。

朱杰看他哭得悲切，想起了自己當年拋家舍業找兒子的情景，不禁起了惻隱之心，想了想說：“本來我還不想讓朱富知道真相，既然被你逼到這一步，我只好明確地告訴你，朱富肯定不是你的孩子。”說著，他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本。

那是一份收養證書。

當年朱杰看方燕滿世界發瘋一樣找孩子，怕她萬一想不開做了傻事兒，就在孤兒院找了一個長相年齡都和自己家孩子差不多的孤兒，辦了手續，把孩子領養回來，并且請人按照片做了一件紅肚兜，還故意弄得臟兮兮的，好在方燕這里蒙混過關。

“你呀”，方燕凄然一笑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哪能不認識？你把孩子帶回來當天我就知道不是我們的孩子了。可你為了找孩子，一年多瘦了幾十斤，我怕你想孩子想瘋了，既然你認為是我們的孩子，我就將錯就錯，把他當自己的孩子養吧。孩子已經丟了，你再出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啊！”兩人想起往事，不禁潸然淚下。

然而沒過幾天，史輝又來到了古玩店，這次他是帶著電視臺的人一起來的，電視臺有個“小李幫忙”的欄目，專門幫老百姓解決難事兒的。從派出所出來后，史輝越想越不對勁，這兩口子一唱一和的，不會是弄了個假證騙他吧？于是，他就打了幫忙熱線。“兩個爸爸爭高考狀元”，這個故事很精彩，節目播出以后反響很大。

這邊史輝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朱家古玩店門口又來了一位老人，和史輝不同的是，他是來送兒子的，而不是來爭兒子的。老人姓周，叫周全，鰥居多年，怕自己老了沒人照顧，十幾年前，經人介紹從朋友那里過繼了一個兒子，起名叫周冠軍。這孩子從小就很懂事，爺兒倆越處感情越深，而且周冠軍腦子靈，學習用心，成績一直很不錯，老師多次在周全面前夸周冠軍，讓他好好培養，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很有出息。老師越是這樣說，周全越是慚愧，他本意只是讓孩子讀幾年書認識幾個字，將來娶個媳婦照顧自己，隨著小冠軍一天天長大，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能這樣自私，那樣會耽誤孩子一輩子。可是他年老體弱，這幾年供養孩子上學越來越力不從心，于是就想著把孩子送還給他的親生父母，自己當個干爹就可以，可是沒想到當初那個人是騙他的，周冠軍根本不是他朋友的孩子，而是他收了好處幫人家賣的孩子，這孩子的親生父母他根本不知道是誰。

前兩天，他在電視上看到“小李幫忙”欄目里兩個爸爸爭狀元的故事時，突然眼前一亮，周冠軍來的時候身上也穿了一件一模一樣的紅肚兜，而且朱杰丟了的孩子并沒找到，他就想著周冠軍可能和這個電視上的孩子有關，就按電視上朱家古玩店的地址，帶著周冠軍過來，想來找朱杰做個親子鑒定。如果周冠軍真是朱杰的孩子，他就讓孩子過來認祖歸宗——孩子今年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自己實在拿不出錢來給孩子交學費了。

鑒定結果讓人遺憾，周冠軍和朱杰夫婦沒有血緣關系。

知道鑒定結果以后，周全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沒說話，好像比前幾天更蒼老了。看著他在周冠軍的攙扶下，緩緩走出鑒定中心的大門，朱杰突然心頭一緊，他快步走上前去，說：“老哥，孩子上學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我打算再聯系一下那個史輝，冠軍和他丟失的孩子也挺像的，再做一次鑒定。”“不！爸爸，我不做鑒定了，我想好了，我要帶您一起去讀大學，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反正現在國家的政策好，有助學貸款，學校對貧困生也有照顧，我一定會照顧好您，也一定能完成學業的。”聽周冠軍說完，朱杰想了想，動容地說：“孩子，你是個有愛心有擔當的好孩子！我有個想法，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安心去上學，我請周大哥來我店里幫忙，有個頭疼腦熱的，我也好照應他，他也能掙點兒錢供你上學……”

周全睜大眼睛，一把握住朱杰的雙手，激動地說：“要是這樣就太好了，當牛做馬我都愿意！”

周冠軍想了想說：“能這樣當然好，只是，朱老板，我們非親非故的，你為什么這樣做？”朱杰從貼身的襯衣口袋里掏出那塊“狀元及第”的玉牌，一邊摩挲一邊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快二十年了，我的兒子至今沒找到，我這樣做，一是你的孝心感動了我;再者，希望我的兒子也能遇到善良的人，在他困難的時候，能伸手幫他一把。”看周冠軍還是充滿迷惑，朱杰接著說：“過些年，等你成為一個父親，你會明白我的心情的。”說著，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爸爸，對不起！”一直站在一旁的朱富見朱杰哭了，哽咽著說，“爸爸，這個鑒定結果是假的。我怕萬一周冠軍是您的親生兒子，你們會疏遠我，就偷換了您的頭發去做的鑒定。這幾天我想了很多，那樣對您和媽媽太殘忍，對冠軍也不公平，我太自私了，你們重新去做個鑒定吧，要不，我這一輩子心里都不得安穩。”說完，他掩面痛哭起來。愣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的朱杰輕輕拍著朱富的后背說：“傻孩子，不管冠軍是不是我們的親生兒子，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兒子，我和你媽媽都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新的鑒定結果出來之后，“小李幫忙”又做了后續報道，失蹤了十多年的兒子周冠軍考上大學又被人送回來的故事，一時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佳話，不少人專門上門來高價求購“狀元及第”的玉牌復制品，一時間，朱家的古玩店門庭若市，一玉難求，要預付定金排隊才能買得到。

開學之前，朱富帶著那些賣玉得來的款項，去了當初收養他的孤兒院——他從小到大經常在朱杰的工作室幫忙，耳濡目染已經基本掌握了制作玉牌的技藝，那些賣出的玉牌復制品，都是他這個高考狀元在爸爸的指點下親手制作的，是地地道道的“狀元玉”呢。

選自《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