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州
這個題目用來談翻譯,似乎是驢唇不對馬嘴。刺身,無論采取什么樣的做法,都要最大限度地保留食材的原味;翻譯,無論遵循什么樣的理論,最好要保留原文的味道,即源文本的“異域性”(foreignness)。所謂“異域性”不僅存在于源文本的句法,還表現在作者所流露出的關切與觀點、所展開的背景與環境上,目標文本必須要將其非本民族性的內容傳達得清晰、透徹。波利佐蒂認為,異域性不能完全抹掉,不能表現得過于生硬、乃至生吞活剝,又不能過于圓融、乃至不著痕跡。1保留源文本的異域性,又能做到語言流暢,二者的平衡很難抉擇。本次大賽的選手基本上都能完全理解原文,但是,譯文語言風格的選擇難免有不當之處。比如,將“The play hurtles towards its conclusion as the prophecies of the three witches come to pass, with devastating neatness.”譯為“三個女巫的那些預言一應驗,故事就沖向結尾,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從譯文中能看出譯者的匠心,但似乎過于偏離原文。
前輩翻譯家林紓以文言文譯西方名作,是時代使然,當時白話文尚未成熟;朱生豪譯《威尼斯商人》中貝拉利歐的書信時用文言,語體使然,劇本需要區分舞臺對白與書面語言;王佐良譯培根散文時用文言文,是原文風格、作者所處年代的緣故;還有幾例,比如蘇曼殊譯拜倫、王力譯《惡之花》,都用格律詩。宋代學者陳骙《文則》中說,“古人之文,用古人之言也”?,F代人讀古文,“如登崤險,一步九嘆。既而強學焉,搜摘古語,撰敘今事,殆如昔人所謂大家婢學夫人,舉止羞澀,終不似真也?!?前輩學人所受的教育不同于現代,而讀者的閱讀習慣也大異于當前,要想譯作得以流傳,理應使用自然、純熟的現代白話文,以年輕人喜聞樂見的文字譯介西方作品更好,當然,這不是主張使用不夠成熟、過于戲謔的熱詞或網絡語言。
再者,用中文典故翻譯英文的句子,如果對該典故的具體含義把握不當,往往使譯文產生削足適履的效果,甚至還會歪曲原文的本意。用典、用成語或文言文,不一定就代表文筆古雅優美,譯文賞心悅目絕不代表譯文就一定準確、忠實于原文。脫離原文,另起爐灶,還是翻譯嗎?早在一百年前,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和《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二文中先后申明文學創作要戒用典、套語爛調、摹仿古人,還提出“不避俗話俗字”3的主張,這對我們的翻譯工作仍有一定的指導意義。胡適嘲笑某偵探小說譯文用“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描寫人物時,說“不知道這位偵探穿的是不是康橋大學的廣袖制服”?;剡^頭來再看前文所提的譯例,“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就偏離原文太遠了。
其實,珍妮弗·華萊士(Jennifer Wallace)原文的難點就在于用典與引文,出自于西方文學作品的事典參賽選手都考證得清清楚楚;凡有引號標識的文字,多數參賽選手也都深入細致地調查了出處,實在是難能可貴。
第一段引用莎翁名劇《麥克白》的情節,要想快速了解本劇的全部內容,可以閱讀前輩學者朱生豪、梁實秋、卞之琳的漢譯本4;第五、第七段引古希臘詩人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可以閱讀羅念生、王煥生、陳中梅的譯本5。當前,互聯網使我們獲取信息更加便捷,但搜索引擎的功能再強大,也無法提供完整、準確的文學作品內容,這些內容只能靠認真閱讀原作或譯作的全本。讀了全本,才能把珍妮弗文本中的事典譯得更加準確、透徹。比如,第一段的the drunken porter應該是“醉酒的看門人”或“守門人”,而非“腳夫”或“守衛”;turns his castle into hell不應譯為“把他的城堡變成地獄”或者“顛覆為地獄”,根據《麥克白》的劇情,理應譯為“把麥克白的城堡描述成地獄”,或者“說成地獄”“比喻為地獄”;鄧肯是蘇格蘭的國王,全劇情節大體上都發生在蘇格蘭,講的也是蘇格蘭王國的故事,所以,the Scottish play可以譯為“這出蘇格蘭戲劇”,而不可草率地譯為“該劇”,或者“這場蘇格蘭戲劇”。第七段中Aeschyluss Oresteia譯為“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不能算錯,但看過《埃斯庫羅斯悲劇集》的話,您就會譯為“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這樣才是準確透徹的譯文,因為“俄瑞斯忒斯”由《阿伽門農》(Agamemnon)、《奠酒人》(Choephoroe)與《善好者》(Eumenides)三部戲組成。英文典故具有鮮明的異域性,蘊含豐富的文化信息,需要清晰透徹地移譯,才能幫助讀者準確理解全文的內容。否則就過于艱澀難解了。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談文學境界時提出“隔”與“不隔”的觀點6,或許可以用來談翻譯。源文本的信息移譯完備、準確、透徹,為“不隔”;含糊其詞,讀來不明所以,如霧中看花,是為“隔”。
另外,華萊士文本中的引文,多已存在數種典范的譯文,但是,我們不能直接拿來插到自己的譯文中。一般說來,引文不能完全脫離于原來的文本,卻必須與正文融為一體。也就是說,引文的含義要附和正文的語境。比如第一段中feeling the “future in the instant”,朱生豪譯為“感覺到未來的搏動”,梁實秋譯為“覺得將來已經到了”,卞之琳譯為“感覺到未來”,幾種譯文都非常完美,但不能直接用在自己的譯本中,因為這幾位翻譯家的譯文風格與譯者不一定相同,也不一定適合這篇文章的語境。
本次大賽收到英譯漢參賽稿件1500多份,從語言風格上講,參賽人大多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有忠實于原文的意愿,又總在某處想到一兩個成語,無論如何都要用上。這樣,譯文就免不了生硬。其實,譯文的忠實與優雅并不矛盾,只是我們誤解了忠實與優雅的含義。譯文要忠實于源文本的目的、信息內容、風格與邏輯,而優雅絕不等于“之乎者也亦焉哉”,更不是全面的、無條件的歸化翻譯策略。歸化策略,不能做到適度,往往會傷害到源文本。譯文應該保留原作的特質,即異域性。讀譯作,如同吃刺身,要品嘗到食材原本的味道,還需佐以適當的調料。然而,調料的味道千萬不能遮蓋食材的原味。我們做翻譯,需要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