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讀一年,我學習畫了二百多張卡紙,愛人宗友臨摹了三本厚厚的冊頁。
因為高三學習緊張,兒子每天晚上都會學習到晚上十一二點。陪讀得陪,我和宗友便也不會提前休息,在客廳各伏一案,我畫我的,他寫他的。
有時候,我若畫得有感覺的時候,請他題跋,他會賣關子:“一字十元,先發一個紅包嘛。”抑或,他寫得興致盎然,催我趕緊畫一張,我若不肯,他會兀自在柜子里翻撿一張畫得稍好的卡紙題上一段文字。尤記高考前數月,他突然研究起《蘭亭序》,打印出來貼在墻上,分析每字結構,逐字研習臨摹,近乎癡狂。
某夜,我捧讀新買的孫煒《董其昌傳》,抬頭對宗友說:“王羲之的《蘭亭序》根本沒有流傳下來,你臨摹的不過是一個仿本,還可以臨習多個古人的摹帖,看董其昌草書《蘭亭序》寫得多漂亮啊!”宗友曾陪我到上海博物館觀看“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展”,對董其昌并不陌生,他回了一句:“董其昌是一代宗師,能與他比嗎?”
我曾到過紹興,笑說高考過后當陪同宗友去參觀書圣王羲之故里,然后再去蘭亭實地探尋一下《蘭亭序》的前世今生。不過憶江南,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從紹興到蘇州轉輾漁洋山拜謁董其昌墓。
當時租了一輛小車,導航到太湖邊上,車子繞來繞去,硬是沒有找到董其昌墓。后來,我打電話問一位蘇州畫家,他說董其昌墓在山上樹林中,得先導航定位“曇花庵”,詢問庵里年紀大的師太就可以找到墓地。后來,正是在曇花庵的一位老師太帶領下,順著迂回山腸小道,在坡下叢林深處找到“明董文敏公墓”,一座孤零零的墳塋,瘦小的墓碑,不大的墓冢。不過,這墓不太像古墓,墳頭不高,石頭新壘,周邊叢林也見不到年頭較老的古樹。唯一有歷史感的是墓碑乃民國遺物,據記載,是前清探花吳蔭培有感于蘇州古墓多遭破壞,便組織成立“吳中保墓會”,四處尋找古墓,加以修葺,并重新豎立墓碑。
也正是因為那次尋訪董其昌墓不易,我后來執意去看董其昌書畫藝術展,讀著《董其昌傳》。
我平時喜歡古畫,往往故意繞過書法。然而,董其昌卻是中國藝術史上無法繞開的一位大書法家。他不僅是書畫兼擅的大家,更是明代書畫理論的建樹者。在繪畫方面,他強調了文人畫的概念,并梳理其宗派譜系,至此文人畫的理論走向極盛;在書法方面,有“書家神品董華亭”,影響了明清書壇數百年,上至帝王將相,下至一般書法愛好者,無不喜好臨習董氏書法,有的甚至崇拜到極其瘋狂的程度。我作為一介小女子也喜歡董其昌,尤喜他提出的“以書畫養生,得煙云供養”,從而喜歡山水畫,且在習畫時候沿著傳統之路走向煙云深處,借以一種詩意山水寄托情懷,寧靜,淡泊。
董其昌書畫一生,也是摹帖一生。
董其昌自述十七歲始發憤學書,其一生始終孜孜不倦地對《蘭亭序》進行收藏、鑒賞和臨習,可以說《蘭亭序》貫穿了他一生的書齋生活,先后收藏過懷仕集字本、虞世南本、禇遂良本等《蘭亭序》,而經他過眼鑒賞題跋過的《蘭亭序》拓本更多,有穎上本、獨孤本等版本。據記載,他流傳下來的《蘭亭序》摹本多達十二種。
更令人驚奇的是,他經常同時用數種書體仿寫《蘭亭序》,臨習過楊凝式、虞世南、禇遂良、顏真卿、柳公權、米芾、蘇東坡、趙孟頫等《蘭亭序》摹本,最初臨《蘭亭序》惟妙惟肖,計較于點畫結構,到晚年時則認為“學古人書,不必多似”,不再將點畫及形體法度放在第一位,而是把古人原帖的神韻提到了首位,甚至故意與原帖拉開距離。如此摹帖一生,充分領略了《蘭亭序》的流風余韻,并使他最后以“古淡”精神特色獨立書壇,達到了真正的獨樹一幟自成一家。也正是這樣,我們方才得以在千年之后,因為董其昌摹帖,見到《蘭亭序》清秀、儒雅與純正的影子。
高考結束后,宗友不忘把墻上的《蘭亭序》揭下帶回家,說要繼續臨習。我又勸他學習董其昌摹本,他脫口而出:“天真爛漫是吾師。”我笑,接了一句:“人間曾有董其昌”。
寫于2021年7月6日黃昏,梅雨時停。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