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柯巖

馮漢平
男,1961年7月生,江西省贛州市定南縣鵝公鎮早禾村人①。1969—1974年,就讀于早禾小學;1974—1976年,就讀于柱石中學;1976—1978年,就讀于鵝公中學。1979年,成為早禾小學民辦教師。1994年,通過“民轉公”考試并被選派至瑞金師范學校脫產學習。1996年,調至白沙小學任教;1997年,擔任校長至今。曾獲江西省贛州市人民政府“最美鄉村教師”“贛州好人”榮譽稱號。
一、勞作是第一堂課
我出生在農民家庭,在七個兄弟姊妹中排第二。記事起,我就在帶人②以及做活路了③。和大人們一起在山間田地,但我只做些插秧、薅草、逮蟲、捕雀的輕快事。念書時,農忙時分,或是搞“三反”運動關門停課,學校就組織農務。老師、學生都在公田里,勞作成了師生的必修課。我在公社念中學時,是“二二制”,初中讀兩年,高中也讀兩年,但有大半時間“開門辦學”。去做什么?去平田地、漚農肥、修水利④。后來我當了老師,組建家庭,初期收入微薄,我就白天上課,傍晚種田,靠“老本行”維持生計。可以說,勞作是第一堂課,也是終生難忘的功課。
二、宗親的生活幫扶與教育啟蒙
小時候,家里糧食不夠吃,我就跑到隊里干活,一是減輕家里負擔,二是在隊里“混臉熟”,大人們有時就把口糧分給我。再大點時,父母要我去學文化,家族宗親也非常重視馮氏后輩的教育,于是我被送到早禾小學念書⑤。教語文的老師是家族的一位伯公,由于在課堂和田地里都能遇到他,我們對他一點也不客氣。他倒也不介意,課堂內外都是先生,帶我們做農活、識字以及教唱一些簡單的紅歌。我的父親后來被選拔到鵝公公社做半脫產會計,他有時從社里借一兩本小書回來。干活之余,看書和玩耍一同成了我幼時的最大樂趣。
高中時期,我在農閑時奮力讀書,因為1977年縣里落實了全國統一高考。1978年參加了高考,但距離錄取差了一分半。消息傳開后,家族中的長輩,也是當時的大隊支書找到我,讓我留在早禾教書①。在支書的推薦下,我與教育正式結緣。
三、四十余載從教生涯
1. 初為人師
1979年,我在柱石中心小學上了兩周的教師短訓班,便到早禾小學參加工作。學校只有一名老師,三個年級的學生加起來不過十八人,遠不如我們念書時五個年級共計幾十號學生、好幾位老師的規模大。學校面貌變化不大,依然是三間泥瓦房,不過有早禾大隊幫忙維修房屋,以前雨天漏水搬教室的情況一去不返了。教學秩序也已經重新建立起來,老師和學生一心撲在課堂上,學習文化知識,講“四有”新人培養。我教五年級和三年級語文,并擔任班主任。后來我還兼任農技課教師,不僅講生產勞動,還講隊里和家族的事情,把課程知識和生產勞作、地方習俗串聯起來。1985年,我額外教授思想品德、音樂、體育、美術、手工勞動等多門課程。與此同時,柱石鄉對學校辦學的支持力度越來越大了②。每學期開學前,鄉里都會召集我們村小老師到中心校學習教學大綱。中心校每周還派老師前來聽、評課,并在課后及時給我提改進意見。我的工資也由中心校發放,每月十六元五角。
2. 身兼數職
我在早禾小學一直待到1994年,一共十五年。期間遇到的最大的問題是學校的老師來來去去,很不穩定。80年代起,國家要求教師持證上崗,但當時已有的師資隊伍,尤其是農村教師往往達不到條件。怎么辦呢?一個權宜之計是允許民辦教師先入校任教,在兩年內必須考取民辦教師證和專業合格證,二證缺一不可。能兩證都考上的人不多,于是常常是舊的去了,又新招一批人。與我搭伙的老師也是如此,常常變動,甚至有好些時日學校只有我一人。我便自然而然地承擔起多學科的教學,負責打理學校的日常事務。
招生也是棘手事。缺少老師,我多做一些事也能夠撐起來;可沒有學生,就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于交不起學費的家庭,我就讓家長先寫條子,再讓中心校從我的工資里扣。家長們都很好,沒有一例抵賴的,有欠過三年的家庭,但最后家長親自把學費交到我手里。還有的家庭因為路途遙遠,老人無力接送,讓小孩輟學。于是我上門接人,中午留其在校吃飯,放學后再把他們送回家。再后來,我的孩子到了入學年齡,我把自己的孩子也放在班里,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學生,讓家長們放心。
3. 師范學習
教學占用了我大部分精力,我對很少陪伴家人感到愧疚。好在妻子支持,她在生活上把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對贍養老人和維系宗親關系也十分上心。在90年代初,民辦教師的月工資僅三十元左右,而公辦教師能達到每月一百七十元。我暗下決心,要考上待遇更好、工作更有保障的公辦教師,讓他們娘仨的日子好過些。1994年,我報名參加了縣里的民辦教師轉正考試并順利通過。當年有兩百多人參加考試,最后只錄取十二人。我抓住了機會,被組織選派到瑞金師范學校學習兩年。
在那里,不僅要學語文、代數,理科的物理、化學、生物,文科的政治、歷史、地理以及音樂、體育、美術課程,而且還要學習教學技能、教材教法知識、毛筆書法、硬筆書法和粉筆字板書等。要學的東西很多,考核也嚴厲,值周老師要求晚上十點準時熄燈睡覺,而我們常常是凌晨還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書。學習期間,書本費、學費和住宿費是免除的,但吃飯和購買生活用品的費用需要自行解決。因脫產學習,我們只能靠家里接濟,這讓我們一行十二人倍感艱辛。躊躇多日,我們給縣教育局長寫了一份聯名信,信中陳述了學習心得與艱難處境。局長不久就予以答信,特批了帶薪就讀,安慰我們專心學習。
4. 擔任校長
1996年,我從瑞金師范學校畢業,正式成為一名在編在崗教師。緊接著,組織任命我到更偏遠的白沙小學任教。從家到白沙小學要走上十幾里的山路,由于路途遙遠,我只有周末回家,平時住在學校騰出的簡易宿舍里。1997年年初,我擔任白沙小學校長。這是一所五年制的完全小學,學校有上百名學生、十名老師。“人丁興旺”讓我高興,但也面臨新的挑戰:學校的課桌椅不夠,好幾名學生就擠在一張小桌邊,還有的坐地上,把板凳當桌子用。一到下雨天,學校就是屋內漏雨、屋外漫水,到處都是爛泥巴。于是,我既要和學生打交道,又要想著如何辦好學校、如何為老師和學生提供便利。好在有過去在早禾小學積攢的辦學經驗,我四處聯絡,爭取縣級教育部門與駐村部門的支援①,為白沙小學硬化了校園操場,疏浚了排水系統,翻修了校園外墻,還拿到了五十套課桌椅和一臺電腦。
在辦學過程中,曾有人提醒我,白沙人兇悍,要注意提防。但是我在白沙小學二十多年,學生家長們向來尊重我。我在家訪時總要被熱情地留下吃飯,到街邊餐館吃飯也會遇到幫忙結賬的家長。后來我更多的是在校內自己做飯,待晚飯后再家訪。即便現在,在縣城超市或是村里集市買菜時,也總是被人認出。我以為,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怎么對早禾人,也就怎么對白沙人,辦學就是要發揮教化的力量。依然有交不起學費打條子的情況,在我的帶頭墊付下各班主任也紛紛效仿。對待老師,我也是力求公正。我在排課、選課時,先讓老師們討論和選擇,剩下的課我來上。學校重要事務的決定、一分一厘的開支都面向教師公開。有的老師在課堂上寫了錯別字,我在聽課時記錄下,待課后私下交流時指出來。
5. 堅定留任
2001年以后,學校里的學生和老師慢慢減少,紛紛進城學習和工作。國家出臺了鄉村學校免除學雜費、補助貧困家庭學生的政策,但還是留不住人。白沙小學也經歷了變化和調整,從鄉村完全小學變成鄉村教學點,并被劃分在柱石學區②。當時縣里考慮將我調往縣城小學任教,但是我聽說縣里有撤銷白沙小學,把學生送到柱石中心小學的意圖,于是婉言回絕了調任。柱石中心小學路途遙遠,這些學生年齡又太小,加之不是父母外出務工,就是家庭不幸,只能跟隨年歲已高的爺爺奶奶生活。我和縣教育局講,如果我走了,或者是學校被撤,這些小孩的上學就成了大問題。最終,縣里還是同意了我對“控輟保學”的堅持與留任請求。
我又像先前在早禾小學一樣,帶多個年級,主要是教語文,也給學生上數學、美術,通常是做復式教學。同時,我還是為中午留校學生做飯的“廚師”;是學生的“司機”,負責接送一些路途遙遠的學生;也是學校的“門衛”和“保潔員”。雖然事務多了,但我的薪酬也越來越高,越來越受到尊重。除了補貼,政府還給我頒發了榮譽證書。大家給我和學生們的幫助非常多,像縣城第六小學對口幫扶、派老師前來“送課”,帶著學生們上體育課①;志愿者老師來代數學課;縣里還為學校安裝了“校校通”寬帶、多媒體等,我只要打開設備,學生們就能和城里學生一起聽講,學習語文、音樂和美術。
我還像過去一樣定期家訪,教育需要家長的支持。現在的小孩和手機形影不離,沉溺于玩游戲和看視頻。有的是小孩頑劣,大人管也不聽,我就同小孩講《月光光》中的“秀才郎”②,還講勤讀書,“人唔讀書冇文化,雞毛上秤人看輕”③;有的大人是不愿管,我就說“人要細時教,筍要嫩時拗”④。
2020年新冠疫情防控期間,我叮囑每個家庭做好居家防護。省里為學生統一制作了線上課程,我也登門查看學生的學習情況。很多學生反映電視上的老師講得太快、聽不懂。所以五月復學后,我從頭開始細細講授了本學期,也是最后一學期的語文課。過完暑假,我的這些學生就要到柱石中心小學上三年級了,可不能讓他們跟不上學習進度。
筆者一行在清晨赴白沙小學拜訪馮老師。恰逢學校早讀時間,童稚的誦讀聲中不時傳來陣陣清澈透亮——馮老師依然堅持領著學生讀課文。這是師范學習的傳統,他說。課間,我們與馮老師在辦公室進行短暫交流,沒想到很快吸引了學生們的圍觀,他們簇擁到馮老師身旁。馮老師耐心地向學生們介紹筆者一行,滿眼慈愛。
訪談中,筆者詢問馮老師近期的學習與計劃。馮老師主動談到了師德師風的學習。他說,現在國家提倡全社會尊師尊教,同時老師也要自重,發揚師德師風是老師應該做的事,為人師表,教書育人。當前白沙小學僅有二年級寥寥數名學生,由于學區對學前教育資源的優質整合、村里幼兒園停辦,白沙小學再無生源補充。2021年7月,馮老師就要退休了,但他說,現在有退休教師返聘的制度,只要國家需要,只要學生需要,他都將繼續在教育教學崗位上發揮余熱。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師口述史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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