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領著八歲的兒子歡歡一下車,就被眼前的遼闊和一望無際的蒼涼所裹挾,隨之而來的腦袋悶脹和說不上的惡心難受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高原反應的厲害。
這就是丈夫何青峰口中常說的唐古拉站嗎?世界上鐵路海拔最高的地方,被他經常稱為“山上”的地方嗎?
空氣里的清冷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已經是盛夏季節的正午,可是在這兒,離天很近的地方,卻還滲著絲絲寒氣,像看不見的毒蛇口中不時吐出的信子,讓人感受到陣陣切膚的寒意。遠處連綿的山頂上,依然堆積著白云一般的雪。這是她一路上看見的風景。
歡歡新奇地盯著腳下似乎才冒頭不久的一簇青草旁一只不知名的小黑蟲子看。
陳悅把下車前套在歡歡身上的羽絨服拉鎖拉上,又問:“歡歡,你難受嗎?”
歡歡仰起臉答道:“不難受?!?/p>
陳悅又問:“頭脹嗎?”
歡歡歪著腦袋感覺了一下,說:“有點。媽媽,爸爸呢?爸爸為什么沒有來接我們?”
陳悅說:“爸爸忙,我們去找他。”說著,給歡歡把紅色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上,又把自己穿了好幾年的黃色長款羽絨服也拉上拉鎖,給孩子和自己戴好口罩,然后出站。這個地方,得特別小心,感冒了可就不好玩了。
陳悅帶著剛放暑假的兒子來這兒,何青峰是不知道的。
按照輪班制,何青峰本來該回西寧休息了,可是他卻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是單位要趁著夏季開展什么線路集中修,就先不休了。她在電話里什么也沒有說,眼淚卻忍不住一個勁兒流了下來。
說好的,等歡歡放假,一起去青島,歡歡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大海,每次看電視電影,只要出現大海,孩子就很興奮,也非常神往能在海水里套著游泳圈玩。前年就答應孩子的,可是一到這個時候,他就忙,說這是一年中整治病害的黃金時段。忙就忙吧,可是忙得和失蹤了一樣,等他一個電話就像是干什么似的,白天不來也就算了,可是晚上呢,難道晚上也忙得要命嗎?
想到這兒,陳悅就覺得十分委屈。雖說他的工作性質無法讓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可是這也太甩手掌柜了吧,至少該每天問問家里的情況。可這叫什么?干脆一個電話也沒有,全世界好像就他最忙。這日子過得讓她一點都找不到結婚前和剛結婚時的那種美好感覺,過得讓她只覺得疲憊和空落落的,過得只覺得沒有一點意思。
她和何青峰算是青梅竹馬,兩個人都在青藏線的柯柯小鎮長大,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學,若不是自己后來考了幼師,高中同學也是當定了的。兩人的父親都是鐵路職工,在那個一支煙沒有抽完就可以走完的柯柯小鎮上,兩人從小時候玩得來到青春懵懂時的好感,再到后來何青峰高中畢業考上鐵路技校向她表白,愛情水到渠成,之后就是順理成章走向婚姻。可是婚后不到一年,何青峰竟然報名要去唐古拉站工作。
陳悅知道何青峰的性格,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說自己就喜歡那天高云凈的高原,何況年紀輕輕的,去挑戰一下自我有何不可?反正說一千道一萬,他就想到那兒去,那會兒,歡歡還在她肚子里,六個多月了。還沒有從新婚燕爾的甜蜜中過來的她,心里滿是戀戀不舍。
其實她知道,何青峰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家,舍不得朝夕相處的懷孕的妻子,可是他覺得上山對自己也是個難得的鍛煉機會,很早前,在他心中就有一個遙遠的夢想。上高中時,他曾經在柯柯小鎮上碰到過一個旅行的人,那個人說自己打算去拉薩,雖然路途遙遠,坐汽車進藏艱難險阻重重,但是他也擋不住自己想要探尋遠方的心。那人又說:“人活著,總要找點意義,我的這次旅途,就是這個目的,唉,要是什么時候通火車就好了,就不用這么費勁了?!边@句像被賦予魔咒的話不知怎么就在何青峰心中扎了根,后來上鐵路技校聽說修建青藏鐵路格爾木至拉薩段,就莫名覺得激動,他心中便會冒出那位陌生旅人曾經說過的話,便想,如果自己將來能夠在那段鐵路線上工作,是不是人生就算很有意義了?在工務段上班后,這話更像一種啟示,讓他覺得身為鐵路人的榮耀,特別是有了能夠守護在格爾木至拉薩間的鐵路線上,而且還是世界鐵路海拔制高點的唐古拉站的機會,他更覺得自己那看著不起眼的工作變得有意義起來。在重復機械、平淡如水的日子中,一旦尋求到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意義,一切不都變得有意思起來了嗎?
這個緣故,何青峰給陳悅說了不止一次。人有時候就這樣,心中有了執念,就很難放下。陳悅除了不舍,其實更多的是擔心何青峰到那兒去工作以后的身體健康狀況,可何青峰卻一門心思認準了那個地方,“現在科技多發達啊,那兒有吸氧設備,單位有保健措施,不該你擔心的就不要瞎擔心了。再說,那么多人都在那兒,能有什么事兒?”
這一上山,轉眼就是七年多。七年多,雙方父母病了,跑醫院的是她,家里里里外外哪個都得她操心。何青峰在山上上一個月班后回來休息一個月,其實休息時間根本沒有一個月,除去路上占用的時間,還要去段部學習什么的,哪里有三十天?每次何青峰要離家上班的那幾天,她心里特別舍不得,他在時,她才覺得家像個家,她的心里才覺得踏實,就連晚上睡覺也是一下子就睡到天亮的。可是他離開的日子,夜里睡覺時她總是莫名從夢里醒來,窗外的風聲、雨聲,屋里家具在寂靜中不知為什么發出的響聲,都像蟲子一樣撕咬著她的心。暗沉沉的夜顯得格外漫長,有時候就像一只蹲踞在黑處的怪獸,無聲地營造出一種令人恐怖的氛圍來——她不得不經常開著臺燈努力讓自己入眠。
何青峰上山的日子里,一家三口最開心的就是開著視頻聊天??墒且粋€月的時間,也不過幾次視頻。何青峰總是很忙,這讓陳悅很想不通。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上班,就是休息的時間,哪里有那么忙?她埋怨過他,也給他打過視頻電話,可是多數都被掛掉,他總說“忙著呢”。這個平常話就不太多的男人,每次都是這樣一個理由。時間長了,陳悅就覺得委屈和生氣。何青峰完全是那種不知道說漂亮話哄女人開心的男人。談戀愛時是,結婚后更是。可這也是她當時喜歡他的一個重要方面——她討厭那種喋喋不休、華而不實、只會耍嘴皮子的男孩子。何青峰的這個理由越來越像個謎一樣,讓陳悅難以放下。正好歡歡放假,吵嚷著要去看爸爸。
歡歡被爸爸講過的事情著迷得不行。
何青峰給歡歡說,有一次他們在外面進行“天窗”作業,快到達地點時忽然發現遠處有一個黃棕熊,這讓何青峰和同事們不由得一驚,這可是猛獸,一旦襲擊人,后果不堪設想。剛下車的他們,立刻又上了車。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大家伙只是好奇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掉頭遠去了。
當時歡歡聽了,興奮得不得了,對何青峰說:“爸爸,你們好幸福哦,可以看見小熊熊哦。你們應該跟它打個招呼?!碑敃r只有六歲的歡歡的話,讓兩個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歡歡是個喜歡運動的孩子,陳悅給他報了笛子和跆拳道的興趣班。兩個地方離得遠,一個在西門,一個在省健身中心,每個周末基本都是陳悅帶著孩子奔波在去上課的路上。那次上跆拳道課,正在上課的歡歡忽然發現場館的大屏上出現了爸爸作為省勞模上臺領獎的畫面,他激動地大喊:“那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崩蠋熀屯瑢W都被吸引了,老師問:“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歡歡有點懵,他只知道爸爸在鐵路工作,具體干什么,他卻說不清,但屏幕上的爸爸讓他覺得非常驕傲,情急之下便說:“我爸爸那兒有熊、有狼,還有野狗?!崩蠋熜α耍f:“哦,你爸爸在動物園上班??!”
從那以后,一想起來,陳悅都叫何青峰“動物園的”。
而歡歡的心里,爸爸上班的地方一定是比動物園還要好玩的地方。
正好,陳悅也是假期。算日子,何青峰本該大休卻沒有休,反正海邊去不了,那就上山吧,她倒是想親眼看看何青峰到底有多忙,就不信能比她又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老人還忙?忙到打電話和視頻都沒有時間?她不信。
其實,很早之前,她就有想上山看他工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想法,可是何青峰總不答應,說:“你跑那兒干啥去,又不能游山玩水,到處都光禿禿的,再說,高原反應你受得了?”他越這樣說,她心里這種愿望越強烈。她是真的想看看丈夫待的地方。當然,這次對于她來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確想他了。一個多月沒見,感覺都分開了好久好久,每每想他時,感覺他這個人都有點不真實了。
所以這次來,她沒有告訴何青峰,要不然,何青峰是不會答應她來的。
但她相信何青峰一定會為自己和孩子的到來感到驚喜的。她才不信,何青峰會不想兒子,不想她?
一路上,其實她都好幾次暗暗地腦補一家三口團聚的畫面。腦子里出現這些畫面時,她的心里是甜蜜的,對他的那些怨氣也就小了很多。說到底,自己是愛他的。他這個人,實誠,不虛套,對自己的父母也很孝敬,休班回家了,愿意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攬過來,送孩子上學,上早市,做飯,洗衣服,收拾家里,樣樣都干得漂漂亮亮,他回家的那個月,家才更像個家,他在的時候,每一天的日子都好像蜜里調油,他什么也不讓她做。這個男人雖然不會給她說漂亮話,可是卻愿意整天把她捧在手心里,家務活什么也不讓她做。說他不在的日子,她太辛苦。就憑這點,她都愿意一心一意愛他??墒撬辉诩业臅r候,什么都好像變了,忙碌的是她,累的是她,下班回到家,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身體有什么不舒服,連個能說、想說的人都沒有,只有到這個時候,她就忍不住埋怨他。在她心里,他什么都好,可就是不知道體貼自己,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粗心大意?特別是結了婚的男人,以為有這樣一個女人為他帶孩子,為他照顧家,就是應該的,就是讓婚姻進了保險箱嗎?難道他不在家的日子,自己就不需要關心、夫妻倆的感情就不需要溝通聯系了嗎?
出站后帶著歡歡沒走幾步,陳悅就有些迷茫了,因為是瞞著何青峰來的,她只聽他說坐到這一站下車,然后坐班車到就行。當時只一心想見何青峰,也沒有想那么多,覺得不過就是攔班車,可真正到了這里,她才真正傻了眼。班車一天幾趟,攔哪個方向的?她這才發現自己啥也不知道。腦子里已想了好多遍給何青峰驚喜的情景看來是不可能實現了。她本來想,當她牽著兒子的手出現在何青峰面前的時候,何青峰一定會激動得瘋了,肯定會高興地撲過來抱起兒子。
四野寂靜,中午的陽光漸漸變得熱烈刺眼起來。陳悅一時有些發怔,不知是該給何青峰打電話,還是自己問路。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間,身后忽然有人問她:“大姐,你這是上哪兒?。俊彼D身看時,卻是一個背著雙肩包、戴著棒球帽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陳悅猶豫了一下說:“我老公是工務段的,我去看我老公?!?/p>
年輕人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們一路,我是電務段的,但和工務段在一個院里。大姐,你老公是誰?”
陳悅說:“何青峰?!?/p>
年輕人“哇”了一聲,說:“原來是峰哥啊。哎,大姐,峰哥沒有來接你?孩子放暑假了嗎?”
陳悅說:“我沒給他說,就是放假沒事,想來玩玩?!?/p>
年輕人說:“我叫李樂,大姐,你就放心跟著我走吧。哎,大姐,不是我說你,咱這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你來玩啥???再說,這樣的地方你帶著孩子跑來,萬一找不到地方怎么辦?這地方手機信號可不好,要是出什么事情就不好玩了?!崩顦芬贿呑咭贿呎f。
陳悅說:“沒那么夸張吧?這,還能走丟嗎?”
李樂說:“姐姐啊,你以為這是在西寧周邊???這兒半天都不見一輛車,不見一個人,你想問路都找不到人。”
陳悅笑笑,說:“謝謝你啊,李樂,幸虧碰見你,要不我真是不知道該咋走?!?/p>
陳悅領著歡歡跟著李樂,不一會兒就上了公路。到了這兒,陳悅才知道,原來離何青峰工作的地方還有好一大截路。她只聽何青峰說過每次從這里上下車,卻沒有詳細問過具體怎么走。在這里要搭乘班車后,還要走好長的一段路才能到。
她不由得后怕起來,若是沒有遇見剛出差回來的李樂,她還真找不到地方。下車伊始的頭疼腦脹一點也沒有減輕,她知道,那是高原反應在作怪。來時她吃了抗高反的藥,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下了班車,她有點站立不穩。難受的高原反應讓她忍不住想要嘔吐,她蹲在路邊干嘔了半天,什么也沒有吐出來,整個人卻像散架了一般。望著似乎遙不可及的目的地,她內心有點絕望。歡歡卻好像沒事一樣,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李樂說:“大姐,帶水了吧,喝點水就會好點,適應適應慢慢就好了?!?/p>
陳悅從包里拿出保溫杯,幸好下車前她接了點開水。幾口熱水下去,果然好多了。
李樂說:“大姐,堅持一下,等到了地方,吸點氧就好了?!?/p>
陳悅聽了李樂的話,忽然有些心酸,原來何青峰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上班啊,只知道高寒缺氧,若不是現在親身經歷,真不知道高寒缺氧的滋味。
四野茫茫,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透著無限的清冷,近處的大地被不是很細密的草所覆蓋,那些草也都不是很高,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它們頑強地展露出生命的綠色,它們的葉子看上去都很堅硬和鋒利,像一把把迎風舉起的小刀,高原的苦寒把它們磨礪得很是滄桑。
到地方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到了才知道,何青峰他們上線路還沒有回來。駐地留守的和何青峰一個車間的人——李樂叫他岳師傅,是個四十多歲的男職工。一聽是何青峰的媳婦和孩子,立馬招呼她們進宿舍等候,又趕緊出去打開水。這時,李樂也很熱情地從自己的宿舍那邊過來,拿了一些零食送給歡歡。
陳悅已經全無剛下火車時的興奮,身體的難受還在持續,在陌生人面前,她只有忍住。再看歡歡,嘴唇有點發青,但畢竟是孩子,周圍陌生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么新鮮和好玩,他一點也看不出來難受,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又好奇地看看外面。
陳悅問歡歡:“難受不?餓不?”
歡歡只是搖頭,一遍遍問:“媽媽,我爸爸咋還不回來?”
李樂說:“快回來了,再等一會兒。姐,你要是難受,就在這兒吸會氧,峰哥一會兒就回來了?!?/p>
陳悅說:“比剛才好多了,先不吸了。”說完,仔細打量這間宿舍,宿舍不大,大約十幾平方,擺著兩張床、兩張桌子、兩個衣柜,雖然小,卻很整潔,最顯眼的是窗臺上有個紅色的小塑料盆,里面種著綠綠的巴掌大的植物,陳悅站起身去看,卻不知道種的是什么,它們看上去不是很精神,有點蔫巴巴的。便問李樂:“這是什么花?”
李樂不待回答,提了開水剛進來的岳師傅說:“啥花也不是,這就是外面長的草?!?/p>
陳悅驚奇地問:“草?種草?為什么不種花?”
李樂說:“姐,在這兒花都很難種活。我們也從格爾木和西寧帶過來些花,不好活,缺氧,都糟蹋了。大家就都嘗試種盆草,你不知道,咱這個地方,一年中只有兩三個月,外面才能看見草色,剩下的就都是冬天了。種個草,不圖別的,就是養養眼,在外面沒有綠色的時候,干完活回來能在宿舍看個綠色。”
岳師傅接話道:“是啊,這草也不太好活,你看,我每天都給它曬太陽,它還是長得不旺。”
陳悅聽了,很不是滋味。不過心里卻被他們這種可愛的行為所打動。堂堂七尺男兒,內心竟然也有如此柔軟和溫暖的一面。
正說話間,聽到外面汽車喇叭響,原來是出去作業的工程車回來了。李樂和岳師傅不約而同地跨出房門說:“他們回來了?!?/p>
陳悅不覺臉上一熱,竟有點不好意思,小別勝新婚的感覺忽然就涌上心來。往外看去,只見兩輛車開進了院子,車剛停穩,稀里嘩啦就下來一群人。歡歡早擠過李樂和岳師傅,往那群穿著一樣衣服,戴著各色帽子、圍巾、口罩的人跟前沖了過去。
陳悅有些發愣,半晌也沒瞅見何青峰。倒是一個圍著藍色圍巾,帶著牛仔遮陽帽的人向前緊走幾步,一把抱住歡歡,大喊道:“兒子,你咋來了?”陳悅這才看清,那人正是自己的丈夫何青峰。
歡歡回身指著在門口站立的陳悅說:“媽媽也來了?!?/p>
何青峰臉色沉下來說:“這,這不是胡鬧嗎?你們上來干嗎來了?這不添亂嗎?”
他的話讓陳悅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何青峰非但沒有覺得驚喜,反而開口就責備她,而且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眾目睽睽之下,這讓她十分尷尬,也十分委屈,便小聲道:“是歡歡鬧著要來……”
這個理由的確有點牽強,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倒是李樂腦子反應快,說:“峰哥,別裝了,姐姐來看你,多幸福??!你這是讓我們眼紅???”
一旁的岳師傅也趕緊打圓場,說:“就是,何啊,趕緊,你媳婦和娃娃也挺累的,趕緊帶著他們洗把臉,馬上開飯了。”
陳悅忍著不讓委屈的淚涌出眼眶。她跟著何青峰走進宿舍,門一關,眼淚啪嗒掉了下來。
何青峰那股勁還沒過去,說:“你這是干啥嗎?來為啥也不說一聲?你這是咋來的?這,這是鬧著玩的嗎?”
陳悅仰臉含淚恨恨地說道:“沒良心!那你給我訂票,我和歡歡現在就走!”
何青峰這才覺得自己的態度有點過了??墒窍胂肽飪簜z冒失的行為,他還是不由得上火:“你們這要是下車迷路怎么辦?你知道咋走?膽子真是大!”
陳悅說:“你這是金窩銀窩?我們來不得?”
歡歡看著剛見面的父母就爭吵起來,忍不住說:“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爸爸,我們來你不高興嗎?你不是答應我去海邊玩嗎?爸爸,我想讓你陪我。”
何青峰聽兒子如此說,不由得鼻子一酸,他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緩和了一下口氣說:“爸爸這不是忙嗎?”又回身攬過陳悅的肩膀說:“老婆,剛剛我太著急了,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來了,就是擔心。見到你們,我,我真高興?!?/p>
陳悅瞪了一眼何青峰說:“你給我訂票去,我現在就走。”
何青峰聽了,伸手給陳悅擦了一把眼淚說:“還生氣吶?別生氣了,你們來,我高興。趕緊洗把臉,我給你們倒水。路上累壞了吧?肚子餓了吧?既然來了就住兩天。一會就開飯了,我去食堂給你們交個飯錢去。”說罷,拿起臉盆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端著半盆熱騰騰的水進來了,說:“趕緊洗洗,解解乏。難受不?”
陳悅看著臉被紫外線照得黑紅的何青峰,不覺心疼了一下,剛剛的氣很快消去了大半。在這樣的地方上班,就算是有帽子有圍巾有口罩,可還是免不了被紫外線灼傷。來之前,她知道這里的自然條件艱苦,可是來了才知道,是真的很艱苦,不說別的,就是這高原反應也是一道難關。她來了這半天,這種難受的感覺一直如影隨形。現在見何青峰問她,便說:“沒事,就是有點悶和頭疼?!?/p>
何青峰又問歡歡:“寶貝,你難受不?”歡歡搖搖頭,抓起媽媽的手向媽媽申請玩會兒游戲。
何青峰對陳悅說:“你帶著孩子洗洗,洗完了吸會氧,我先出去一下?!闭f著,就出去了。
剛才只顧著生氣,這會兒陳悅才顧得上打量丈夫這間宿舍。宿舍的面積和剛才的那間宿舍一樣大,陳設差不多,其中一張桌子上,擺放著他們一家三口去年國慶節時的合影,照片上,一家三口頭挨頭開心地笑著。陳悅心里不由得一暖,這個男人,心里到底是裝著這個家的。旋即又自問: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多想了?
“媽媽,我想喝水?!闭谕嬗螒虻臍g歡頭也不抬地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轉身給孩子拿來保溫杯,并說:“乖孩子,不玩了。咱們來洗洗臉?!闭f著,一把搶過手機。歡歡尖叫道:“我玩完這一把。”
陳悅說:“就這一把,說話算數。”然后把手機遞給歡歡,走到臉盆架旁,在熱水里擰了毛巾,先給歡歡擦了幾把,然后才給自己洗臉。洗完臉人瞬間清爽了不少。
吃罷晚飯,從食堂出來,陳悅問何青峰:“你們這里咋洗澡的?我坐了一晚上火車,頭發弄得亂糟糟的,老覺得不清爽,想洗個澡。”
何青峰說:“就忍幾天吧,我們這兒洗澡間倒有,熱水隨時有,但我們自己都很少洗,怕感冒,在這兒感冒可不是鬧著玩的。算了,忍著吧,別講究那么多。等回家了再洗吧。你帶歡歡回宿舍,我還有點事情,忙完了再回來?!?/p>
陳悅領著歡歡回宿舍,看太陽尚掛得高高的,母子二人便走出了院子。
天空藍茵茵的,云朵棉花一樣輕柔地這兒一朵,那兒一朵。地上的草已經到了腳踝,滿眼是煥發著生命活力的青色,偶爾還有幾朵不知名的小花在輕輕晃著小腦袋。風依舊清冷,遠處的雪山清晰可見,天地之間,很是安靜,高原的夏天,一點也不像夏天。四周寂靜,舉目之處,看不見一輛車,一個人。若不是那如影隨形的高原反應,這樣的地方或許還有點意思。陳悅禁不住有點心酸,丈夫終日待的就是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嗎?他著急過嗎?寂寞過嗎?無聊過嗎?或者,抱怨過嗎?細想,這些年,他并未提過?;蛟S,他并沒有像自己這樣想過,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夜幕降臨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何青峰還沒有回來,玩了一天的歡歡已經進入了夢鄉。陳悅吸著氧靠在被子上,絲毫也沒有睡意。手機信號時好時壞,網絡總連不上,心里不覺有些煩躁,不知道何青峰在忙什么,她和孩子大老遠來,他還忙,有那么忙嗎?再忙,也不該扔下他們娘倆不管。有心打電話,卻在心里氣不過,便賭氣不打。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見外面狂風大作,不一會兒窗戶就噼里啪啦想起來,碎石子一樣的雨珠子不由分說地打著窗玻璃,讓人不由得擔心玻璃會不會被打裂。歡歡被這響聲吵到了,但因為太累了,卻沒有醒來,只是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陳悅起身,掀開窗簾往外看,外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只有窗玻璃上肆意橫流的雨水如同泛濫的河流在縱情奔騰著。
陳悅只得躺下來,頭依然發蒙,不過因為吸氧,那種疼痛欲裂的感覺消失了。外面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漸漸的,雨聲開始變得勻稱起來,卻沒有變小,而是變得緊密了。不知過了多久,陳悅才慢慢睡著了。
直到第二日早上,何青峰開門進來叫他們娘倆吃早飯,陳悅才醒。睡了一夜,便覺得有些神清氣爽,比昨日好了不少,但是頭依然暈,想是高反一直都在。何青峰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輕輕親她的額頭,她就是在這細若絨毛的接觸中醒來的。
看她睜開眼睛,何青峰輕聲說:“老婆,醒了?”
她才知道昨夜何青峰并沒有回來,不由得怨道:“啥意思嘛,我們娘倆來了,你反倒躲得遠遠的?”
何青峰說:“昨天干了會兒活,本來想著早點回來陪你們,可是突然下雨了,越下越大,我心里很是不踏實,后來雨量到了警戒值,我就和工友們去檢查了。你不知道,越是這樣的天氣,我就是回來也睡不著?!?/p>
陳悅說:“那你一晚上沒睡?”
何青峰說:“睡了。雨兩點多停的,看著沒事,我們就回來了,怕吵醒你們,就到同事那兒湊合了一晚上?!?/p>
陳悅聽了,并不說話,只是伸手摟住了何青峰的脖子。何青峰俯下身,也緊緊抱住了她。
不知為什么,陳悅的鼻子有點酸,心里之前的怨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從沒有想到,丈夫干這份工作是這么辛苦。她多希望丈夫能一直這么抱著自己,在他的懷抱里,她感受到的不僅是溫暖,還有任何東西都替代不了的踏實。
這時,身邊的歡歡突然在夢里抽泣起來,陳悅看著何青峰說:“這孩子,不知又做什么夢了。”
何青峰心疼地去撫摸兒子的臉,只見歡歡眼角掛著淚,在他的撫摸下,歡歡突然醒了,他睜眼一看是何青峰,立刻爬起來撲進何青峰的懷中?!鞍职?,爸爸,我不要怪獸吃你?!?/p>
何青峰說:“怎么了?寶貝?”
歡歡抽泣著說:“我夢見你去打怪獸,怪獸張開大嘴要吃你。”
陳悅在一旁笑著說:“對,爸爸就是打怪獸去了,昨天晚上來了一個特別大的怪獸,就是雨下得特別大的時候來的?!?/p>
歡歡聽了,大哭道:“爸爸,你是不是受傷了?我不讓怪獸吃你。”歡歡還沒有從夢境中完全清醒過來。
何青峰摟著兒子輕輕拍著他的背說:“別聽你媽胡說,爸爸昨晚防洪去了,什么事兒也沒有。”說著,心里不由得難過起來,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家里待的時間少,盡管如此,他知道,血濃于水,兒子對他還是很親。
陳悅問:“今天還那么忙嗎?”
何青峰點頭。
陳悅說:“不能歇一天?”
何青峰說:“現在是我們整修線路的黃金季節,不敢歇,活得趕緊干完,要不天一冷,就不好干了。”
陳悅沒有作聲,盡管她希望何青峰一步都不要離開他們。
何青峰說:“等大休了,我回去好好陪你們?!?/p>
陳悅說:“要不你帶我們去看你干活吧?”
何青峰嚴肅道:“開啥玩笑?我是去工作,又不是游山玩水,工作場所能是隨便去的嗎?你們今天沒事就到周邊隨便轉轉,不要走太遠,就在院子周圍轉轉?,F在這個季節風景最美了,不冷不熱的,地上也有草,到處看著綠綠的,可養眼了。記住,和歡歡走路不要快,要是難受了,就回來吸氧?!?/p>
陳悅聽了,不覺有點好笑,就那不到一乍長的草?但轉念一細想,又不覺得好笑了,倒又有了幾分心疼。那些像她這樣長期待在都市里的人們,對于再平常不過的草怎么會特別注意和特別有感覺呢?這里青青草色的季節,對于常年堅守在這里的人來說,可不就是最美的時候嗎?她把目光轉向窗臺,那里,同樣用一個舊臉盆種著一簇草,許是室內的緣故,這些草不由得平添了幾許嬌氣和尊貴,看上去比外面的草似乎更強壯和長得也更長一些?,F在可能無所謂,到了風雪交加的時候,在荒原之上,再看這些草,可能就不一樣了。
何青峰看她看盆里的草,便笑著說:“今年終于種活了這盆,我們這里,就數我這盆最精神?!?/p>
早飯后,陳悅領著歡歡看著何青峰他們上車,然后出發。過了幾分鐘,又有幾個人也整裝出發,里面就有李樂,李樂看見他們娘倆站在門口,就朝他們笑著招了招手。
偌大的院子忽然安靜了。
陳悅從來沒有覺得時間會這樣漫長。在西寧的時候,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放學送孩子上學,到兩家老人那里來回跑,去超市,去早市,時間似乎從來都不夠用??墒乾F在,大片大片空余的時間中間,她卻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歡歡說:“媽媽,我們去外面玩吧?!?/p>
陳悅點頭,兩人戴好帽子戴好口罩走出院子。天氣晴朗,萬里無云,絲毫看不出昨夜曾經歷過一場粗糲的暴風雨,目力所及之處,草色似乎更綠、更新鮮了些。若不是遠處的雪山,有一刻,陳悅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身在高原。
遠處高空,一只鷹展翅平穩地飛翔著。歡歡高興地拍著手掌說:“我看見鷹了,我看見鷹了?!?/p>
陳悅仰起臉,目光一直追隨著鷹的軌跡,飛翔中的鷹,似乎根本看不見它扇動翅膀,那張開的羽翼猶如一只小型飛行器,輕盈、自在。只是,它孤獨嗎?寂寞的荒野中,是否有它執著追尋的獵物?它從何處來,又會飛到何處去呢?此刻,它是否注意到,地面上他們母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看?鷹,這種生來就桀驁難馴的動物,從來不屑于屋檐和枝頭的窠臼,它迷戀絕壁,喜歡頂峰,它飛得高,看得遠,就算孤絕,也愿獨自守一份清高,一份心志。不圖安逸小窩,只圖飛翔中眾鳥無法體會的快樂。而由此推及至人,什么才算最值得的人生呢?大概莫過于能夠為了自己的夢想而不斷努力吧。
陽光漸漸變得刺眼了。轉了大半天的母子倆也沒有找到什么好玩的,只好又回到了院子。一進院子,只見岳師傅正坐在食堂門口擇菜。陳悅便領著歡歡走過去。岳師傅見他們走過來,便道:“出去轉了?”陳悅點點頭,蹲下來幫岳師傅擇菜。歡歡說:“媽媽,我想看動畫片。”陳悅拿出手機,給歡歡看之前已下載好的動畫電影。
岳師傅又從里面拿出來兩把小凳子遞給母子倆,說:“咱這地方啊,確實也沒啥轉的,沒啥玩的。不過你們既然來了嘛,就多住幾天,反正孩子放假。”
陳悅問:“岳師傅你做飯多長時間了?”
岳師傅說:“也不長,一年多,我們幾個人輪著嘛,本來以前雇的有人,后來雇的人也走了,再沒雇上,我們就幾個人輪著做飯,一個人一個月。做飯的人就不用出去干活了?!?/p>
“這十來個人的飯也不好做吧?”
“反正不是做什么宴席,都是家常便飯,能吃飽就行。”
“挺好的。昨天你蒸的饅頭那可真是好,比外面買的都好呢。”
“不是跟你吹,饅頭還就數我蒸得好。至于菜,別看人多,也好炒,我休班回家,基本都是我做飯,我挺喜歡做飯的,也是一種樂趣嘛,看著大家干活回來夸我做的飯好吃,挺享受的?!?/p>
岳師傅很健談,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好容易找到了說話的人。
擇完菜,陳悅問岳師傅廚房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說自己閑著也是閑著。岳師傅便說:“那這樣吧,你既然來了,就給大家做個菜,估計大家天天吃我做的菜都吃煩了?!?/p>
陳悅笑著說:“我做的菜哪里見得了人,我給你打打下手就行。”
岳師傅卻熱情地說:“不用謙虛,我們這些大老爺們也都是學著做的。生的做成熟的總可以吧?”話說到這個份上,陳悅再不好意思推辭了。看著他們廚房里的材料,她決定做一道西紅柿土豆燒牛肉,那是何青峰最愛吃的一道菜,每次回家,她都要做。其實和何青峰結婚前,她不太會做飯,剛結婚那會,家里多半都是何青峰做,要么是到外面吃,后來有了歡歡,她就開始學做飯。
菜燒好快要出鍋時,岳師傅夾了一筷子送進嘴里,邊嘗邊贊嘆道:“高手啊,就這還謙虛的,我們頭這是真有福氣啊,娶了這么一位能干的媳婦。不過我給你說,我家那位也挺能干的,她做飯比我做的好吃,可是每次回去,我都不舍得讓她多干活,我總覺得,像我們這樣一年四季都不著家的人,欠家里人太多了,回去再兩手干順著啥也不干,就太對不起他們了。其實,我們也想天天陪著家里人,可這不是沒辦法嗎?”
陳悅笑道:“互相理解就好?!?/p>
岳師傅說:“我有時候就想,這一輩子我干啥也不能對不起我們家那位,我就是這么一個人,啥也不啥的,人家憑啥一門心思跟著咱,人家和我過日子,照顧我丫頭,照顧我爹娘老子,我憑啥不對人家好?”
岳師傅的話讓陳悅忍不住再次笑了,她說:“兩口子,這么想就對了。”
岳師傅點點頭說:“不管咋說,我們都挺幸運的,遇到你們這樣的家人?!?/p>
正說著,外面一陣喧嘩,出去干活的人回來了。
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不等大家下筷子,岳師傅就像宣布什么重大事情似的給大家說:“今天這道西紅柿土豆燒牛肉是我們小陳老師親自做的?!壁A得了大家的一陣掌聲。何青峰一愣,旋即又滿臉笑容地看向陳悅。陳悅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說:“獻丑了,獻丑了?!比缓笥钟脻M含笑意的目光去看何青峰。目光的觸角剛一觸碰,兩人竟都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甜蜜。
“好吃”“好吃”,在贊不絕口的聲音中,陳悅也拿起了筷子。何青峰輕輕在她耳邊說:“老婆,你可真給我長臉!”
吃罷飯,陳悅又去幫岳師傅洗涮。收拾完回去,陳悅本來以為何青峰會再夸她,可是等她進宿舍一看,何青峰靠在被子上已經睡著了,只剩歡歡拿著手機在看動畫片。她不忍心叫他,她知道他太累了,便拿過自己的羽絨服輕輕給他蓋上,就那么靜靜地坐著看他。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何青峰的手機響了,那是他訂的鬧鐘。下午他們要趕往另外一個“天窗”點。
臨出門,何青峰有些抱歉地看著她說:“你看,事情太多了……”
陳悅說:“沒事,忙去吧!”
又是一個空白的下午。好在有了幫廚的事情,在這里的時間也顯得不那么無聊了。在這中間,岳師傅說做飯還有點早,就帶著她和歡歡參觀了一下車間。這可是陳悅來之前沒有想到的。
岳師傅興致很高,給她介紹他們的浴室、活動室、會議室,還有他們車間的文化走廊——就是掛了他們許多工作照的車間走廊的墻壁。
“瞧,這是我們前年一個風雪夜去清理道岔積雪的照片,你不知道,那雪有多大,五米之外都看不見人,整整一晚上,我們都沒有休息,從這頭跑到那頭。看,這張,當時忽然刮風,風大得快把人刮跑了,就那樣,我們硬是咬著牙把活干完了?!?/p>
岳師傅介紹得津津有味,陳悅的心里卻五味雜陳,她忍不住說:“你們在這兒工作真是辛苦!”
岳師傅道:“也不辛苦,都習慣了嘛。啥東西習慣了,就好了?!?/p>
晚飯是炸醬面,陳悅按照自己在家的口味做了鹵汁,大家依舊是稱贊不已。吃飯的當口,陳悅忽然發現何青峰的兩個臉頰發紅,在這里待著,沒有幾個白皮膚的,都被太陽曬得發黑。陳悅便問怎么回事,何青峰說:“這不是和大機作業配合嘛,來來回回要跑,戴著圍巾憋得我難受,我就把圍巾扯了,估計是曬著了。”
吃過晚飯,何青峰又去了辦公室,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回來。這一次,陳悅再沒有說什么,而何青峰一進門就說:“老婆,你給看看,我這臉咋這么疼呢?”
陳悅仔細一看,只見他的臉像因干旱而龜裂的地面,竟然炸起了皮,她一陣心疼,趕緊用盆里的涼水浸了毛巾給他一邊敷,一邊怨道:“你這也太不小心了,你知道這紫外線傷害多大不?”說著,淚水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何青峰說:“我沒事,你別害怕?!?/p>
陳悅說:“說的容易,你萬一有啥事,我們娘倆咋辦?”
何青峰趕緊給她拭淚說:“行了行了,別嚇著孩子,胡說啥呢,我就是給曬了一下,能有多大事兒?”
陳悅取下毛巾,準備再去冰涼一下,誰知何青峰被敷過的臉竟脫下了皮,仔細一看,那些掉下來的皮竟然都是黑色的。陳悅嚷道:“你看,還說沒事,這臉都被曬焦了?!?/p>
何青峰急忙說:“這么晚了,別嚷,要不人家還以為咱們吵架呢。你別擔心了,我以后小心就是。”
陳悅說:“我都不敢敷了,你去用水洗洗吧,都怪我沒有想到,我回去就給你買點防曬油。圍巾悶就悶唄,你忍著點,你摘它干啥呀?”
何青峰說:“你是真不知道,我又不是光站在那里,我要過來過去的忙,不摘,是真的憋。我還戴著帽子呢。”
夜漸漸深了,陳悅躺在床上,何青峰和歡歡躺在地鋪上,一家三口開始聊天。先是歡歡糾纏著何青峰講他們在野外施工的時候遇見熊的故事,歡歡的問題沒完沒了,然后是歡歡給何青峰講自己編的關于熊的童話。父子倆的話長長的,歡歡很是興奮,摟著何青峰說個沒完沒了。在歡歡的講述中,陳悅的睡意越來越濃。
陳悅迷迷糊糊間聽到何青峰說:“老婆,睡著了嗎?”好像還說:“老婆,你們來了真好,多待幾天吧!”但她心里卻很明白地想:他太忙了,我們在這兒只有打擾他,我們明天就走……
就這樣陳悅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里,她夢見何青峰窗臺上的那盆草出人意料地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向旁邊生長,很快,窗臺上,桌子上,地板上,床上,院子里,墻壁上,到處都長滿了隨風搖曳生姿的草,一簇草變成了一叢、一片,繼而一大片,一望無際,海洋一般,到處都是草色青青……
作者簡介:王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西寧市作家協會理事。現供職于青藏集團公司。在《黃河文學》《飛天》《青海湖》《雪蓮》《人民鐵道》《青海日報》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