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探討《秦統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建立》中對郡縣制的表述

⊙葉志平 韓 翔 ［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22］

關于秦始皇推行郡縣制，在《中外歷史綱要》的《秦統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建立》一課中如此表述的：“在地方徹底廢除分封制，將戰國時已經形成的郡縣制在全國推廣，設立郡、縣兩級行政機構，其主要官員由中央任免與考核。”從這樣的表述中，我們可以關注以下兩個詞并得出這些信息：1.“形成”一詞，意為“某事物通過發展變化，在一段時間后具有某種特點，或出現某種狀態、局面”，說明郡縣制度在戰國以前便已出現，經過一系列發展變化，在戰國時期形成，并非在戰國時才出現，更非秦朝首創；2.“推廣”一詞意為“使事物應用的范圍或起到作用的范圍得到擴大”，這句話意思便體現出始皇帝所推行的郡縣制與戰國時期的郡縣制度無異。因此我們不禁要思考這兩個用詞是否準確、嚴謹：1.郡縣制度若于戰國時期已經形成，那郡縣制是從何時出現的？2.秦代將戰國時期的郡縣制進行推廣，難道這兩個時期的郡縣制度是完全一樣的？本文就這兩個問題進行論述。

一、郡縣制出現于何時

對于郡，《說文解字》中如是道：“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為百縣，縣有四郡。故《春秋傳》曰：上大夫受郡，是也。至秦初，設置三十六郡以監其縣從邑，君聲。”對于“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為百縣，縣有四郡”，韓連琪先生認為其“蓋亦本《逸周書》為說,實非西周已有之制”,顧頡剛先生在韓先生之前亦提出了相同的觀點，但他推斷的緣由為當時并無金文記載西周時期有郡縣，隨著縣在金文中的發現，亦如縣一般，推測此時應當已有郡之名，且郡在縣之內。再往后《左傳》哀公二年云:“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此時既要“受郡”，說明在此之前已經有郡這一規劃，因此郡制作為一種行政制度，至少在春秋時期已經出現。這一時期的郡，以所知的晉郡為例，設在北方以抵御胡戎。

這一時期縣制與郡制雖分為二制，但《國語·晉語二》中晉公子夷吾對公子縶言“君實有郡縣”，加上《說文解字》中的說法說明到了春秋之時二者之間存在一定的聯系，但聯系為何不得而知。依據陳劍的考證，郡的面積比縣要小，約為一縣的四分之一，兩者并無實質區別，僅僅是面積大小之別，這里作為參考之用。

進入了戰國時期，隨著兼并戰爭的逐漸激烈，加之分封制下諸侯調動兵力、物力的困難，原先在諸侯國之間承擔戍邊職責的縣，已經不能抵御敵國大規模的進攻了，往往需要聯合數個縣的力量。從設郡的情況看，往往是先將需要的數個縣劃分在一個郡中，而不是先設郡，之后等到邊地繁榮了才開始在郡中劃分縣。這時郡就由春秋時期的低級地方組織,變為一個能集合數縣軍事力量的軍區性的軍事組織，建立了以郡統縣的郡縣制度，這一時期，為了適應戰爭的需要，七國中之前未置郡縣的各國紛紛立郡，唯齊未有，但‘齊的都與郡相當。以《史記·秦本紀》云:“惠文君十年，‘魏納上郡十五縣’于秦”，說明魏交與秦的上郡轄有十五縣。

總而言之，郡縣制度的產生最晚不過春秋，其郡縣相轄的模式于戰國時期已經定型。

二、戰國與秦代郡縣是否相同

按照《中外歷史綱要》中的說法，始皇帝將戰國時期已經形成的郡縣制度在全國推廣，“推廣”一詞體現出始皇帝所推行的郡縣制與戰國時期的郡縣制度無異。對于此我們不妨將時間往前推，看看秦國的郡縣。

秦國設縣很早，在春秋時期就有縣了，至戰國秦孝公時任命商鞅變法，在地方行政管理上普遍推行縣制，“并諸小鄉聚,集為大縣,縣一令,四十一縣”，縣的官員由長官任免，此時秦國國土面積尚不如戰國末年那么遼闊，因此國君直接管理縣便可，尚未出現郡一級的地方行政機構。在兼并戰爭不斷擴大的過程中，秦的疆域不斷擴大，縣的數量也不斷增多，中央政府直接管理縣的模式越來越影響行政效率，這時就需要在縣與中央之間建立新的一級政府，代表中央對縣進行管理，提高工作效率，于是郡就被賦予了新的使命，郡的權力逐漸擴大；同時隨著疆域的擴大，許多的邊地成了內地，郡的軍事職能也就縮小了，逐漸向一個地方權力機關靠近。目前可知秦國最初的郡便是在秦惠文君十年，“魏納上郡十五縣”。至秦始皇滅六國，始皇二十六年，設立三十六郡。

中國古代地方治理體制下的一級政府，應當具有經濟與行政職能；同時，在地方上充當法院的往往也是地方政府，因此作為秦代地方一級政府的郡，應當具有經濟職能、行政職能與司法職能。而秦國的郡是否具有這些職能呢？

以經濟上為例，云夢秦簡作為秦統一六國之前的法律材料，其中的《廄苑律》記載：“今課縣、都官公服牛各一課，卒歲,十牛以上而三分一死；不【盈】十牛以下，及受服牛者卒歲死牛三以上,吏主者、徒食牛者及今、丞皆有罪。內史課縣，大(太) 倉課都官及受服者◆◆。”在農業社會從事農業生產的重要性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作為耕種牲畜的牛自然也十分的重要，“公服牛”是秦國國有牲畜，在耕地牲畜這個問題上縣依舊要受中央的經濟官員內史以及中央掌管儲糧的機構太倉考核，若是一年間死了三頭以上，主管牛的吏、飼牛的徒、令、丞都有罪。這說明某種程度上，縣在經濟上仍然受到中央的直接管理與領導。

在關于云夢秦簡《倉律》集釋的討論中，張光金先生指出云夢秦簡所見內史主要的職權是掌管全國財政。而戰國時秦的內史，便是支配太倉和大內，并通過這兩個官職掌管縣和都官的糧草和財貨。這也進一步印證了在經濟方面縣會繞過郡，而直接受到中央的管理。

最為關鍵的是在賦稅上，秦國在戰國時期實行的上計制度中，對于縣提交計簿往往會包括縣財政收支情況，而審計權卻在中央政府，也就是說，在財政問題上縣是直接受到中央監督的。陳長琦先生更加深入地指出在《倉律》中規定縣在上計時,還需將谷物支出的細目——領取谷物者的名籍及其他非正常支出同時上報中央太倉。這與秦漢時期的上計制度由縣先上報到郡，再上報到中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最后，我們還應該關注到的一個點是：在戰國時期的秦國雖然施行了郡縣制度，但是分封的尾巴依舊存在，例如秦莊襄王時分呂不韋于“藍田十二縣”，雖然此時的分封與春秋的分封已經有些不同，例如封君不會世襲等，但兩種制度的并行，不可能不會對郡縣制度的實施造成影響，應與時代徹底廢除分封制之后所施行的郡縣制形成對比。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得知戰國時期的郡縣相較于秦代的郡縣而言，實際是并不相同的。

三、結語

從上文的結果來看，“推廣”一詞使用的并不嚴謹，而“形成”一詞帶有科學性。此外，筆者進行了一些調查，在學生還未學習本課內容之前讓學生進行預習，并對學生進行調查，得到的結果如下：

表1 學生對于郡縣制出現時間的認識

表2 學生對于戰國與秦代郡縣制是否相同的認識

從結果來看，《中外歷史綱要》中的表述方式一方面使多數學生認識到了郡縣制的出現早于戰國時期，一方面對于學生認識戰國與秦代的郡縣制之間的關系產生了迷惑。

學校作為學生進行歷史學習的主陣地，歷史教科書作為歷史教師與學生之間的教育中介，既是學生學習的主要材料，也是教師進行教學的主要依據，因而在實際的歷史教學中，教科書作為輔助學生學習的工具一定要十分嚴謹。一本用詞嚴謹的教科書，不僅有利于學生對于歷史的認識，更加全面地認識郡縣制以及加深對郡縣制度的印象，也有利于學生舉一反三，進行深度學習與拓展學習，學生往往在發現問題以后會追問郡縣制起源于何時，更有利于對歷史學科的核心素養的培養，滿足“以培養和提高學生的歷史學科核心素養為目標”，培養學生對于國家古代歷史的認同感，培養學生的家國情懷，培養學生通過文字來解釋歷史的能力，培養學生的歷史解釋于史料實證的能力。而不嚴謹的用語往往會對學生產生誤導，在秦代施行戰國時期的郡縣制無疑脫離了特定的歷史框架，不利于學生時空觀念的培養。如此，我們可以思考，將這一部分內容改為“在戰國時已經形成的郡縣制基礎上進一步改進，并在全國推廣”是否會更好？

2020年修訂的歷史課程標準中歷史教科書編寫指導原則中寫道：“歷史教科書的編寫要以唯物史觀為指導思想，在史事敘述和觀點闡釋上符合歷史學科的要求，有機融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教育要求，堅持正確的思想導向，力圖科學、全面地對歷史進行解釋和評述，做到論從史出，史論結合。”同時在歷史教科書的內容選擇上提出要“歷史教科書呈現出的內容須有史實根據，要真實地、實事求是地論述歷史”。對于一本教科書來說，我們有理由相信，盡管其完善的過程會經歷一定的曲折與反復，但隨著社會的進步、教育的發展以及讀者的建議，在各個方面一定會越發的嚴謹，用詞必定會越來越準確。

①②《當代漢語詞典》編委會：《當代漢語詞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13頁，第1459頁。

③⑧〔漢〕許慎著，〔宋〕徐鉉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2（上），第172（下）。

④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3（下）。

⑤ 李家浩：《先秦文字中的縣》，見李家浩：《李家浩自選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6頁。

⑥ 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

⑦??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79頁，第206頁，第203頁。

⑨ 韓連琪：《春秋戰國時代的郡縣制及其演變》，《文史哲》1986年第5期，第45頁。

⑩ 陳劍：《先秦時期縣制的起源與轉變》，《吉林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39頁。

? 曹旅寧：《秦律〈廄苑律〉考》，《中國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148頁。（◆為未識別之字）

? 張光金：《秦簡牘所見內史非郡辨》，見王園紅：《秦簡〈倉律〉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湖南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6頁。

? 陳長琦：《郡縣制確立時代論略》，《河南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第27頁。

? 調查于浙江省麗水市景寧畬族自治縣景寧中學高一（5）班、高一（6）班、高一（8）班。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2頁，第63頁，第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