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章汶 薛 青 [浙江農林大學,杭州 311300]
“創造性叛逆”是譯介學中的一個核心概念,這一概念最初來自法國文學社會學家羅貝爾·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1918—2000),它是原語文本在譯入語語境流傳中發生的與作者本意相背離的理解、翻譯與闡釋。埃斯卡皮指出:“說翻譯是背叛,那是因為它把作品置于一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參照體系里(指語言);說翻譯是創造性的,那是因為它賦予作品一個嶄新的面貌,使之能與更廣泛的讀者進行一次嶄新的文學交流;還因為它不僅延長了作品的生命,而且又賦予它第二次生命。”

倉央嘉措的詩歌具有藏族詩歌特色,顯示出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藏文版詩歌原文在格律詩結構的基礎上,采用了“偕”體民歌形式,即以四句六言形式為主的詩歌形式,具有抑揚頓挫的韻律,旋律優美、節奏感強,富有音樂美,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有著巨大的藝術感染力。而漢譯本翻譯過程中的“創造性叛逆”使之基本上改變了詩歌中原有的音樂感和節奏感,轉而代之為漢族詩歌的韻律。詩歌韻律從依靠整齊而又有起伏的節奏形成韻律“叛逆”為漢語中依靠韻腳形成韻律。試舉以下例子: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曾緘譯)

又譬如:

將帽子戴在頭上,將發辮拋在背后。他說:“請慢慢地走!”他說:“請慢慢地住!”他問:“你心里是否悲傷?”他說:“不久就會相會!”(于道泉譯)

又例如:

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云游,就把彼女底心意違背了。(于道泉譯)

河水雖然很深,鐵鉤能捕到魚兒。情人口蜜腹劍,心意尚未判斷。(莊晶譯)

卦箭分明中鵠來,箭頭顛倒落塵埃。情人一見還成鵠,心箭何如挽得回。(曾緘譯)

在翻譯過程中,由于母語文化的制約,譯者可能不理解或曲解異質文化,造成了翻譯的“叛逆”。一方面,藏文版原著在詩歌結構上具有藏語六言體詩特有的節奏感與音樂感,并且運用了大量通俗佳麗的形容詞;而在藏語中部分詞匯無法在漢語中找到準確的對應格式,尤其是與藏傳佛教相關的詞匯,所以譯者在翻譯這類詞匯時,使詞義發生了轉移,忽略了其作為宗教詞匯的背后含義。另一方面,兩者在基本語法上有諸多相似點,但在句子結構上漢語是主謂賓結構,藏語是主賓謂結構,賓語與謂語位置的差異會導致兩種語言在相互轉化時出現翻譯上的錯位,在部分譯者的翻譯版本中不時會出現謂語和賓語倒置的現象。試舉以下例子:

1.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云游,就把彼女底心意違背了。(于道泉譯)
2.曾慮多情損梵情,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若的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曾緘譯)
3.若要附和美人心愿,恐將失去此生佛緣。若是隱居山里修行,又會背離女子芳心。(龍冬譯)


又例如:

1.自己底意中人兒,若能成終生的伴侶。猶如從大海底中,得到一件珍寶。(于道泉譯)
2.意外娉婷乎見知,結成鴛侶慰相思。此身似歷茫茫海,一顆驪珠乍得時。(曾緘譯)
3.倘得意中人,常與共朝夕。何如滄海中,探得連城璧。(劉希武譯)
這首詩運用了比擬的手法將“意中人”比作了“珍寶”,這種比擬的語言活動中,將人之生命情狀移注于物或將物之情狀移植于人,達到情趣的往復回流,使隱藏的內在抽象情感得以實體化、形象化。

倉央嘉措是佛祖,其藏文版詩歌原著具有一定的宗教意味,佛教道義滲入其中,具有深刻的哲理意味;而漢族無宗教信仰,漢譯本將比喻當成了現實,以情愛為主線,弱化蘊含的宗教思想。倉央嘉措詩歌并非是凡俗眼里的男女戀情,他用借用和比喻,將宗教內涵轉換成普遍真理,勸誡世人,關注人的心靈。
索達吉堪布曾在《殘酷就是青春》中寫道:“他的詩有外、內、密三層涵義。從外義而言,闡述了男女之情,但其內義和密義,多數人卻無從了知。”“他的情歌,可以從不同角度來理解:外義是世間的男女感情,內義折射了當時的歷史狀況,密義則揭示了修行的心態和方法。而且,有些詩篇還隱含著對藏地政治、經濟、文化的透視,并對未來的變遷作了預言。”而譯者則都是以外義來翻譯,也就是依據對原文的字面理解而譯,忽略其背后的佛理,這難免會使詩歌內涵發生改變。試舉以下例子:

1.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云游,就把彼女底心意違背了。(于道泉譯)
2.曾慮多情損梵情,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若的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曾緘譯)
3.若要附和美人心愿,恐將失去此生佛緣。若是隱居山里修行,又會背離女子芳心。(龍冬譯)
這句詩不僅體現西藏的文化習俗和藏傳佛教的思想。在西藏的佛教教義里,佛門子弟要六根清凈,遵守佛教門規,遵守戒律(戒律主要有七條,包括貪戀女色),若有違規者,嚴格按照佛門的規章制度來處置。佛門中人都應嚴格遵守戒律,所以原詩并沒有情愛色彩。但經過翻譯,經過文化轉向,原詩的蘊意有著明顯的改變與轉移。在藏語語境中,這首詩歌哲理性意義是人要學會放下,才能更好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于道泉和龍冬采取了直譯法,意思轉化成了男女情感關系問題,在原文內涵發生了創造性叛逆。
又例如:

1.從東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未生娘”底臉兒,在心中已漸漸顯現。(于道泉)
2.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曾緘譯)
3.從那東邊的山頂,升起了潔白月亮。瑪吉阿媽的面影,浮現縈繞在心上。(龍冬譯)

總而言之,“創造性叛逆”是不同文化之間碰撞、磨合、拒斥,以及融合的表征,是翻譯中的現象。翻譯不僅是語言的轉化,更重要的在于文化的交流。“創造性叛逆固然要接受文本限制,但同時又完全可以追求文本超越”。為了能在文化圈內進行傳播,譯者往往要根據時代背景、文化差異進行“叛逆”,這種“叛逆”是跨文化傳播必要的手段。同時,由于作者與譯者存在文化身份、文化價值上的差異,譯者依據自己所處社會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以及視野的變遷對原文進行“創造性叛逆”,翻譯出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習慣、閱讀趣味、接受心理和審美期待的譯文。倉央嘉措詩歌在漢語文化中獲得不同時代不同讀者的喜愛,是不同譯者實現對原作更高層次的忠實。
① 〔法〕羅貝爾·埃斯卡皮:《文學社會學》,王美華、于沛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37—138頁。
②④⑥⑧⑨⑩???? 莊晶整理翻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情歌 藏漢文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4頁,第61頁,第50頁,第72頁,第30頁,第62頁,第50頁,第43頁,第50頁,第43頁。
③⑤⑦?????????? 傅林:《不負如來不負卿 2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最美詩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76頁,第263頁,第221頁,第266頁,第221頁,第221頁,第192頁,第192頁,第192頁,第221頁,第221頁,第190頁,第190頁。
???倉央嘉措:《倉央嘉措圣歌集》,龍冬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第16頁,第3頁。
??索達吉堪布:《殘酷才是青春 索達吉堪布教你珍愛痛苦 苦才是人生青春版》,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頁,第52頁。
? 孫建昌:《論比較文學研究中翻譯的創造性叛逆》,《山東師范大學2003年碩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