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27740格
我喜歡走路,健步快走。快走時腳下行云流水,城市的建筑、移動中的人車,仿佛時光隧道里快速倒帶的浮光掠影。風吹得發絲飛進眼睛,車流轟隆作響,地面震動,有時候城鐵剛好從頭上呼嘯而過,如宮崎駿的貓巴士在天空虎虎趕路。往往在這動蕩、紛亂的節奏中我反而常常會想,生命的本質是什么。
“本質”是什么意思?如果凝視一株大樹,本質是它不動不移的樹干,還是它若即若離的花朵?如果傾聽一條河流,本質是那永遠等候的河床之空,還是那填滿了河床卻永遠選擇離開的河水?如果你手里有一把尺,本質是去量時間里頭的空,還是時間里頭的滿?
解決不了這個抽象的問題,又看不見、抓不著“時間”這個東西,所以我們把生命具象化,畫成日歷格子,大大一張,平鋪在桌上。一格就是一天的生命,中國人平均壽命是76歲,生命就是那27740個格子。過一天,劃一格,格子劃完,這一生就走完了。
我在這個繁華的城市里穿街走巷,我看見競選者的宣傳車隊喊著口號迤邐而來,我看見救火車拉著驚恐的警報呼嘯而去,我看見跛腳的女人坐在路邊用細細的鐵絲鉤串白色的玉蘭花,我看見跟大廈齊高的巨幅廣告在賣英國人設計的豪宅……這些,是不是本質呢?
梭羅顯然也曾經問一樣的問題,而后做了決定。
我走進森林,因為我要用心地活,我要與生命的本質面對面。我要知道我是否可以從生命學到什么,而不是在我死的時候,發現自己根本沒活過。我不想過不是生命的日子,因為生命太珍貴了;除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愿意隨便“算了吧”。我要深刻地去活,吸盡生命的骨髓;我要過結結實實、斯巴達式的生活,排除所有非本質的事情,我要徹底地剪除蕪雜,把生命逼到死角,削到見骨。
顯然與生命的本質面對面就是全盤舍棄一般人拿來填滿兩萬七千個格子的事情。譬如梭羅。
但有的人,把選擇放在最后。
薩克斯是一個神經科的專家,但是被《紐約時報》稱為“醫學的桂冠詩人”。2015年,81歲的薩克斯得知自己只剩有幾個月的時間可活,他這樣說:
我覺得頓時視野清朗。不是本質的事就不再給任何時間了。我必須聚焦在我自己、我的工作、我的朋友上。晚上不再看新聞,不再管什么全球暖化的政治和辯論了。這不是冷漠,這是超脫。我仍舊非常關心中東問題、暖化問題、貧富不均的問題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我的事了。它們屬于未來。
在即將劃完最后一格的前夕,他做了總結:
我不能假裝不害怕,但我最真切的心情是感恩。
我愛過,也被愛;我收獲滿滿,也付出少許;我讀書、旅行、思考、寫作,跟這個世界來往,一種作者和讀者之間特殊的來往。最重要的是,在這個美麗的星球上,我是一個有感知能力的存在,一個懂得思想的動物,單單這一點,已經是無上的恩寵和探險。
薩克斯寫完這篇告別短文沒多久就過世了。
實驗室就是湖濱
我問一個好朋友,他是國際知名的科學家:“你覺得你有和生命面對面嗎?”
他說:“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沒時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會死在我的實驗室里。”
尋找一個材料,探測一個物質,就是他準備填滿27740格的唯一的事情。
“但是,”我說,“你難道不覺得,到最后,你自己、你的家人和朋友,你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我跟他說了梭羅到森林湖濱去生活的故事。
他靜靜聽完,然后說:“你知道嗎?我的實驗室就是我的湖濱。”
“不是吧?”我不放松,挑釁地說,“他到湖濱是帶著高度自覺去的,你進實驗室,只是一頭栽進去,被一個念頭——譬如得諾貝爾獎,被一件事——譬如發現新物質,所占滿,忙到沒有時間去想任何其他事情。你的生命里根本沒有湖濱啊。”
“小姐,”他把旋轉椅轉過來,正面看著我,說,“你讀過一行禪師嗎?”
讀過的。一行談的正是自覺的必要。洗碗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從事洗碗;剝橘子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剝橘子;走路的時候,知道自己在走路。每一滴水滴落在手指之間,每一絲橘皮的香氣剎那的濺出,每一次腳跟踩到泥土上的濕潤和柔軟,你都要全方位地去感知、觀照。
“如果這種全方位的感知、觀照,我在我的科學實驗里都感受到了,”他慢慢地說,“那么你覺得我是不是和生命面對面了呢?”
他的“反擊”,嗯,很到位。
初來乍到的旅人
有人問我:“作家的一天是怎么過的?”
讓我先告訴你米勒的一天吧。
米勒在埋頭寫《北回歸線》小說時,給自己定了“十一項規定”:
1. 一次只做一件事。2. 不要開始寫新書。3. 不要緊張。鎮定、開心、放肆地去做手邊的事。4. 依計劃做,不隨情緒。5. 無法創作的時候至少可以工作。6. 每天做一點點收尾,不要加肥料。7. 保持人性。跟朋友出去混,出去玩,想喝酒就喝。8. 不要做奴馬。工作是為了開心。9. 想停就停,但是第二天要繼續。專注,找到核心,化繁為簡。10. 別去想你要寫什么書。只想你正在寫的書。11. 永遠寫作優先。畫畫、音樂、朋友、電影,都殿后。
他的筆記里還有給自己的涂鴉提醒:
上午:如果情緒不對,做筆記,編排,當作靈感。如果情緒不錯,寫。
下午:處理章節,精準規劃的章節。不容許打擾,不容許分心。寫到章節完成。
晚上:跟朋友混。到咖啡館看書。到不熟悉的街區去逛,如果下雨就走路,不下雨就騎車。
情緒對了就寫,但只寫不那么重要的東西。沒靈感或者累了,就畫畫……
我的格子里的內容竟然跟米勒如此相似。我在地鐵列車里畫素描、一個人騎單車、到咖啡館看小說、走路時拍照、晚上跟朋友混、想喝酒就喝酒、寫作時閉關不見人。
讀了一上午的書,我的“今天”那一格剩下一半;看看窗外,天空像打翻了硯臺的宣紙,墨水暈染了陽明山遙遠的棱線。決定撐傘出去走走。每一次的出去走走都是一次小探險——選一個地圖上沒去過的點,地鐵把我帶到那里,冒出地面,開始那整個街道的探險。
我有一個特異功能:站在那地鐵出口,對著眼前鋪展出來的街道巷弄,眼睛的焦距在我內在的心靈APP里調整一下,這個熟悉的城市可以頓時陌生化,好像一張黑白照突然轉換成重彩的油畫,充滿了神秘,處處是驚奇;我變成一個初來乍到探索的旅人。
一個既丑又美的城市,也可以是修煉“存在本質”的湖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