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藝 吳曉棠[伊犁師范大學,新疆 伊寧 835000]
復仇千百年來伴隨著人性本能而延續至今,以復仇為核心形成的文學主題,也因其往往擁有悲慘可憐的起因、跌宕起伏的過程、振奮人心的高潮、令人唏噓的結果而深深烙印在讀者心中。西方古希臘神話或英雄史詩也好,中國古典戲劇小說也好,都有相當一部分內容與此相關。觀其整體,相似中帶著不同的內涵意蘊,本質則為不同制度、不同觀念、不同性別的作用帶來的效果不同,是它們或主要,或次要,或單純,或綜合的影響,造就了復仇主題的豐富多彩。從《阿伽門農》到《奠酒神》到《報仇神》中各項復仇因素的轉變,正體現了社會制度必然經歷的巨大變化;從《基督山伯爵》到如今復仇主題文學作品創作程度的有所限制,可以觀測到對法律的重視、普及、完善對于非理性的復仇觀念有著極強的抑制作用,對文學作品復仇主題的書寫也有著必要的反思與疏解作用;從《高龍巴》到《水滸傳》,不難看出性別不同的角色對復仇方式的選擇往往有不同的傾向,在文學作品中就顯示為復仇主題風格上的巨大差異。
最能體現社會制度的演變對文學復仇主題的改變有重大影響的時代,正是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的古希臘時期。埃斯庫羅斯創作的《俄瑞斯忒斯》分為《阿伽門農》《奠酒神》和《報仇神》三部曲,這一串聯的故事將其中復仇是否合理的問題擺上臺面。阿伽門農為了取得戰爭的勝利,依靠向神獻祭自己的女兒伊菲革涅亞才得到了能渡海的風。他的行為雖是犧牲一人謀取國家戰事的順利,兩者相比看似劃算,但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失去女兒是致命的傷痛,對于女權社會來說犧牲女子助推男子也是挑釁現存制度的危險行為,阿伽門農的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便計劃伙同奸夫向丈夫報女兒的仇。當阿伽門農回家洗澡時,真正將其殺害,此時故事的第一個復仇行為完成。故事進行到第二個階段,從小被寄養在別人家的俄瑞斯忒斯在得知父親去世后,于祭拜父親的過程中同妹妹厄勒克特拉相認,兩人約定一定要找到兇手完成復仇并制訂了計劃。俄瑞斯忒斯偽裝成陌生人告知克呂泰涅斯特拉關于俄瑞斯忒斯已死的事,克呂泰涅斯特拉假作悲傷讓其留在宮中,俄瑞斯忒斯趁機見到了母親的奸夫埃癸斯托斯并將其殺死,在克呂泰涅斯特拉跪求其放過自己時,俄瑞斯忒斯還是狠心將其殺害,完成了第二樁復仇行為。這一行為結束后,就到了第三個復仇時段,復仇女神因俄瑞斯忒斯殺了他自己的母親,按照以往的既定認知判斷他犯了殺害血親罪,追殺他以執行復仇懲罰。俄瑞斯忒斯遵照神諭請求雅典娜女神的庇護,雅典娜女神找到最正直的公民們,將他們組成一個最公正的審判法庭來審判俄瑞斯忒斯是否有罪,這就有了最關鍵的問題——母權制和父權制究竟何者在當時人們的認知里占據更重要的位置。在投票齊平的情況下,雅典娜女神做出了俄瑞斯忒斯無罪的選擇,理由是她自己是從宙斯男神的身體里出生的,而非女神所生。這三次復仇,不是單純的情感發泄問題,而是直接投射到了社會制度的事實上的演變以及人們思維觀念事實上的更新。阿伽門農獻祭親生女兒導致女兒的死亡,在克呂泰涅斯特拉眼里是無法饒恕的,在母權制社會也是無法寬恕的,這一樁復仇的合理性并無異議。克呂泰涅斯特拉認為自己與阿伽門農只是沒有血緣的夫妻關系,遠遠夠不上殺害血親的罪名,除了情感上的虧欠,并不存在實際上需要償還的代價,這一點在復仇女神的眼里和過往傳統的觀念里是一致的。但俄瑞斯忒斯殺害母親到底算不算犯了殺害血親罪,是報父親的仇更重要還是母親的生命更重要,是父權更重要還是母權更重要,成為審判法庭票決的核心問題。從審判庭人類的投票不相上下可以看出,新舊觀念的支持程度已經近乎相等,有一半的人類思維里已經走向了更為先進的父權制度,而帶領人類走向未來的雅典娜女神也選擇了父權制,承認報父親的仇比母親的生命權利更加重要,俄瑞斯忒斯的行為并不構成殺害血親罪,可視之為合理的正義之舉。是因為深層的社會制度演變規律,父權制逐漸取代母權制,復仇行為的合理性判斷才出現了跟以往相反的走向,進而改變了文學作品中滲透的價值取向,使得復仇主題文學有了新的判斷與思考,越來越多地將為父權制度說話的選擇納入文學的教育宣傳之中。
眾所周知,上帝的作用在西方社會并不只是一個彼岸的夢想那樣簡單,上帝身為完美的、莊嚴的化身,對于上帝的祈求和向往約束著人們內心的道德圣地。17世紀興起了宗教改革,特別是法國宗教改革學家加爾文的學說《基督教原理》對當時產生了重大影響,該學說認為,人們在世間是接受著上帝預先給定的命運,社會、法律體現的是上帝意志,基督徒貫徹上帝法律不是消極盲從,而是運用之以體現上帝的意志。《基督山伯爵》里鄧蒂斯最后的反省和克制正說明了這樣的法律道德觀念限制著人類復仇行為的程度。鄧蒂斯在被害入獄后遇到了巨富的獄友,加上十四年間自身容貌的極大改變,他擁有了換取新身份且利用財富、法律規律向仇人復仇的機會。他機關算盡,就是為了讓仇人們飽受精神折磨,絕不能輕易死去。對三個人他都有相對應的報復計劃:對富翁馬瑟夫是將其賣主丑史公開,使其迫于輿論而自殺;對檢察官維爾福是利用其夫人爭奪遺產的貪欲,透露制毒秘方使之在陰謀敗露后母子雙亡,維爾福也驚嚇發瘋;對銀行家鄧格拉司則誘以假信息,使其公債投機失敗,同時揭露其妻隱私,妻女離去,將其變成了窮人。金錢使鄧蒂斯得到了仇人們的信任,并得到機會介入仇人家族矛盾中,法律的運用更幫助了他將仇人弄得聲名狼藉。尤其是對貝尼臺多的“指控和供認”,完全是在合乎法律程序下進行的。在鄧蒂斯的觀念里,法律和復仇不再是非黑即白的對立關系,在復仇的必要時刻,法律也成為復仇的有效途徑。在他施行完這些復仇行為后,他看著維爾福夫人以及兒子的尸體時,頓時“臉色變得慘白;他明白,他剛才已經把報仇的權利用過了;他明白他已經不能再說這句話了‘天主是站在我的一邊的,他和我同在’。”當他明白已經無法將孩子復生也無法阻止仇人發瘋時,鄧蒂斯深感內疚、恐懼,并決定停止報復:“天主希望我別做得太過分了?”上帝的召喚使他明白他的復仇行為實施應當控制在一定的范疇之內,不能超過人間法律和宗教約束的限度,無止境的報復反而會失去控制和意義。法律道德觀念在鄧蒂斯時代的人腦海里已經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本能的殺戮和復仇欲望得到了遏制,復仇行為的實施得到了實際上的控制,復仇主題的書寫也多了一份反思和克制。
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人類文明程度的提高,人們對復仇主題進行了反思,專門書寫復仇主題的小說就少了很多,會以復仇為題材的小說也多是天馬行空的網絡小說,更加關注復仇主題能夠帶來的強烈的戲劇效果以及商業價值。對復仇的理性認知普遍存在人們的心里,人們明確這種行為是不值得鼓勵的,所以文學中的管束也更加明顯,即使是出現了針對復仇主題的特意書寫,也是采取不鼓勵的明確態度的。但就人性而論,人們對復仇的聯想是很難被斷絕的,于是人們將這種現實世界已經不允許實施的行為,放進了江湖文學的虛幻世界,僅僅作為一個江湖夢而存在。不論是金庸、古龍的傳統武俠世界,還是如今的新武俠,都使強烈的正義感與快意恩仇的灑脫灌輸在讀者心中,讓人們既能正視人性的善惡,又能發泄對不公的不滿。
法律道德觀念的更新讓人們對私人復仇的行為產生了反思和質疑,對社會公理審判的道路多了一份信心,這一點在文學作品中也有很明顯的體現,關鍵就在于文學人物復仇行為的實施多了一些理性的思考,甚至是選擇通過更加合理合法的方式去達成目的,或者干脆放棄了復仇。復仇主題對復仇本身的反思和疏解是值得尊重和探究的。
男性和女性因為一些天賦的情感傾向以及思維方式的不同,再加上社會后天賦予他們的人設形象不同,他們在復仇路徑的選擇上會有所不同,文學中復仇主題展現出來的風格也截然不同。這里所指出的性別角色區分,同上述的父權、母權制度問題有所不同,兩性制度的出現和形成主流存在先后順序問題,它們是被整個社會所集體選擇的、事關社會結構的重要變革,而男女性復仇的不同表現是基于父權社會已經形成的基礎上展開的,是在一種已經塑造了相對穩定的兩性社會形象的情況下進行比較的。
女性身份在習俗下雖然是弱勢的,但女性形象本身該含有的嬌弱在碰到血仇時所迸發出來的閃耀的反差力量感卻是最具震撼力的,女性也有女性的方式,無法直取,便選擇智取,借刀殺人未嘗不可。法國知名劇作家及短篇小說大師梅里美的作品《高龍巴》便是一個跟復仇緊密相關的故事。法國的科西嘉海島,盡管也有法律,但島上的人們保留著更加古樸原始的作風,按照最本能的愿望行事,這就是他們一直以來遵循的“憤達他”,意思為“復仇”。這種復仇并不是一人對一人的簡單復仇,而是涉及近親的多人復仇,即近親也有報復的義務和被報復的可能。高龍巴的父親雷皮阿在某天被暗害,盡管有證據證明他是被山匪殺害的,但聰明機敏的高龍巴并不相信,她認定是巴里豈尼家族的人殺害了父親并且偽造證據嫁禍他人,于是她編唱了一首挽歌,并當眾指出兇手,發誓定要為父報仇。可當地卻有另有習俗規定——一個女子不能與她的仇人血刃相見。這是父權社會里對女性的限制與壓制,這樣的規矩使高龍巴不得不放棄自己親手復仇,而將希望寄托于哥哥奧索身上。因為陳舊的社會性別歧視,剝奪了高龍巴本應該履行的自己在當時科西嘉“社會”里被認定為具有合理性的復仇權利,她的轉嫁希望于男性角色以及之后的激怒誘導計劃,已經是她當下能夠做出的最好的選擇。哥哥奧索是一個受過文明社會長期浸染的人,他本來并不相信是巴里豈尼家族殺害了父親,還聽進去了心愛少女的勸告,并不沉溺于復仇的欲望中。但高龍巴設計了種種場合,拿出了證據證明父親死亡的真相并不像哥哥所想那般,而是確有隱情,一場女性力量帶來的特有的悲情激憤的發言徹底攪亂了他的心智,讓他心里滋生出了復仇的萌芽,再經歷巴里豈尼家族的人的埋伏之后才選擇直接結果他們的性命,完成了高龍巴處心積慮謀劃的未親自染血的復仇。而在中國文學中,也存在很多女性角色復仇的例子,比如唐人《聞奇錄》中所載崔氏攜幼子不得已委身賊人,待其子長大后據實相告,后報官府捉拿繼父歸案;又如《后水滸傳》中孫本之妻許蕙娘對著媒婆怒罵:“只因孤兒無托,故堅韌偷生,以待長成,手刃此二賊。”……她們同樣受制于體力體型或者習俗倫理障礙無法親自完成復仇,基本都選擇了利用自己的性別和身份便利,為人妻、為人母,去培養能夠代替自己復仇的丈夫或者兒子,經過多年的灌輸和籌謀,費盡心力達成自己的復仇愿望。事物都有兩面性,女性在父權社會的劣勢有時也會轉化為另一種優勢。這樣的復仇方式的選擇,展現了反差極大、曲折多變、時間跨度長的女性復仇文學主題的獨特風格。
區別于女性復仇的間接曲折,男性角色往往有能力采取更加直接爽利的復仇行為,形成的復仇主題風格也更為坦率直接、血性方剛。中國古典文學中,能讓讀者直接聯系到快意恩仇、命如草芥、復仇報恩的小說,《水滸傳》當仁不讓。林沖本是老實本分的官家人,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懈怠。皆因當朝權奸高衙內欲奪林妻,林沖本人也被高衙內的親信設計陷害誤入白虎堂此等軍機重地,隨后被刺配滄州。在滄州牢城時,因柴進的信得以看守天王堂,幾經周折又被安排去看守草料場。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在看守過程中,又遭遇了陸謙、富安的放火暗算。恰巧因大雪壓塌住處得以入廟暫住一宿,才僥幸活下來。之后聽得兩人以及牢城管營在門外的對話,才算是明白了這一切的緣由,復仇的欲望便在激情下發生了。他無法直接報復高衙內,在場的幾人就成了復仇的對象,林沖當即提槍戳死了三人,復仇行為就此完成,毫不拖泥帶水。林沖的復仇無須假手他人,是因為其體力、武力都足以讓他親自完成這些行動,且社會并無規定男性的復仇有什么限制性習俗,也不為性別所累,林沖的復仇行為除了本身觸犯官家不得害人性命的王法之外,于輿論上并無損害和貶斥。同時,眼光放于楊志、石秀、宋江等人,他們的復仇行為都具有直截了當、利己主義的特點,與女性角色的復仇方式天差地別,這便是天賦以及社會長期發展形成的特定性別觀念帶來的影響,這樣的影響逐漸將男性復仇文學主題的風格展現與女性的拉開差距并展現出來。
復仇源自人的本能,往往跟殺戮、掠奪有直接的關聯,但有時也可能源于人類最純粹、最高尚、最向往的愛。從落后文明向高級文明發展的過程中,始終都伴隨著它的影子,每一個時間段的文學也無可避免地都有所涉及。文學作品中的復仇主題該如何書寫、如何看待,與很多因素相關,其中最重要的三點就是社會制度的演變、法律道德觀念的更新、不同性別的差異,因為社會制度的演變會促進復仇主題價值取向的變更,法律道德觀念的更新會導致復仇主題書寫的反思與疏解,不同性別的差異會影響復仇主題風格的展現。但不管社會制度最終會走向什么方向、法律道德的素質會達到什么樣的層次、性別的區別會不會越來越小,復仇都會一直存在于人內心的深處,會一直存在于形式不一的文學作品,等待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對它進行開掘與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