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許曉迪

2021年9月,黃渤在《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現場接受本刊記者專訪。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舞臺上,一個男人急急火火地來到體檢中心,想做一個入職體檢。
為了盡快拿到報告,他先花了98元成為包月用戶,又下載了APP,還買了加速包,以加快龜速的抽血速度。拍胸片時,他到處找按鍵,好不容易關上“是兄弟就來砍我”的彈窗廣告,卻只得到原片的一小角。護士在一旁甜甜地提醒:未來的每周四、五、六晚上8點,會發送兩片新的到郵箱;主任接過話頭:如果想盡快看到完整的胸片,可以享用超前點播收片服務,每片30元……
臺下的黃渤看得開心,笑得仰過頭去。
他剛遭遇了一場互聯網“迫害”,深有共鳴。一路上,他都在手機上做題測智商,60道,到了錄制現場才做完,正要看結果,“請付費”跳了出來。他想費了那么大勁,18塊,付吧。結果按照流程返回上級,一看,怎么還要付費?當他準備繼續花錢時,同一化妝間的李誕幾人憋不住了:“智商測驗剛剛開始吧。”
全場都被這個故事逗笑了。并不是每個擅長喜劇的演員都有這種能力。在黃渤出現的地方,人們已習慣于截獲那些金句與段子,等待他焐熱場子、消解尷尬的熨帖。“黃渤的高情商”“黃渤的說話術”等說法屢屢被媒體提及,記者們感激他在宣傳期的一臉倦色下,還惦記著“這樣回答你們好寫嗎”的體貼。
黃渤自嘲自己是“服務型人格”。在那些舉重若輕、信手拈來的背后,可能是洶涌的壓力與一個時刻被收束的自我。今年8月,他發了新專輯,其中有一首《收我為徒》。“哪些要隨風,哪些要刻骨”“哪些要認命,哪些要不服”“哪些該沉默,哪些該大怒”,他在歌里問,“江湖長路,誰能收我為徒”。
上綜藝《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黃渤是來求師的。
一開始,他并不想來。“我有選擇困難癥,手上有生殺大權,掌握別人的命運,對我來說是一件挺難的事兒。”黃渤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但看喜劇,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兒。舞臺上的新人展示著不同于傳統小品的喜劇技術——只專注一個游戲點、不斷花式升級的Sketch(喜劇素描),又說又唱又跳的音樂喜劇,一人裝傻、一人吐槽的漫才……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黃渤的標準是作品的“肉感”,不論結構嚴謹、寓意深遠的,還是撒狗血、抖包袱的,“不讓大腦做理性的分析,一切靠皮肉”。“感受那一下,起了雞皮疙瘩也好,被悶住了也好,被什么了也好,都可以”。
他越來越相信“喜劇的內核就是喜劇”,高級與低級的界限并無必然。“過去,我們覺得結構、錯位、反差帶來的效果才高級,希望自己的喜劇耐人尋味,包裹著悲劇的大內核,有力量感。”黃渤說,“但在這個時代,未必每個作品都有意義。它就是簡單純粹,以形式取勝,讓人們抱著手機刷來解壓。有時你不理解,點贊量怎么這么高?但還是無奈地被它搞笑了。”

黃渤的作品,從上至下依次為《瘋狂的石頭》《斗牛》《一出好戲》劇照。
“做喜劇越來越難了。”黃渤感慨。一茬茬的綜藝前赴后繼,短視頻平臺每天上演著平民的狂歡,“大家接受包袱的免疫力越來越強”。他想摸到新的出口。“生活里的遭遇和痛點,內心的竊喜和黑暗,這些東西抓住了才會有創作。”參加節目,也是想和年輕人“多搓一下”,他怕時間長了,自己的殼越來越厚,“你以為那是安全感,其實不是”。
7年前,黃渤就有了“破殼”的沖動。那正是他春風得意之時,參演的電影創造了中國的票房神話。從金馬影帝、“卅帝”到“50億帝”,冠冕之下,他覺得自己陷入了瓶頸,失去了對表演的興趣。
他懷念拍《斗牛》時的自己,在零下20多攝氏度的寒冬,和一頭荷蘭奶牛飆戲。三五百米高的山,一個鏡頭從山底跑到山頂,他拍了三四十條,4個月里磨破了三十幾雙鞋。那時候較著勁,給一個好的,再給一個更好的。而當他漸漸游刃有余,能用自己的演技“三板斧”撂倒所有角色時,這種快樂就消失了。
2014年,黃渤在拍《尋龍訣》時,對同組的夏雨說,拍完這個,想歇一歇。之后3年,他幾乎沒接戲,全身心當起了導演。
2018年,《一出好戲》上映,講一個公司出海團建,結果流落荒島。100天里,副總、保安、清潔工、財務發生了一次次權力更迭,對應著原始社會、資本主義與烏托邦的人類歷史變遷。
這不是一個好講的故事。黃渤也不是沒有簡易選項,比如做一個純粹玩鬧的商業喜劇。但他還是選擇走進一種未知的危險,按照自己的節奏打磨電影。
劇本琢磨了3年,取景地“選了半個地球”,最后選中了北太平洋上的屋久島。為了保護這里的生態,每次上山人數不能超過10個,三腳架、軌道都不能用。小島一年下400多場雨,拍攝全程都“看天臉色”。日子更是乏善可陳,逛超市成了大家的消遣,一天七八趟,卻不知道買什么。兩個月,黃渤的腰帶往里收了三個扣。每一天,他平均要拍十六七個小時,謹慎地審視每個鏡頭。在劇組,黃渤認為某條戲過了,副導演會在對講機中通告全場,所有演員集體鼓掌。
最后的剪輯更是花了一年,一個鏡頭的取舍,黃渤常常要糾結一天。觀眾、投資方與市場三座巨大的山頭,讓他不能只圖自己玩得過癮,要在文藝與商業之間蹚出一條迂回的路。
《一出好戲》里有黃渤才有的糾結。殺青第二天,早晨起來,天光漸亮。黃渤看著人去樓空的布景,明白了現實與理想的差距。“你覺得你搞得定,但是你的才華并沒有支撐到這個程度,你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無能。”在一次采訪中,他如此描述這次導演經歷中最有意味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