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華 劉久明
摘要:薄伽丘在《十日談》中以親歷者的身份對黑死病流行期間佛羅倫薩悲慘的生活情形進行了生動描繪,不僅還原了歐洲中世紀那一段悲愴歷史的真實圖景,為后來的歷史學家和人文學者研究歐洲黑死病歷史提供了非常珍貴的文獻,也為今日生活在新冠肺炎疫情陰影下的我們提供了鏡鑒。與此同時,小說通過一群青年男女隱居鄉間別墅躲避瘟疫這一具有烏托邦性質的情節設置,隱喻性地表達了作者針對黑死病的流行所開出的“社會處方”。《十日談》中的故事是瘟疫流行期間的一劑“敘事預防”的良藥,薄伽丘堪稱“敘事治療”的最早提倡者和踐行者。薄伽丘的處方不僅為那個時代乃至后世的人們在一場突發性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幸存下來提供了有效的幫助,而且對當時的醫學界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關鍵詞:《十日談》;黑死病;社會處方;敘事治療
中圖分類號:I546?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1)10-0099-05
疫情期間《十日談》的走紅,原因非他,蓋因小說的背景恰為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瘟疫,契合了我們當下的生存語境。當世界各地生活在隔離狀態中的人們嘗試用不同的方式來排解內心的恐懼、悲傷、焦慮與無助時,重溫《十日談》這部寫于數百年前的小說,可以使無數讀者得到心靈的慰藉與情感的共鳴。
薄伽丘動筆寫作《十日談》時值1348年,恰逢令人聞風喪膽的黑死病肆虐歐洲大陸。那場歷時數年的大瘟疫奪走了2500萬歐洲人的生命,令當時歐洲人口總量銳減三分之一。薄伽丘的故鄉佛羅倫薩更是重災區,死亡人數高達十余萬,幾乎占其人口總數的四分之三。《十日談》便是以此次瘟疫為背景,講述黑死病流行期間,七女三男一共十位年輕人為躲避瘟疫來到佛羅倫薩市郊的一座鄉間別墅,每天以講故事的方式來消磨時日,并借此撫慰瘟疫帶給他們的精神創傷。
薄伽丘在《十日談》中,以親歷者的身份對黑死病流行期間佛羅倫薩悲慘的生活情形進行了寫實性描繪。雖然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瘟疫爆發期間薄伽丘本人就在佛羅倫薩,但從小說故事開始前的導言中“假如不是許多人和我本人親眼目睹的話,我這番描述也許是難以置信的”① 這一句來判斷,薄伽丘應是這場瘟疫的親歷者和見證人。而且,即便不在佛羅倫薩,他無疑也有很多的途徑可以探聽到來自家鄉的消息,加之他的父親和繼母都相繼死于這場瘟疫,我們更有理由相信,他對佛羅倫薩黑死病的描述是真實可信的。事實上,盡管《十日談》是一部帶有虛構性質的文學作品,后來卻成為了許多歷史學家和人文學者研究歐洲黑死病歷史的非常珍貴的文獻。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面對黑死病造成的史無前例、慘絕人寰的恐怖景象,許多編年史家已無力準確描述他們所目睹的慘狀,他們更愿意贊同意大利作家喬瓦尼·薄伽丘《十日談》第一部中對黑死病造成的慘狀進行的細致、生動的描寫。”② 但是對于《十日談》中的黑死病書寫,目前國內學界尚無人進行過深入研究。在筆者看來,考察《十日談》中的黑死病書寫,發掘其背后隱含的價值,不但能夠幫助我們還原歐洲中世紀那段悲慘的歷史,而且還能為今日生活在新冠肺炎疫情陰影下的我們提供鏡鑒。
一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致命的瘟疫之一,黑死病乃是由鼠疫桿菌感染而導致的一種烈性傳染病,醫學上稱之為鼠疫。人在感染鼠疫病毒后,很快便會發病,出現高燒、寒戰、劇烈頭痛、淋巴結腫痛、眼結膜充血等癥狀,甚至出現意識不清、呼吸困難,很快陷入極度虛弱,兩至三天內甚至發病當天便可死亡。由于呼吸困難導致缺氧,死亡病人的口唇、顏面和四肢皮膚會呈黑紫色,故被稱為“黑死病”。
黑死病在歷史上曾多次爆發,奪命無數。尤其是1348—1350年間肆虐歐洲的黑死病,更是給人類留下了悲慘的記憶。但是關于中世紀歐洲黑死病的流行及其慘狀,歷史上少有文字記載,薄伽丘的《十日談》則成為了這一方面不可多得的文獻。
《十日談》所講述的一百個故事雖未直接涉及對黑死病的書寫,但作為整部作品的背景,它在第一天故事的導言中得到了相當詳細和逼真的呈現。小說開篇,就描寫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如何令人措手不及:“話說基督降世之后過了碩果累累的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最美麗的城市,出類拔萃的佛羅倫薩,竟發生了一場要命的瘟疫。”③ 值得注意的是,薄伽丘將這場來勢兇猛的傳染病稱為“Pestilenza(瘟疫)”,而沒有將其稱為“黑死病”或“鼠疫”。究其原因,是因為在14或15世紀的任何歐洲語言中,都還沒有明確地將中世紀的這場流行病冠之以“黑死病”的稱謂,盡管“黑死病”(Black Death)這個表達在此前也曾偶爾被用于指代致命的疾病(Black一詞在西方文化語境中,本來就有“致命的”“可怕的”含義)。那時候,人們通常將這場可怕的流行病稱作“大瘟疫”“大死難”或者“大災難”。在英語中,直到1750年代,才有人使用“黑死病”這一術語來指代鼠疫流行所導致的大瘟疫。而作為醫學術語的“鼠疫”一詞則出現得更晚。1894年,法國生物學家耶爾森首次發現了鼠疫的病原體——鼠疫桿菌,鼠疫作為一種傳染病才得以為人所知。至于中世紀的黑死病最終被證實是鼠疫的大流行,則是更晚近的事。2014年7月,研究者們在倫敦一處專門埋葬瘟疫病人的公墓里,找到了四具死于中世紀黑死病的古尸,他們從死者的牙齒中提取到了致命的鼠疫桿菌,并且重建了病菌的DNA信息,中世紀的黑死病之謎才被徹底揭開。作為一名中世紀作家,薄伽丘顯然無從得知鼠疫與黑死病之間的關系,因此他既無可能在《十日談》中將其所經歷的這場大瘟疫稱之為黑死病,更無可能將其命名為鼠疫。
囿于中世紀醫學知識的缺乏,薄伽丘和他同時代的所有其他人一樣,對黑死病的起因自然是一無所知,因此只能將這場災難的降臨歸因于人類集體的墮落引來了上帝的憤怒和懲罰:“不知是由于天體星辰的影響,還是因為我們多行不義,天主大發雷霆,降罰于世人,那場瘟疫幾年前先在東方地區開始,奪去了無數生靈性命,然后毫不停留,以燎原之勢向西方繼續蔓延。”④
對于被鼠疫感染后的發病過程,薄伽丘在《十日談》中以近于臨床醫學一般精確的手法進行了描繪:“疫病初起時,無論男女腹股溝或腋下先有腫痛,腫塊大小像蘋果或者雞蛋,也有再小或再大一些的。一般人把這些腫塊叫做膿腫。不久之后,致命的膿腫在全身各個部位都可能出現,接著癥狀轉為手臂大腿或身體其他部位出現一片片黑色或紫色斑點,有的大而分散,有的小而密集。這些斑點和原發性的膿腫一樣,是必死無疑的征兆。”⑤
疫情爆發之后,佛羅倫薩一夜之間淪為人間地獄。《十日談》以逼真的寫實手法,再現了這座城市令人怵目驚心的慘狀:行人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倒地而亡;待在家里的人孤獨地死去,直到尸體腐爛發臭才被鄰居發現;城里到處尸臭熏天,每天、每小時都有大批尸體被運到城外;由于死的人太多,甚至連棺材都已供不應求,“有時一口棺材塞進兩三具尸體。一對夫婦、父子或者兩三個弟兄的尸體盛在一口棺材里的情況屢見不鮮。”⑥ 教堂的墓地也變得擁擠不堪,為了使死者能夠得到安葬,只好在“墓地里挖出寬大的深坑,把后來的成百具尸體像海運貨物那樣疊床架屋地堆放起來,幾乎堆齊地面,上面只薄薄蓋一層浮土。”⑦ 教士們以往每次只給一個死者送葬,而現在卻是一次同時給六七個、七八個人送葬。眼見著每天都有人像牲口那樣死在家里、路上和田野,人們的內心開始變得麻木,“沒有人為死者流淚、點蠟燭或者守靈,當時死人的事太平常了,正如今天死了一頭山羊誰都不當一回事一樣。”⑧ 多少巍峨的宮殿、豪華的邸宅、漂亮的房屋以前人丁興旺,如今連傭人都幾乎死絕死光。佛羅倫薩城里,居民相繼死亡,幾乎成為空城。面對此情此景,作者悲情難抑地寫道:“我們的城市當時的狀況傷心慘目,一言難盡,我不忍繼續細談。”⑨ 《十日談》里所描繪的這幅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畫面,讓讀者如同身臨其境,在恐懼之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黑死病對人類生命健康的巨大威脅。
二
黑死病之所以令人聞之色變,不僅在于它的高致死率,還因為其具有極強的傳染性。薄伽丘在《十日談》中對此也有過形象的描述:
那場瘟疫來勢特別兇猛,健康人只要一接觸病人就會傳染上,仿佛干燥或涂過油的東西太靠近火焰就會起燃。更嚴重的是,且不說健康人同病人交談或者接觸會染上疫病、多半死亡,甚至只要碰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或者用過的物品也會罹病。
……我親眼見到這么一件事:一個病死的窮人的破爛衣服給扔到馬路上,有兩頭豬過來用鼻子拱拱,習慣地用牙齒叼起,過不多久,就像吃了毒藥一樣抽搐起來,雙雙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⑩
小說中的上述兩段文字,揭示了關于黑死病的兩個重要現象:第一,這種疾病不但在人與人之間極易傳播,而且還能夠在人與動物之間實現跨種傳播;第二,不僅直接接觸病人會導致感染黑死病,即便只是接觸病人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有可能導致疾病傳染。在醫學知識極為貧乏的中世紀,整個社會對黑死病的起源和傳播方式都還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十日談》對黑死病的書寫,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傳播的途徑,對當時的人們起到了警示作用,無疑具有流行病學的意義。
在薄伽丘所生活的時代,由于醫療水平的低下,人們面對奪命無數的黑死病基本上是束手無策。據雷伊的研究,現存的為數不多的資料顯示,在應對意大利1348年爆發的黑死病的過程中,醫生們并未能發揮積極的作用。他引用了阿格諾洛·格拉索和馬泰奧·維拉尼的話來證實他的判斷。格拉索認為,當時“任何藥物或其他療法都不起作用,而且治療得越多,受害者就死得越快”{11}。維拉尼也指出,佛羅倫薩的醫生無論是通過自然哲學、醫學還是占星術,都不能解釋瘟疫的起源,更無法治愈疾病。{12} 薄伽丘在《十日談》中的描寫,也證實了那個時代的人們包括醫生在瘟疫面前的無能為力:
人們采取了許多預防措施,諸如指派一批人清除城市的污穢垃圾,禁止病人進入市內,發布保持健康的忠告,善男信女不止一次地組織宗教游行或其他活動,虔誠地祈求天主,但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13}
醫生的囑咐和藥物的作用似乎都拿它沒有辦法,或許因為這種病是不治之癥,或許由于病因不明,沒有找到對癥的藥物。{14}
瘟疫的橫行不僅對人的生命構成了巨大威脅,而且對社會結構以及人際關系也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在因恐懼而造成的驚慌失措之中,人人唯求自保,無暇顧及他人,社會關系因此發生斷裂,每個人都變成了一座孤島。薄伽丘在《十日談》中也為我們呈現了疫情之下的這幅世態炎涼圖:
大家相互回避,街坊鄰居互不照應,即使親戚之間也不相往來,或者難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嚇壞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照顧。最嚴重而難以置信的是父母盡量不照顧看望兒女,仿佛他們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15}
但是,《十日談》并未因此而將讀者帶入絕望的境地。恰恰相反,作者在對瘟疫肆虐的慘象進行鋪陳之后,突然筆鋒一轉,給讀者描繪了一個遠離瘟疫、令人心馳神往的烏托邦世界:在黑死病流行期間,一群俊男靚女逃離佛羅倫薩,來到郊外一座風景如畫的鄉間別墅住了下來。“那地點在一個小山岡上,離東西南北通衢大道都有一段路程,山上草木郁郁蔥蔥,叫人看了眼目清涼。山頂筑有一座邸宅,中央是一個寬敞優美的庭院,回廊、廳房和臥室環繞四周,室內布置雅致,墻上裝飾著色彩明快的圖畫。邸宅外面是草坪和長滿異草奇葩的花園,園內不缺清冽的水井。”{16} 一群快樂的青年男女,將瘟疫帶給他們的悲傷和愁思拋到九霄云外,在這里開始了他們清靜悠閑的生活,“這里有花園,有草坪,景色優美宜人,大家可以隨意轉悠。”他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聽鳥兒唱歌,眺望青山綠野,欣賞田畝連片、麥浪起伏,仰望遼闊的蒼穹。每天晨起后,他們“信步走進花園,一路有說有笑,用鮮花和樹葉編成各種美麗的花環,情深意長地唱著歌曲。”到了用餐時間,走進樓下的餐廳,“只見桌上鋪好雪白的臺布,酒杯閃爍著銀光,到處擺著金雀花”,“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佳釀端了上來”,他們“開懷吃喝,談笑風生”。{17} 午后,在綠草如茵的花園里,他們席地而坐,以輪流講故事來相互取樂,而故事的主題則是各式各樣的男歡女愛。在如此輕松愉快的生活中,他們徹底忘卻了正在經歷的那場可怕的災難。小說通過這一情節設置,勾畫出了一幅與愁云慘淡的佛羅倫薩形成鮮明對照的田園牧歌式的畫面,從而讓讀者在極度的精神壓抑中感受到了一絲心靈的慰藉。由此,薄伽丘對黑死病的書寫,彰顯了另一個層面的價值:不僅僅是還原了中世紀那一段悲愴歷史的真實圖景,為后來的歷史學家和人文學者提供了關于黑死病的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為同時代乃至后世的人們就如何應對大規模傳染病開出了一劑有效的“社會處方”。
三
《十日談》中隱居鄉間這一具有烏托邦性質的情節的設置是頗具深意的。這其中所暗含的,正是薄伽丘為應對類似黑死病這樣的大規模公共衛生事件所開出的“社會處方”。
首先,小說描寫十位年輕男女瘟疫橫行期間逃離疫情嚴重的佛羅倫薩、隱居偏僻的鄉間別墅,隱喻的是疫情期間的社會隔離。我們知道,在人類尚無有效辦法殺死某些致命的病毒之前,社會隔離乃是阻斷病毒傳播與擴散的唯一有效途徑,這一點今天已成為科學共識。在《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中,福柯曾專門討論過“隔離”的社會意義。他認為,中世紀麻風病的消失,并非醫療實踐的結果,而是與隔離這個社會機制密切相關{18}。21世紀初的SARS的消失,也已證實了福柯的論斷。今天我們應對新冠病毒,依靠的仍然是這一傳統的社會機制。由此觀之,薄伽丘在《十日談》中所倡導的社會隔離,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對于人類戰勝大規模傳染病都有其不可否認的價值。
其次,《十日談》中隱居的十位青年男女,實際上構成了一個微型社區。通過描寫這個社區內成員們的生活,薄伽丘強調了疫情期間保持健康生活方式的重要性:呼吸新鮮空氣,吃有營養的食物,適當地飲酒和娛樂,注意環境和個人的清潔衛生。薄伽丘通過隱喻性的情節所倡導的生活方式,顯然有益于增強人體免疫力和抵抗病毒的侵襲,與現代公共衛生學的理念可謂不謀而合。值得指出的是,中世紀的歐洲社會普遍缺乏衛生觀念,黑死病的盛行在某種程度上就與當時城市公共衛生環境的臟亂差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黑死病的主要傳染源是跳蚤和鼠類,而中世紀糟糕的衛生條件和衛生設施為跳蚤和鼠類的泛濫提供了便利的條件,因而也成為了疾病傳播的最大元兇。更為可悲的是,當時的一些醫生出于愚昧和無知,將病因歸結于不潔的空氣,并建議人們以不洗澡來抵御疾病,因為他們認為洗熱水澡會使毛孔擴張,使大量細菌進入身體,不利于健康。更有甚者,當時一些宗教人士還把洗澡看成是墮落的根源,為此有的人甚至一生都不曾洗澡以便使自己能夠成為圣徒。這些愚昧可笑的觀念不僅無助于抵抗可怕的瘟疫,其效果只能是適得其反,恰恰助長了疾病的傳播。可貴的是,薄伽丘打破了中世紀這些愚昧落后的觀念,與絕大部分同時代人甚至許多醫學專業人士相比,他顯然具備了更多的關于流行病學的知識,也提出了更加科學合理的應對傳染病的建議。在《十日談》中我們看到,在描寫鄉間別墅的生活環境時,他強調“房屋已經打掃干凈,臥室里被褥配備齊全,擺滿了應時的鮮花和燈芯草環”{19};在保持個人衛生方面,他著意描寫生活在這個微型社區的人們餐前“大家照女王的吩咐洗了手,按帕爾梅諾排好的位置依次就座”{20}。從這些細節中我們不難看出,薄伽丘明顯已經意識到保持公共環境衛生和個人衛生對于抵抗傳染病的重要性。
再次,薄伽丘對黑死病的書寫,還體現了他對重大疫情期間心理健康問題的高度關注。正如我們在2003年的SARS和2020年的新冠疫情中所看到的,面對突發的大規模傳染病,每一個置身其間的人都難免會產生各種消極情緒,如焦慮、恐慌、失眠、緊張、做噩夢、抑郁等,嚴重者甚至會出現心理崩潰或產生自殺沖動。當我們聽到、看到他人感染病毒甚至死亡,我們也會間接感受到患者的痛苦,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的“替代性創傷”。如何緩解這一因共情和同理心而引發的心理應激反應,增強自身抵抗病毒的免疫能力,如今已成為現代預防醫學關注的重要問題。令人感嘆的是,薄伽丘早在600多年前就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在《十日談》中,他借助于故事這一媒介隱喻性地表達了他對于瘟疫流行期間如何進行心理調適的建議。第一,薄伽丘十分重視生活環境的舒適整潔與賞心悅目。在小說中,他將瘟疫期間主動進行社會隔離的那一群青年男女安置在了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鄉間別墅里。這里不僅周邊環境優美,而且客廳和臥室都布置得非常雅致,墻上還裝飾著鮮艷的圖案,每個屋子里都供滿著各種時令鮮花。不出意料,他們來到之后,“大家看到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帖,非常高興”。{21} 第二,為了保持心情的愉悅,他們還彼此約定要忘掉令他們感到煩惱和傷心的事情,避免提及瘟疫和死亡,甚至吩咐他們的仆人:“不論你們到哪兒去、從哪兒來,看到了、聽到了些什么,只許把愉快的消息帶回來。”{22} 即便是游戲,他們也刻意避免諸如下棋、擲骰子這樣具有對抗性的活動,因為這樣的游戲避免不了“有輸有贏,輸家會感到懊喪,贏家和觀棋的人也不見得特別快活。”{23} 正是基于此種考慮,他們最終選擇了以唱歌、跳舞、彈琴和講故事等方式來進行娛樂。
講故事在《十日談》中堪稱一個別具匠心的設計。薄伽丘讓十位年輕人在黑死病最猖獗的日子里相聚在一起,日日以講故事來取樂,這并非一個無心的安排,也不單純是為了讓小說中的人物借此打發無聊的光陰。薄伽丘借潘比尼亞的話道出了他的真實用意:一個人講故事,“其余的人都能得到消遣”{24}。由此不難推知,薄伽丘是在有心嘗試用故事來對他筆下的人物,同時也是對他的讀者進行心理創傷的療治。明白了作者的這一意圖,我們就不再難以解釋為何在黑死病危害慘烈的日子里,薄伽丘筆下的人物還有心情來講述那些男歡女愛的艷情故事或是滑稽幽默的諷刺故事,也不再難理解小說導言部分的悲慘敘事何以與其后面輕松詼諧的故事構成如此強烈的對照。
故事具有心理療愈的功能,這一點已為現代心理學所證實。蘇黎世大學心理學教授、國際精神分析心理學協會主席維雷娜·卡斯特認為,故事創作可以減輕不安,讓空想更為自由地流淌。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的詹姆斯·佩內貝克通過對具體案例的研究也發現,當人們把自己的情緒波動用語言表達出來時,他們的身心健康狀況會得到顯著改善。敘事作為一種廣受關注的后現代心理治療方式,正是因此而得到確立,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心理治療和心理咨詢中得到廣泛應用。美國女作家拉克瑟說過一句頗富哲理的話:構成宇宙的是故事,而不是原子。哲學家薩特也認為:人類就是一個故事的講述者,他總是活在他自身與他人的故事中。回望人類走過的歷程,不難發現,早在遠古時代,人類的生存就離不開故事。生活在原始部落中的人們,他們之所以能夠幸存下來,很大程度上依靠的就是那些圍著火堆所講的故事。今天,當我們被疾病和死亡所包圍的時候,我們依然需要故事,因為故事能夠把我們從眼前艱難的現實中解脫出來,幫助我們重建生活的意義和對未來的信心。《十日談》之所以在新冠疫情蔓延時走紅,其原因也正在于此。美國佩斯大學的學者馬丁·馬拉費特認為,薄伽丘在《十日談》中對流行病開出的處方是一劑“敘事預防”的良藥{25},此言可謂不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文學家的薄伽丘也堪稱是“敘事治療”的最早的提倡者和踐行者。
綜上所述,進行社會隔離、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注意公共環境和個人的衛生、通過適當的游戲保持心情愉悅,以及用講故事進行心理療愈,是薄伽丘在《十日談》中為應對黑死病的流行所開出的“社會處方”。薄伽丘的處方不僅為那個時代乃至后世的人們在一場突發性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幸存下來提供了有效的幫助,而且對當時的醫學界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馬丁·馬拉費特的研究表明,薄伽丘的處方激發了中世紀大量醫學手冊的靈感。當時佛羅倫薩最著名的醫生之一托馬索·嘉寶在其修訂后的醫學手冊里,建議當瘟疫來襲時,人們不要考慮死亡、疾病或其他令人沮喪的想法,他建議朋友們相聚在美麗的花園里,用娛樂、消遣和令人愉快的故事來忘卻痛苦的現實。{26} 在另一本關于瘟疫防治的手冊中,意大利神學家尼古拉·伯戈也提醒人們提防恐懼、憤怒、悲傷、極度痛苦等消極情緒,并且建議通過聽搖籃曲和講故事等方式使自己保持快樂和開心。從這些建議中,不難看出薄伽丘的影響。由此可見,薄伽丘的《十日談》作為世界上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不僅成為了西方文學正典的奠基石,而且因其對黑死病的書寫,還成為了醫學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注釋: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3}{14}{15}{16}{17}{19}{20}{21}{22}{23}{24} 薄伽丘:《十日談》,王永年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5、16、15、19、17、19、19、16、15、16、17、24、26、25、26、26、26、27、27頁。
② 弗蘭克·薩克雷、約翰·芬德林主編:《世界大歷史:文藝復興至16世紀》,王林譯,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11}{12} Shona Kelly Wray, Boccaccio and the Doctors: Medicine and Compassion in the Face of Plague, Journal of Medieval History, 2004, 30, pp.302-303.
{18} 福柯:《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3頁。
{25}{26} Martin Marafioti, Post-Decameron Plague Treatises and the Boccaccian Innovation of Narrative Prophylaxis, Annali dItalianistica, Literature & Science, 2005, 23, pp.69-87.
作者簡介:周啟華,湖南文理學院文史與法學學院講師,湖南常德,415000;劉久明,通訊作者,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