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我小時候居住的村莊叫毛家窩,是個自然村,不是行政村。那會兒,行政村和自然村的概念還沒有裝進我的腦子里。行政村叫王家橋,在我最初的認識中,王家橋是王家橋,毛家窩是毛家窩,是芋頭和馬鈴薯的區別,是麥子和稻谷的區別,是杉樹和毛竹的區別,也是外祖父和祖父的區別。
幕阜山系中有座山叫東邊嶺,毛家窩在東邊嶺的半山腰,東邊嶺是王家橋人的叫法,王家橋在山腳下,占據河兩側狹長的沖積洲。站在我家門口,就能把王家橋看個遍,一家屋角都不會遺漏。秋日里,王家橋的人在屋頂上曬紅辣椒,哪家多,哪家少,都一目了然。毛家窩的人買鹽巴,買煤油,買火柴,看電影,包括幾個毛孩子上學讀書,都得往王家橋跑。王家橋的人砍柴,砍樹,撿油茶,拔竹筍,采茶,采蘑菇,都得上山來。山下的人上山是來占山上的便宜,山上的人下山是心甘情愿送上門去任人宰割。山上的人老實,憨厚,山下的人狡黠,小氣,因此山上的人常受山下的人欺負。山上的人被欺負了,也不吭聲,不吭聲的原因是懶得計較,山上山下原本就常相見,計較也計較不過來。
山下的人上山來主要在兩個季節:春天和秋天。在我的記憶中,時間也許會遺忘毛家窩,但春天從來都不會。王家橋是沒有春天的,即便有,也只是紫云英匍匐在地的春天。那是細碎的春天,無法采摘的春天,憨巴的春天,最終只能被犁和鋤翻轉過去,埋在泥土之下,漚成莊稼的肥料。而毛家窩的春天是陽光尖上的春天,是藍天白云里的春天,是高大上的春天,是畫上的春天,是天堂里的春天。毛家窩的春天有幾撥,第一撥是養人眼的,養人神的,第二撥是養人胃的,也是養人節氣的。還有一撥是滋養萬物的,繁育萬物的。第一撥春天是野櫻桃的春天,那些野櫻桃生長的地方靠近山尖,快要接近天際線了。春寒還料峭的時候,它們就開花了,隨便站在哪兒,都能看見它們的笑臉。好像它們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夠得著。實際上遠著呢,沒有半天工夫到不了它們身邊。那時候,我不知它們叫野櫻桃,總是瞎想,那到底是什么花,那么潑辣,那么恣肆,就像粉白的云朵般,一朵朵往天上飄,成群結隊往天上飄。它們是把整座大山當成花園了,才有了那股瘋勁,才敢于那般撒野。宛如醉酒的花旦,如此天真爛漫,又如此放浪形骸。有年秋天,我同堂叔去砍柴,看見一棵長著紅皮膚的樹,要把它砍下來,被堂叔阻止了。堂叔說這種樹當柴火不好燒,不旺火,光吐煙。堂叔又說這是野櫻桃,只開花不結果。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堂叔有沒有騙人,騙了就騙了,堂叔大概是想留著它們看開花。堂叔那會兒嘴上剛長出胡子,下巴下的喉結也才鼓起來,委實情有可原。
野櫻桃謝幕后,第二撥、第三撥春天緊挨著來了。映山紅開了,金櫻子開了,深山含笑開了,潔白的桐花也開了,漫山都是花香,漫山都是潑天潑地的顏色。蜂是最繁忙的了,沒日沒夜,飛進飛出。山下的人也像蜂一樣往山上飛。山上的人家為了搶個先機,要比山下的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婦女們是蜂王加工蜂,要奶小孩,做家務,可是山坡上的嫩茶在招搖,山溝里的竹筍在冒尖,去年秋日的落葉下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這一切都在催促她們,召喚她們,讓她們不敢懈怠,不敢疏懶。一年待客的茶葉得在這個季節采摘,新鮮蘑菇的美味也在這個季節收獲。往后生活需要打點的,彌補的,都在這個時候儲備,剛挖的楠竹筍要腌制,或切成筍片,或剝筍衣,吃不完的蘑菇也要曬干,或做成蘑菇醬。也只有女人們懂得,春天的哪一段是味道最鮮美的,最滋補的。比如,茶葉,哪兒的芽頭最飽滿,最養眼,制成茶,泡出來的茶水香氣四溢,滿口生津;竹筍是養人氣節的,好吃的部分在根部,最中心的那一團,把表皮削去,留下甜脆的部分切成片,清炒或炒臘肉,都是不可多得的佳肴,都是上天的恩賜。
大人們都是奔著實惠去的,奔著有用去的,他們的日子也因此慢慢變得粗糙,單調,堅硬,就像手掌上的老繭,茶壺上的積垢。如果還有復雜的地方,柔軟的地方,那只能是在皺紋的線條里,皺紋的縫隙中。孩子的春天是反向的,是沒有目的的,是百無一用的。我現在回想,在毛家窩的那些春天里,究竟干過些什么。大概去采過茶葉,一次不超過半斤青葉;拔過無數次小竹筍,每次都夠不到一盤菜;撿過蘑菇,多數時候收獲不大,有次同堂叔在一個廢棄的薯窖里發現好多羊肚菌,堂叔說不能吃,有毒,我信以為真,后來堂叔卻背著我把薯窖里的羊肚菌全撿了回去。我曾遇見過一個龐大的蘑菇群,無數的蘑菇簇擁在一塊兒,超過了一張八仙桌的面積。我被嚇壞了,以為誤入了山神爺爺的蘑菇園。每朵蘑菇都擎著一張精美的小華蓋,每張小華蓋下都藏著一位小仙女。我在蘑菇群的旁邊呆立了好半天,后來像是被誰喚醒了似的,抱來許多落葉,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全都遮蓋了起來。也采過蕨,蕨剛從土里鉆出來,仿佛一個個小精靈。也冒險吃過杜鵑花的花瓣,以為自己中毒了,躺在山坡上等死,結果看了大半天云彩,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睡醒后又折了一大把杜鵑花帶回家。
這些無為之事,無用之果,所有的無所作為,都是單純的,快樂的,所以我不曾忘記。除了這些,還有另一種不能忘記,是悲傷,悲傷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毛家窩。我的兩個小伙伴,一個是我妹妹,她在四歲那年的春天夭折在一條山路上,大人們都說她是被山神爺爺抱走了,言下之意是山神爺爺不會虧待她,會把她當成掌上明珠,她是當公主去了;另一個是鄰家一對雙胞胎中的老二,雙胞胎的老大叫先,老二叫后,后也是春天沒的。我去他家找他玩時,先指著屋前山坡上一個新鮮的土堆對我說,后在那兒。
暮春時節,祖父每天清早都會往屋后的竹林里鉆,每一次都會帶回來幾片沾著露水的筍衣,筍衣是新筍拔節成竹時蛻下來的,深褐色,還毛茸茸的。我問他撿筍衣干什么,他呵斥了我一句,小孩子家別多問。每年冬天,山下都會有人來找祖父要筍衣,祖父把筍衣交出去時總是唉聲嘆氣,好像挺舍不得它們。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些筍衣是辦喪事的人家需要,是燒給死者串冥幣的。有一種紙錢,被打了孔,極像圓形方孔的老銅錢。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妹妹和后,上天對他們太吝嗇了,太殘忍了,好像他們不是他的兒女,連幾片筍衣都不肯賞賜給他們。
幾十年后,我偶然讀到了一首詩,是雷蒙德·卡佛的《水流交匯的地方》:
我愛溪流和它們奏響的音樂。
還有小溪,在林間空地和草地上,在
它們有機會變成溪流之前。
我愛它們甚至超過一切
因它們的堅守秘密。我幾乎忘了
說那些關于源頭的事兒!
……
如今,我生活在長江的一條名叫修河的支流的中游,這首詩恰好讓我想起了河流的上游,想起了河流的源頭。毛家窩有三條小溪,一條在南邊,一條在北邊,中間一條恰好穿村而過,流經我家門口。我要說的就是這條小溪,它是修河分支的分支,它的上游又一分為二,這二者的源頭都是地下泉水,涌出地表后在我家屋后交匯,從我家的北邊流過。繼續往山下奔流,不出兩公里,匯入了一條叫上衫河的河流。王家橋像根烤肉串,中間的篾簽就是上衫河。
流經我家門口的小溪是條無名水,無論是書本上的,還是口頭上的,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聽說過它的名字。但它是毛家窩名副其實的母親河。毛家窩的每個人,每個生靈,無論哪家的牛羊狗豬,雞鴨鵝,都依賴它的滋養而活著。稻田依賴于它的灌溉。嬰兒剛出生時洗三朝的水,洗尿片屎片的水,都是從小溪里挑來的。老人去世后凈身的水也來自于小溪,也只有小溪的水才能洗滌老人積蓄一世的塵垢,讓他干干凈凈踏上去往另一世界的旅途。每個在毛家窩終老的靈魂,這條小溪賦予他的意義是同等的,是不分孰輕孰重的。人們用小溪的水洗凈一只宰后的豬,同洗凈他們自己的身體有何區別?都是為了得到最后的潔凈,最后的純正,最后的安慰。所不同的是,豬把潔凈的身體交給了人類,而人類把潔凈的身體交給了蟲蟻和泥土,潔凈的靈魂交還了上天。
這條小溪是清淺的,因為清淺,所以藏不住魚。蝦和蟹是有的,蝦是小蝦,蟹也是小蟹,好像永遠都長不大。因為長不大,所以才把小溪當成了樂土;因為長不大,所以不必知道小溪之外的世界。
還因為清淺,限制了人們對水的想象和作為。我曾多次幻想攔水筑壩,在小溪上營造水上樂園。小溪上有座小石橋,橋下的水流最歡快,且是陰涼之所。我搬來許多石塊,將它們壘成一堵墻,可是無用,水從墻縫里流走了。最深的地方還不及腿肚子,倒是便宜了水老鼠,這一洼之水成了它們的嬉戲之地,成了它們尋歡求愛的伊甸園。水往山下走,落差很大,很難有留得住水的地方。我順水而下,抵達了上衫河。第一次嘗試著下水是在上衫河里,那一次我付出了羞辱的代價。當時我在王家橋小學念書,中午被幾個同學串邀去河里戲水,可不想我們在水中忘情時,班主任把我們脫在岸上的衣服全給抱走了,我們不得不光著身子,雙手捂著剛長出嫩毛的小雞雞回到學校。后來,我們再去戲水,先把衣服藏起來,再派人輪流望風。
這是條讓人恐懼的河流。毛家窩小溪里的水流進這條河,就不再是原來的水了。雖然水質仍舊清亮,但它們變壞了,變得讓我不敢相認了。每年夏天它們都會露出猙獰的面孔,要奪去一個或幾個人的生命。我親眼見過一個溺水的孩子,大人們把他救起來后,將他放在牛背上顛簸了一下午,最終還是沒能將他救活。
這又是條開啟我想象的河流。它匯入了毛家窩小溪流里的水,有可能在我攔水筑壩時想象之門就洞開了。對于山里的孩子來說,能夠開啟想象之門的,不外乎道路、河流和大山,大山是因阻隔而讓人對山那邊的世界心懷幻想,而道路和河流幾近相似,它們到底要通往何處,會吞噬多少生命,會讓多少人迷失。少年時期,我沿著上衫河旁的道路前行,思想探究這條河流最終的流向。后來河流拐彎了,流入了紅砂巖構造的峽谷中,道路在此與河流分道揚鑣,上衫河不知所終。再往后,我聽說上衫河流經紅砂巖時有個深潭,叫鬼眼泉,鬼眼泉深不可測,與地下暗河相通,暗河里的水的終點在千里之外的鄱陽湖。我由此推測,上衫河也像地下暗河一樣,流向了遙遠的鄱陽湖。
隨著年歲增加,我知曉了上衫河的下游是渣津河,渣津河是修河的上游。至此,毛家窩的水安然無恙匯入了修河,它在前面流淌,我在后面跟隨。那毛家窩的魂靈也同我一樣,祖祖輩輩逐河而走,向著蒼茫不可知處。現在,我在修河岸邊一座叫修水的小城定居,這七百里修河宛如魔術師手中的彩練,在群山間起舞,跌宕。修河在一個叫吳城的地方匯入了鄱陽湖,鄱陽湖不是終點,鄱陽湖的水再入長江,長江也不是終點,長江之水終歸大海。
N年以前,修河是條黃金水道,船帆如過江之鯽。宋朝時,黃庭堅從雙井的家門口上船,沿河而下,到京城做官。后來,修水的木材、茶葉,也是順著這條航道運抵南京地界,茶葉還銷售到了秦淮河的畫舫上。
這是僅憑想象無法完成的構思。每條河流都有著人類無法更改的命運,這似乎是個隱喻,同人類本身多么切合。那從毛家窩流出來的水,千回百轉之后,仍在滋潤著我,哺育著我。當我在修河岸邊漫步時,那從毛家窩流出來的水也像我一樣,裹挾在人流之中,緩慢前行。我們的命運在歸于大海之時握手言和,血脈相通。
從我家出門往南走,翻過一座小山包,就到了綠谷塘。我平常極少往南走,只在傳統節日走親戚時,才迫不得已經過綠谷塘。綠谷塘是一壟梯田,因梯田的頂端有水庫蓄水,這壟梯田才能種水稻,是單季稻。傳說綠谷塘種出來的稻谷都是綠的,最好的成色是綠豆色。這壟梯田在毛家窩人的眼里顯得很詭異,詭異的結果是一般都不敢打這兒經過,特別是晚上。如果對此要作解釋,只有一種原因,綠谷塘的梯田都是冷漿田,水溫比別處低好多,水稻自然比別的地方晚熟。
綠谷塘的南邊是個三岔路口,一條路往東南方向,先是沿著半山腰的山路平行,抵達一個叫橫上的自然村,穿村而過后再爬山,翻過嶺是個叫西源的自然村;正南方的那條路經過李家垅,往山下走,橫過上衫河就到了港背,再往南,通往湖南的平江縣;第三條偏西北方向,也是下山路,山腳下是鐵鋪。我的兩位姑姑,一位嫁在西源,另一位嫁在港背。西源姑姑家我很少去,要去也是同堂叔一塊兒去,而去港背姑姑家,打十歲開始就成了我的義務。
這三岔路口是鬼門關,是山神爺爺把守的。打這兒路過,等同于從鬼門關經過。一位鄰居——那對雙胞胎兄弟先和后的父親,講過一個嚇人的故事。有天晚上,他從鐵鋪回毛家窩,走到三岔路口時,黑暗中有人躲在路坎上的茅草里,朝他頭頂上撒了一把沙子。誰?別開玩笑。他朝路坎上嚷嚷,但沒有人回話,只有風吹動茅草的颯颯聲。是誰?趕緊出來。他支棱起兩只耳朵,依舊只有呼呼的風聲,可是摸一把頭頂,頭發間落滿了實實在在的沙粒。他是遇見撒沙子的鬼了,這鬼是個淘氣鬼,愛跟人開玩笑,并無別的惡意。先和后的父親顯然被嚇壞了,沒敢往家跑,而是拐到我家門口,捶了半天門,把我祖父給喊了起來。后來是我祖父把他送回家的,他家距離我家尚有兩里地。
還是先和后的父親,從李家垅經過,是個沒月亮的夜晚,也沒帶手電筒,憑著路熟高一腳低一腳往毛家窩爬。半道上,他犯了煙癮,找塊大石頭坐下,從口袋里摸出竹煙筒和煙袋,才發覺沒帶火柴。咦,怎么沒帶火柴?他自言自語了一聲。不遠處立刻現出一點螢火蟲似的光亮,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朝他飄了過來。很快又出現了第二點,第三點……他被無數螢火蟲似的光亮包圍了起來。他遇到火把鬼了。毛家窩的人管夭折的孩子叫火把鬼……我的妹妹被山神爺爺抱走的當天晚上,兩個鄰居幫忙臨時鋸了幾塊松木板,釘了口小棺木,后來是幾個人舉著火把,夾著那口小棺木,出門往南走了。他們把她送去了李家垅,山上山下夭折的孩子多半被送到了那兒。先和后的父親可能被嚇大了膽,被漫山的螢火蟲圍困一點也不慌張,胸有成竹地拿起竹煙筒,對著光亮處畫了道符咒,那些螢火蟲立刻消失不見了。
也許先和后的父親不像他說的這么鎮定,早嚇破了膽,之所以添油加醋講出來,是為了把恐懼從內心吐出來,傳導給別人,嚇唬別人。以此證明他的冷靜和勇敢。如果他沒說假話,果真遇到了那么一群螢火蟲,那他的行為就太過分了。想必那些螢火蟲沒有害人的企圖,只是想幫他點燃一袋旱煙。他們以為幫他點了煙,他會塞給他們幾顆糖果。可螢火蟲們不知道,他們的光亮何其微弱,他們的善意和微光點燃不了人間的一鍋旱煙。
小時候,我對先和后的父親并無好感。他不止一次捉弄過我,曾有一次,他說要考考我,那會兒我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了。他說要寫個字給我認認,如果我認出來了,他從我胯下爬過去,如果我沒認出來,得從他胯下鉆過去。他用樹枝在攔住我的路上寫了個字,那個字的筆畫如果能用土箕挑,少不得要跑三四個來回。我知道我上當了,又打不過他,屈辱的淚水在眼眶直打轉。我同他在路上對峙了老半天,后來有個鄰居恰巧路過,見了地上的字,忍不住咦了一聲,這不是嶗山道士的符咒嗎?哪是個字呀。打那以后,見了他,我都避著他走,只當他是瘟神。
我西源的姑父,在姑姑回娘家后的第二天晚上,打著手電筒翻山越嶺來毛家窩接姑姑回去。姑姑同姑父的婚姻是媒人牽線搭橋的,新婚才一個月,典型的婚后熱戀期。姑父可能被熱戀沖昏了頭腦,一個晚上都等不得。可不想,姑父在經過三岔路口時遭遇了先和后的父親同樣的情景,那些螢火蟲見了手電光,笑著喊著朝他飛奔了過來。姑父被嚇慘了,所幸三岔路口離我姑姑家不遠,即便這樣,姑父跑到姑姑家時仍一臉慘白,牙關緊閉,兩個時辰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可是,這同他從姑姑那里得到的獎賞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這些鬼故事毫無疑問給我留下了陰影。我去港背姑姑家,走李家垅是最近的道。到了綠谷塘,我就慌張起來,過了三岔路口,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去的時候是上午,大人們說上午陽氣重,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出來。太陽會灼傷他們,會讓他們再度丟失魂魄。我在山路上走得飛快,但是不能跑,一跑就說明你心虛了。我老是感覺身后有人跟著,甚至都聽見了腳步聲,我走一步,他跟一步。我不敢回頭看,怕回頭的剎那真的看見什么。我就這樣奓著頭發,豎著汗毛,到了姑姑家。下午,又奓著頭發,豎著汗毛,回了毛家窩。一來二去,我漸漸消除了恐懼,再從李家垅經過時,腳步放慢了,從容了。有時山坡上會多出個新鮮的土堆,是座新墳,又有一個幼小的生命夭折了。有時,我會特別留意那些長滿了荒草的土堆,猜想哪一個是妹妹的。有年春天,我從李家垅經過時,采了一大把映山紅,每經過一個土堆就放上一朵映山紅,我想其中有一朵妹妹必定收得到。
有年正月,我同堂叔一塊去舞龍燈,堂叔是龍燈隊的梁柱子,是舞龍頭的。那天龍燈散后已是后半夜,我同堂叔從鐵鋪返回毛家窩。我捧著一截不過寸長的燭光走在頭里,那晚上出奇的安靜,平和,任何風吹草動都沒有。堂叔抱了一大捆干稻草,以防蠟燭熄滅,但始終沒能派上用場。我的身體熱烘烘的,被一種看不見的溫暖包裹著。經過三岔路口時,我們什么響動也沒有諦聽到。那個晚上,山神爺爺必定是舞龍燈去了,山神爺爺正在歡度一個祥和的春節。
我有本一九八八年三月出版的《修水縣地名志》,里面有一小段文字記載了毛家窩:
毛家窩,在鵝公塘南面六點一公里處的山窩里。六戶二十九人。明萬歷年間毛姓首建。后朱姓由本地黃泥灣遷此,迄今八代。沿用原名。
這是迄今我看到的唯一一處有關毛家窩的文字記載。這段文字僅僅解決了我一個疑問,就是毛家窩名字的由來。毛家窩同毛姓有關,是毛姓首建,王家橋也是這樣,是王姓首建。我曾經為了印證這段歷史,找遍了毛家窩可以找到的墳墓,沒有一座是毛姓留下的。毛家窩沒有毛姓遺留的任何物證。王家橋亦如此,一戶王姓都沒有了。他們已經完全消失于歷史的煙塵中了。
這段文字是極為模糊的,極不準確的。它的地理參照緣何是鵝公塘?鵝公塘是當時上衫公社所在地,《修水縣地名志》在介紹上衫公社時,將鵝公塘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坐標的中心,其后所有的地理都以它為參照。而鵝公塘則是以修水縣城為地理參照的。
一九八八年的毛家窩,在我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七戶人家,朱姓三戶,樊姓兩戶,冷姓兩戶。至于人口,絕非二十九人,而是三十九人,考慮到《修水縣地名志》收集資料應該在出版的時間之前,那么統計數據可以追溯到一九八六年末,毛家窩當時的人口數不會低于三十九人。這三十九人中有我,有我的祖母,有我的父親母親,有我的兩個弟弟。我的祖父于一九八五年去世,沒有等到進入這個統計數據,雖然它只是個冰冷的,沒有任何人情味的死數字。其實進入與否,于祖父沒有任何意義,他無法存活于任何數字之中。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一樣,沒有任何價值,不值得記憶,更不可能具有哪怕丁點的榮耀。祖父去世時,我正在修水師范念書,家里發來急電,僅僅六個字:祖父病危,速歸。我第二天趕到家時,祖父的精神好像還不錯,晚飯時還吃了一碗飯,叮囑我第二天一早回學校去,莫耽誤讀書,但誰也沒想到他是回光返照,當晚祖父就去世了。
從我出生到一九八八年這個時間段,毛家窩共有五位老人離世,包括我的祖父。我的曾祖母逝世時,我年僅四歲還是五歲,只記得她帶著我坐在屋后的柚子樹下,柚子花馥郁的香氣在我們身邊縈繞不散。曾祖母雙目失明,一身黑衣黑褲,我對她的記憶如同她看待的世界一樣,都是一團模糊的黑色。朱家先后離世的兩位老人,一位是曾祖母級別的,另一位類似于叔祖父。朱家的曾祖母辭世得不是時候,那天正是除夕,我們一家人正圍桌而坐吃年飯。朱家的一位叔叔來央請我祖父,幫忙到他們的幾位至親家去報喪。祖父放下碗筷當即下了山,直到半夜才回來。朱家的曾祖母到年后正月初三才下葬。朱家的叔祖父本是身強力壯的,謝世的當天上午還在屋門前犁田,中午說是頭疼,晚上人就沒了。可能是死于腦梗死。還有一位是冷家的老人,是那對雙胞胎兄弟先和后的祖父,失明多年了。我在他們的廳堂里見過他,他總是坐在廳堂最深處靠近墻角的地方,默不作聲,也沒有人陪伴。廳堂前是個窄小的天井,光線很暗淡,我從外面看進去顯得格外空曠,那么濃郁的寂靜,那么幽暗的空間,都為他一人所獨有。
從一九八八年至二〇〇八年,這二十年里,毛家窩先后又有三位老人辭世。他們是:我的祖母,叔祖父,以及朱家的祖母。二〇〇八年往后,毛家窩就成了一個空村,所有人都搬離了那里。沒能搬走的,就剩土地,及土地上的植物和野生動物。如果還有別的沒帶走的,那就是祖先們的墳墓,以及他們至今還在毛家窩游蕩的亡魂。
這種搬遷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最早的松動發生在朱家兄弟的老大身上。朱家兄弟的老大是個赤腳醫生,高中畢業后同王家橋的人去修水庫,在工地上認識了一位老中醫,老中醫帶著他采藥,醫治病人,慢慢地,他也開始替人問診看病了。一九八〇年,赤腳醫生在王家橋租了人家兩間房子,舉家搬下了山。從此,毛家窩人就拉開了下山的序幕。這趟下山對赤腳醫生來說,只是個嘗試,在山下生活了不到兩年,又搬回了毛家窩。幾年后,赤腳醫生買下了王家橋村集體的兩間泥坯房,又在旁邊另建了幾間磚瓦房,才徹底告別了毛家窩。朱家的另一位兄弟,原本是過繼上山的,這邊的老人過世后再無牽掛了,待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挈婦將雛遷回了原籍。
千禧年之后,對于那些長大的孩子來說,毛家窩是只鳥巢,鳥兒長大了,羽翼豐滿了,自然都要離巢,尋找新的梧桐樹筑巢而棲。一九八八年的那七戶家庭,仿若細胞分裂,到如今已經有了十三戶。這十三戶人家的子女遍布好幾個省市,像我祖父這一支,我的父母住在王家橋,我和大弟弟定居在修水縣城,我的兒子選擇了北京,我的小弟弟一家則移居去了廣東。這十三戶人家,人口加起來將近七十人,如果加上從毛家窩嫁出去的女兒們,以及她們的開枝散葉,人口總數恐怕要過百。當年的近鄰,在過去的歲月幾乎天天相見,而現在幾年都難得見上一面,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我碰見他們的時候,要么是在回鄉掃墓的路上,要么是在掃墓的現場。鞭炮聲炸響的時候,我才敢確定,是一個毛家窩人回來了。對祖先的魂靈而言,這是他們望眼欲穿的日子,可是硝煙散盡,盛大的節日眨眼就落幕了。
二〇〇九年,我將祖母的墳墓遷到了王家橋。她后半生的愛幾乎全部傾注在我們兄弟三人身上,我不忍把她留在毛家窩。她一生沒有生育,必定是最害怕孤獨的。
二〇一七年清明,我回毛家窩掃墓,堂叔家的房子坍塌了。我在斷墻殘垣中撿拾到幾塊木雕,油漆過的,像漆畫一樣精美,是鑲嵌在堂叔當年新婚的床榻上的。毋庸置疑,那是張漂亮的婚床。我家的老房子在堂叔家原址的對面,僅剩兩間,被一個上山養牛的人改作了牛圈。我的母親吝惜老房子上的木料,不畏年邁,一個人上山將老房子拆除了,所有木料陸續被她扛到了山下。原本剩下的兩間老房里,有一間是我小時候的臥室,至此,我對于毛家窩的念想全無著落了。
還有一棵楓楊樹值得一說。楓楊樹長在小溪的中段,先前有人多次要求我將樹賣給他,做種木耳的原料,被我拒絕了。那棵楓楊樹的繁殖能力著實令我驚訝,楓楊樹苗沿著小溪流的河床生長,隨水蜿蜒,形成了一道自然的高大的籬笆,環繞著我們曾經的家園。正是三月,楓楊樹頂的嫩葉在陽光里是透明的,像是綠寶石打磨出來的薄片,讓我如此愉悅和歡欣,并備受鼓舞。它們在我不在的時候,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