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夢雷
(河北大學 教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當前,隨著人們對權力嵌入不同領域的認識不斷深入,對權力場域主體進行解析成為學術人窺清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權力統攝與規約的典型特性。對權力場域內在學理性的挖掘、批駁與重構,使不同人文社會科學籠罩在種種神秘“面具”下,經過不同領域的博弈過程,其背后的顯現特征得以揭示,促就權力理論應用于現代社會的觀念認識、思想構建、行為導向中,同時也誘使其它學科領域的研究目的、內容、范式等學術內涵探索向其場域轉向。
權力場域不僅僅代表著其外在規訓的制度對個體生活、思想、意識、行為等存在場域形塑與群體之間的聯結慣習,而且也對國家管理機構、社會團體、單位組織等活動構件具有協調、溝通、規約等利用價值。盡管不同個體或組織系統之間存在著權力博弈之爭,但無論各主體之間是否源自“本我”意圖,無論其斗爭方式呈現何種多樣形態構件,其權力場域規則就像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1]視域下的“暴力符號”(Symbolic violence)一般無處不在。素有“象牙塔”之稱的大學,也因此難以置身權力場域之外,成為配置或潛在瓜分學術資源的一種競技場所[2],統攝與規約著大學學術評價。
從高等教育組織形態看,高等教育的內部管理以科層組織形態存在。在招生簡章、人才引進、管理規章、活動實施等高校行動中,都能從學校權力機構設置中見曉。校長、副校長、組織機構負責人、二級學院院長等權力管理呈現出一種等級或級別劃分的管理模式。當此類金字塔型等級符號僭越大學學術評價場域,會使得學術評價場域呈現如權力等級劃分的樣態(如圖1所示)。

圖1 大學學術評價場域等級樣態
在此情境下,高校科研管理部門為了提高匹配式考量效率,將學術期刊(A類、B類、C類……;頂級期刊、權威期刊、核心期刊……;一區、二區、三區……)、教師申請項目(國家級、省部級、校(市)級)、教師職稱(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獎項(國家級、省部級、校(市)級)等“三六九等”的等級符號裹挾入大學學術評價場域之下,建構出學術人必須遵守的“暴力符號”系統。無獨有偶,在高校研究生畢業條件審核中,申請人除被要求完成畢業論文外,還需要以獨立作者或第一作者(導師第一、申請人第二,按第一作者算)在規定等級的“期刊符號”上發表若干篇文章,否則不能按期畢業(一般情況下學校會扣留學位證,只頒發畢業證)。如果按每年3萬名文科博士畢業生計算(非精確統計),每人要求刊發1或2篇CSSCI來源期刊論文才準予畢業,每年就會產生3~6萬篇刊文量。而南京大學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綜合評價研究院公布的2019—2020年《CSSCI來源期刊目錄》共收錄期刊568種,其全年刊文量大約為7萬篇。再加之課題結項、教師職稱評定、科研考核等要求,使得發文與期刊載文供需嚴重失衡。在“以刊評文”大行其道的學術場域中,期刊為了確保論文選題、研究方法、視角和邏輯等符合其辦刊標準,對那些標新立異、學術結論具有爭鳴的研究以及研究者的單位、身份(本科生、研究生)持有一定懷疑態度,甚至出現抵觸情緒,致使一些具有創新內涵、學術價值高的文章“蒙塵”。
此外,相同學科的不同文章刊發在不同期刊上,其研究內容、目的、價值、范式等可能不會存在相似之處,但其權力場域卻將原本不存在等級關系的期刊浸淫出等級換算關系,如一篇A類期刊論文等于3篇B類期刊論文,一篇B類期刊論文等于兩篇C類期刊論文,等等。學術期刊的等價交換讓學術評價場域熏誘在一種追逐學術GDP的膨脹形式之下,學術人可以以量化標準為“敲門磚”,罔顧學術研究的客觀性、復雜性和長期性等規律,規制出一套等級選項[3]。這樣一來,期刊論文、學科評選、項目經費、成果評價等在權力場域規制的不同等級選項中置換出學位獲得、人才引進、項目申請、科研獎勵、職稱評定等權利資本。
更為怪誕的是,學術資本帶來的不同權力怪圈,演化成學術人對人才項目等級(校(市)級、省部級、國家級)的理想追求。以學術“帽子”為例,自1998年教育部與香港李嘉誠基金會共同設立“長江學者獎勵計劃”以來,全國以江河湖泊、山川地域、峻嶺峰巒、學校名稱、學校特征、基金會、知名人物等名稱符號冠以“黃河學者”“錢江學者”“泰山學者”“杏林學者”“晨輝學者”“大禹學者”等“巧立名目”的學術頭銜達640種。有學者曾對此調侃,長江湘江閩江,江江冠名;黃河遼河海河,河河有份;黃山天山陰山,群山并立;泰山嵩山華山,五岳齊飛;有攀登、有揚帆、有飛天,計劃層出不窮;有三秦、有燕趙、有楚天,盡顯中國特色[4]。據不完全統計,近10年來,這些所謂的“帽子”學者不同程度地與其它人才項目存在交叉重疊問題,如1930名“杰青”中有530多人獲得“長江學者”稱號,而獲得“長江學者”青年項目的433人中,又有247人獲得“優青”和“萬人計劃”項目,重疊資助高達55.8%。相同的科研項目,可以通過“換包裝”,在學術項目、人才“帽子”中獲得更大資本[5]。當這些頭銜“帽子”賦予的權力充斥到高等教育組織與科研機構設置的科研資源、學術職位、基金項目、薪酬待遇等環節時,就會使得許多學術人打著學術旗號,趨向于更高的權勢與名利之爭,學術的真實場域演變成各種名利戰場,嚴重與學術研究提倡的嚴謹求真、獨立自由、甘于寂寞、樂于奉獻的本真精神背道而馳。
誠然,對學術研究成果的評價需要依據相應學科評價標準,以規范學術評價程序,從而構建公平公正、合理有效的學術評價體系。然而,由誰構建、怎樣構建學術評價體系卻成為權力部門的權利。上一級別的權力等級可以對學校組織、管理機構乃至學者個人進行各方面通約,以此作為其在學術場域中能否獲得最惠優先權——項目申請、基金評審、資源福利、學術頭銜等相匹配的符號籌碼。在此境遇下,評價審視的多元主體、因素及其影響的問題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高等教育學術評價場域并不能完全彰顯出高等教育組織內的自由、自律、自治特性,而是通過權力等級劃分,權制出一整套能夠通行于高等教育學術場域的評價符號,如期刊與論文等級、專利期限、項目層次、職稱高低等評價資本。就學術研究態度和研究旨趣而言,高等教育組織、科研機構對權力的崇尚之風已經浸淫到學術研究領域,學術評價制度成為權力場域資本的“改造工廠”,個體研究也會依據權力場域規制加以裝扮,并深陷唯論文等級、唯項目等級等千篇一律的等級慣習當中,致使其失去原研究的內在特色、人格特性及遠大的精神追求。
鑒于此,權力場域中對高等教育組織的規約成為必須糾偏其學術評價異象的前提。學界更需要從學術理論機理上揭示權力場域對學術評價的問題導視及其背后隱匿著的理論法則。這不僅僅是高等教育管理機構組織與規章制度指定的合法性依據之一,而且也是學術權力場域能夠得以合理性、正當性存在的必備條件[6]。
權力等級化制度裹挾至人類生活各方面,權力場域成為群體組織背后看不見的操縱盤。大學學術評價受其權力符號規約影響,顯現出學術領域另一種評價機理。
由于權力場域普遍存在,其與學術評價之間的勾連是以等值形態擴充至高等教育中的,通過外部評價制度獲得對評價主體的承認。這一質性概念對政治學中的權力與高等教育的學術活動之間進行通約,賦予學術研究活動相應權力法則。事實上,等值的概念是指資金在與時間的作用下可以規約成價值等效。盡管事物的等值會隨著時間發生變化,同一事物在不同時間、不同數額下,其價值等效是迥異的,但也會存在與之相等值的商品。馬克思政治經濟學中的等值意指反映和衡量商品價值的尺度,即利用貨幣符號作為一般等價物進行交換,體現人類無差別的勞動過程[7]。學術研究需要進行時間、人力、物力、財力等必要投入,才能產出相應科研成果。然而,權力卻能依據其符號,不需要無差別勞動生產就可獲得相應的一般等價物,以此置換學術規制下的其它資本。如2020年7月,武漢大學原基礎醫學學院院長李紅良就卷入“女兒喝茶抗癌獲獎”的爭議中,被質疑利用自身職務權力為女兒謀取私利,一時間被推向風口浪尖[8];2020年11月,天津大學化工學院張裕卿教授被學生用123頁舉報信實名舉報其存在學術不端行為,其中就有利用導師職權大量侵占學生勞動成果,為其女直博做嫁衣,由于嚴重有悖科研誠信,因而被學校解除勞動合同[9]。
如果職權可以兌換其它資本,那么學術評價就可以以此邏輯權構出另一種讓學術人遵守的等值兌換資本體系。該體系規制的學術評價制度將論文、專利、期刊、著作、獎項等符號資本構建出不同外在表現形式,以量化考核制度對教師進行分類和評估,兌換出其步入權力場域的“入場券”。一方面,該“入場券”是學術評價的主要呈現形式,亦是評價客體得以自我認同、自我激勵的憑證。另一方面,其與學術之間具有相互通約的等值功效,論文、課題、獲獎等一切學術成果的資本符號都可以與等級權力進行兌換。尤其是那些權威的論文、專利、項目、專著、獎項、研究報告等物化符號的兌換遠遠超越于主體存在的客觀性和特殊性。質言之,只要論文在高等級期刊刊發、著作獲國家級獎項、研究報告得到權力組織認可,就可以等值兌換成相應的符號資本。如果這些符號資本能夠兌換出相應的人才“帽子”,就可以在更復雜的學術場域環境中獲得更多學術資源。無論是“百人計劃”“千人計劃”“長江學者”等國家級人才項目,還是省、市(校級)、縣級以湖泊、大山等標志性地域特征命名的人才“帽子”,都可以等值兌換出相應資本符號。如“帽子”與獎勵之間的等值兌換(課時費、講座費、交流費等費用要比無“帽子”符號高)、“帽子”與人才引進的等值兌換(“帽子”級別高,人才引進費、科研啟動費等就高)、“帽子”與期刊的等值兌換(“帽子”級別越高,在高級別期刊發表論文越容易)等,都成為學術場域非常規慣習。
誠如劉明[10]所言:“由于社會發育不良,今天我們的學術制度仍然是官本位制,學術機構的行政權力往往壓制學術權力,職稱、期刊、課題、會議、獎勵……大多往行政靠級。官場的所有弊端在學界……因為擁有學術資源分配的權力,就可以用來交換成果,有了烏紗帽的保護就可以獲得更多頭銜符號。”以學術“入場券”作為獲得權力的通行證,學術和權力置換已成為高校學術評價的生存法則,學術研究的內在規律可以用權力場域慣習替代,人的內在精神、思維活動、行為實踐等活動都可以以權力大小、地位高低規約,人的本質存在也可由權力屬性鉗制,讓其歸順于場域之下。其可以不顧學術研究內容、研究過程、研究成果、學科發展等特點,只要有兌換價值,就可與之等效出抽象資本。等級符號數量越多,拿到學術權力的資本就越多。權力對學術的浸淫使雙方之間的等級兌換可超越時間、地域空間限制,在高等教育領域被賦予通約特性,成為游行于學術場域中的中介物。無論多么高級的學術論文、專著等學術成果評價都可以用權力“入場券”的圖式功能對不同等級化符號(期刊、著作、獎項、職稱等)進行順應與同化,使之像貨幣一樣具有一般等價物的特性。
面對這樣的“符號暴力”,任何人都很難規避或者隱匿權力對其進行宰制的命運,只會長期處于這樣的研究慣習中,在盲目迷思權力的話語中無法自拔。
組織管理中的科層組織將權力作為其管理穩定性、快捷性的唯一標準,不僅從形式上將權力化約為各種合法性、合理性、可操作性制度,以規約各種無秩序的學術活動,而且還會將學術評價標準與權力的內在運行機制相耦合,形成客觀存在的捆綁物,促使學術人在項目申請、績效考核、職稱評審等評價活動中拿到等值兌換資本,并以此為誘惑,激發其學術創作熱情。當然,為了使權規的資本盡量客觀、公平、公正,減少主觀性因素,權利場域往往以等級量化的評價權重,使項目資金、物質獎勵、學銜授予等資源配置向論文等級高、學術獎項多、專著數量多的組織部門或個人傾斜,使其獲得相應資本,引導其按照評價模式進行再生產。同時,為了更好地整合科學研究資源,統籌項目規劃,彰顯權力在學術評價中的合理性與有效性,權力場域也會以更加顯現的形式,對科研條件較差、人才資源較少等資源匱乏的單位組織發揮宏觀調整手段。但學術場域的統攝力依舊以權力符號為依據進行兌換,使之勾畫出資本捆綁式的交易圖式。論文、項目和研究報告的選題、研究內容、過程與范式等規格只需要與權威保持一致,就可能擁有更多學術資本。例如,每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權威期刊都會依據行政主管部門要求列舉一系列選題。有些學術人為了在眾多申請者或論文中脫穎而出,自甘放棄原先深耕多年的研究領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轉向與項目、期刊等選題要求相契合的研究方向,其根本意圖就是為了獲得更多學術資本。
事實上,學術人的研究理念追求應該建立在自由、自主、自治、自律的充分條件下,開展科研、人才培養和服務社會的職能工作。學術評價應根植于這些職能基礎之上,但這一基礎卻轉向權力規制清單,并以此支配大學學術活動。寬泛的、復雜的、創新的、具有活力與爭鳴的學術活動反而走向學術研究邊緣,懸置于真實評價之外,成為學術創作的非主流領域,而如果要將其快速轉化成熱門,必須對權力評價指標權重加以改造,才能被組織認同,從而獲得學術場域的權利。這種看似抽象規約的場域符號,會使學術人像吸食罌粟一樣越來越注重以權力規制的評價標準化約到高等教育、研究機構或個人研究生態中,由此獲得短暫的興奮與快感。尤其是那些殫精竭慮想獲得高層次論文、高級別項目、高規格獎勵等資本符號的個體,會陷入對權力身份的期待與遐想之中,不斷刺激自我為得到相應權益而努力。盡管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和教師個體會面臨權利主體移位,但權力給予的各種資本會使其忘記物化之痛。即便需要為獲得一些權力場域資本付出代價(研究領域重置、人格扭曲、心情失落等),其依舊按照場域捆綁下的規制符號,趨之若鶩地重塑著相關研究成果。
如果從高等教育組織運行到大學學術活動實施、過程評價等都滲透著權力場域的規制,無不在資本符號誘惑或代理下尋求生存空間,那么,學術人利用權力場域中的研究慣習暢游其中,獲得學術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等)也就成為理所當然。但吊詭的是,這些權規下的學術評價制度能與組織機構、團體個人需求相勾連,以刺激或平衡其各種行為活動[11]。只要學術研究的表現形式在同類別研究競標中得到上級權力組織機構認可,其代表的機構或個人就能在場域作用之下獲得“加冕之王”的權能。很快地,學校各項制度、學術資源、“帽子”頭銜、話語權力等都會發生變革,甚至高等學校或科研機構可以開前所未有之先范,為之開通綠色通道,使其在學術勞動力系統中游刃有余。如H大學規定,對于獲得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項目(簡稱“杰青”),除財政部和科技部等部門會撥付幾百萬不等的資金,用以完善高等教育科研資源、學術創新、團隊組建、學科建設、學術交流和人才培養等方面的工作外,學校一次性獎勵個人150萬元,年薪增加到原先的5~6倍,學校還會再批準300萬元的科研經費并制定與之相關的配套政策。本來,科技計劃項目設置初衷是以人民幸福、科學研究、人才培養等國家服務性功能為旨歸,為了鼓勵青年科學和技術人才創新,培養和造就一批能夠步入世界科技前沿的優秀學術帶頭人[12]。然而,“杰青”項目本身沒有被賦予學術研究等級符號,更沒有權值出項目申請者的等級身份,但許多高校卻能夠利用權力場域的評價機制權構出以人才資本符號替代其研究過程及結果,而這種獨特符號給予的資本,成為學術人不斷追求的人生理想。
從事教書育人的高校教師,依賴于等級符號場域的刺激,利用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等職稱符號身份賦予的學術資源,輾轉于學術場域中,完成規制的教學科研任務,以此重構學術人的生存邏輯和生活法則,維護學術內在標準體制[13]。然而,現有外在權力機構完全超越教師對學術精神世界的追求,權力效用成為其贏得學術資源、獲得學術地位、崇尚規則權威的框架圖式。因為只有一切依照權力場域的法則符號,才能得到學術資本。因此,其更加熱衷于從權力圖式中找規律:高級別論文選題、研究范式、結構框架、語言風格等存在什么樣的特性;專利和項目的申請需要哪些程序,哪些權力機構可以批準;除論文、專著要求外,人才項目還可以通過哪些權威組織、人士“開后門”,等等。在此情景下,許多高校教師將教書育人的本職工作束之高閣,隱匿日常課堂教育教學、思想道德教育和人才培養等質性方面的要求,全身心投入到發多少篇高級別論文,出多少本高級別專著,申請多少國家級項目,獲得多少高級別獎項……當這些高級別論文被刊發、專著出版、國家級項目或獎項榜上有名時,教師或研究人員的成功心情與“范進中舉式”的喜悅有過之而不及。這不僅意味著多年的努力有了回報,而且寓意著將會以此為跳板獲取更多資源符號(論文、職稱、資源、權位等)。這種單向度的學術評價活動超越了學術規律,將冷冰冰、干巴巴的清單符號作為學術研究的權重標簽,牽引在學術研究的慣習指標中。權制評價指標(論文、專著、專利、研究報告或項目等)可以衡量學術水平,成為評價體系的主角,具有學術水平的代表性和合法性,至于研究價值和意義怎樣,完全隱匿其外。隨著權力場域對學術精神的層層鉗制,使學術研究處于一定權力攫取和利益捆綁之中[14],學術人的職業規劃、學術精神、行為方式通約成單向度的學術形態,逐漸失去學術內在質的規定性和價值邏輯性。
當權力場域的等值兌換、資本激勵嵌套到學術場域中,成為其流通、中介、交換的慣習時,學術評價性質就染指成無法研判真假的存在物。盡管其基本呈現樣態會以學術論文級別、項目等級、獲獎層次等資本符號進行通約,并以此作為獲取學術關系的階梯,重構組織機構或個人的經濟關系、政治角色、身份類別、物質分配、選聘資格等學術資本,形成學術評價秘而不宣的潛在法則,但也會使學術論文刊發、項目申請、著作出版等符號的存在游離于學術研究初衷(思想共鳴、知識更新、社會進步、政治構建、科技發明、經濟發展……),逐漸迷離于大學的價值與使命,以致很難覺察到學術場域的真實性與虛假性。
一般而言,除學術研究內容、目的、方法等客觀性存在外,學術場域的真實性源于學術研究的自然、本真狀態,是沒有被權欲、經濟、利益、資源、功利等符號浸淫過的純潔特性,是高等教育組織、學術團體或個人源于興趣愛好,探索事物規律本質、內在精神等純粹研究旨趣為依歸的學術追求。學術場域的虛假性摻雜著學術研究的非真實性,其中篡改、剽竊、造假、抄襲等學術不端行為只是學術場域非真實性即虛假性的充分非必要條件。另外一種表現形態是權力場域符號裹挾或誘導形成的學術功利化符號,即虛假性的必要非充分條件。當學術的真實性與虛假性纏結于學術場域中,權力場域資本粉墨登場,以權力等級符號作為評價指標涉獵其中,充當裁判員角色,建構出一套論文級別、項目等級、獎項層次等多寡的資本符號評價體系,也就上演了學術真假撲朔迷離的難題。二者相互交叉、相互利用,構成學術場域評價亂象的充要條件。也即,真實性的學術可以是虛擬的,虛擬的可能是真實的。法國著名哲學家讓·波德里亞[15]利用超真實性對后工業社會存在的樣態進行闡析,認為事物呈現的現象并非如個體眼中所遇見的一樣,真實性問題會摻雜著另一種形式而表現出一種非真實性類別。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或教師個人不斷追求高級別論文、項目等符號,作為裝點門面的行徑,至于是否出自于真實性的學術路徑則不得而知。
權力場域以自身存在的主觀標準,勾刻出學術評價場域的符號指標,其體系下的論文評審、項目評審、著作評審等符號是以維護權力等級制作為規約學術研究的形態,通過等級制符號將主觀性化約到一系列評審環節,權規出學術場域中學術評價的權重類型、資源分配等功用,建構出高級別論文、國家級項目、人才頭銜等等級代表符號。這使得學術人對等級符號展示的標準可謂愛恨交加,一方面鐘情于新的研究領域、研究方法或范式給予的新鮮感,深諳于學術探索之中,尋求學術場域中的真實性存在,對學問、學術、真理、真知、真實充滿敬畏之心;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學術場域的資本認同,對學術評價內容、機制、程序等方面缺陷嗤之以鼻。面對權力場域存在的慣習之勢,許多原先探究真實場域的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或個人頻繁更換研究領域,緊鑼密鼓地尋求學術虛假性場域的資源,趨向于非真實評價,以換取重新步入權力場域之中,獲得新的符號資本,兌換出相應的資源平臺[16]。這樣的學術評價場域隱匿了一種超真實性的學術表現形態,呈現的等級化符號指標會膨化出一種枝繁葉茂的學術GDP(高級別論文、著作、獎項、人才等符號),但其內在學術場域中虛化的、不真實的成分(抄襲、剽竊、做假等學術道德、誠信、規范問題)卻被隱匿,無法及時有效判別出學術是否具有崇尚科學的精神、是否具有家國情懷以及是否具有前沿知識研究能力等真實性學術水平,只能依靠前者呈現的物化學術等級符號加以研判。例如,天津醫科大學湯華教授先后承擔863計劃項目、973計劃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等15項重大項目,發表國內外學術權威期刊論文近200篇,獲得天津市10余項科技成果獎,集多達16種中外期刊審稿人和編委于一身,這么多數據可以充分說明其開展的學術研究應都是高水準研究,但其卻在2021年1月被學界暴露存在嚴重學術不端問題[17]。
由此,當學術評價指標完全由權力代替,評價符號由原先的組織機構、人才資源自我評估嬗變為論文刊發期刊等級、著作出版級別、項目主持等級等判別,會讓那些真假難辨的學術更加撲朔迷離。如果繼續用權制下實體化等級指標丈量學術,依靠等級化的外化資本符號判斷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或教師的真實評價水平,忽視學術本身內在復雜性、長期性、客觀性等特點以及學術研究主體思想、行為、道德、精神等問題,那將使假的學術形態成為懸在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或教師頭上的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脅迫學術研究步入一種自我欺騙的迷途之中。
權力場域不斷擴充,使大學學術評價呈現出異化的發展取向。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或個人將權力場域資本作為獲取學術權益的蹺板,以等級制度符號規約學術評價管理機制,使原本學術評價診斷、導向、調節等功能失去效用,閹割了學術評價的本真價值和內在邏輯。為此,2018年10月,科技部、教育部等5部門聯合發文要求開展清理“四唯”專項行動,改進人才評價制度;2020年12月,教育部印發《關于破除高校哲學社會科學評價中唯論文不良導向的若干意見》,提出10個“不得”的底線要求,同時出臺一系列關于教育評價改革的方案。這為引導構建風清氣正的學術研究氛圍,規避權力場域對學術評價的鉗制,注重學術評價結構性管理機制實施,提高學術人內在自律性等奠定了堅實基礎。
權力場域資本通過對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和個人學術的通約,將其同化到權力等級制的資本符號之中,特別是權力與學術之間的等值兌換,使原本學術研究與權力等級符號之間沒有任何客觀邏輯關系,卻以論文等級、項目級別等符號權重進行規制,權制出一套可視化的資源分配標準。這使得許多學者為了追求權力立場設計的符號,往往以量化考核的優勢獲得相應符號資本,其中不乏很多空有“帽子”之名,但無實力之要的學者。雖大量專著、高級別論文、發明專利等資本集于一身,但其學術理論價值低、創新性不足,擅長投機倒把、見風使舵,對基礎性、挑戰性、長期性、創新性研究置若罔聞,注重短小平快的研究領域,漸使學界浮躁風氣猖獗、學術品位下降,助長學術道德滑坡、學術精神萎靡、學術泡沫化生成。
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和教師個體從事的是精神再生產活動,其根本特性應該是學術場域的自主性、學術慣習的創造性,應擁有學術研究更多話語權,具有學術評價的主體性、合法性和合理性[18]。學術評價的初衷是為高等教育組織、大學學術及教師個體更好地從事創造性研究服務,為其知識生產活動提供智力、人力、物力等資源支撐,促使學術人自主、自由進行學術研究,而非利用權力場域的等級符號對其學術進行規約,干涉學術知識創作過程。讓學術研究“戴著鐐銬跳舞”,只會使學術場域的本真精神依歸漸行漸遠。因此,良好的學術生態構建需要剎住學術研究的不良風氣,扭轉學術評價向權力場域尋租的現象,避免將權力尋租作為獲取學術資源的主要手段。權力場域符號不能作為學術研究資源獲取的階梯,更不能將等級權力符號裹挾至學術評價體系中。大學學術評價的慣習要按照學術場域內在邏輯及其質的特殊性,塑造風清氣正的學術生態氛圍,樹立以人為本的學術評價理念,尊重高等教育組織、大學學術機構和教師個人的學術自由與自治,回歸學術研究本真狀態,返璞真理、真知、真實、真切的研究工作,探索科學世界的規律,倡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百舸爭流的研究氛圍,讓那些真正的學術人能夠自主、自由地發揮學術研究的創造性。
一般而言,權力場域視域下的規制以效率和績效方法提高其機制運行效率,注重實體性技術要素,實施科層化管理模式,強調效率第一、質量第二的核心原則。當這種權規的管理模式被浸淫到學術場域,以等級考核評價機制要求學術人在規定時間權限內達到所要求科研考核的等級量,就容易忽視學術成果質量。有研究表明,雖然近些年我國基礎研究經費增長較快,“十三五”期間全球創新指數排名從29位上升到14位,但成果質量與規模效益卻不成正比,2016—2018年我國論文數量位列世界第一,2019年論文自然指數為35 566.11,是美國的2/3,但科研成果轉化率僅為6%,美國為50%[19]。科研市場化應用率低使得我國“卡脖子”“牽鼻子”核心科技創新問題依然不能得到有效解決,要實現原始創新能力“從0到1”的突破還需不斷努力。
為此,在科研評價方面要淡化權力實體性技術要素對高等教育組織、大學學術評價內在思維邏輯的牽制力,將高校大學學術評價旨歸于結構式科研管理方式。首先,強化學術生產分類管理和學術生產動態化管理,遵循學術生產規律[20],破除學術場域符號等級化。不同學科、科研人員類型和學校應依據學術資源、學術背景、人才類型等不同情況,因人而異、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地制定學術評價管理機制,使高等教育組織、研究機構和教師個體能夠根據自我感興趣的領域,深入研究,擺脫權力場域對學術資源的桎梏,以達到各安其位、各盡其職的研究旨趣。其次,構建學術共同體制度,也即同行評議制度。相比于權力規制下量化科研評價場域的等級符號資本而言,學術共同體雖然也會受人情干涉、權力符號統攝等因素影響,但作為一種“最不壞”的科學評價機制,可有效避免行政干預及行政人員專業知識不足的問題[21]。同時,還應建立有效的獎懲機制,克服疲于應對的浮躁作風,真正提高學術成果內在評價的科學性與公正性。最后,在量化評價基礎上推行代表性作品制度。高等學校或科研機構應在激勵學術創造過程中,將量化與代表性作品相結合,這樣有利于糾偏學術人對學術場域不科學評價機制的認識,逐步消匿權力等級符號資本對學術研究的桎梏。大學學術評價不應將論文等級、項目級別等符號多少作為固化學術資源、職稱評定、科研考評的條件,而是將學術研究成果內容是否具有基礎性、創新性、挑戰性等作為研判學術價值的標準,以此激發學術人的創新激情。
學術人內在自律性是推動大學學術評價本真旨歸的核心力量。倘若學術人的內在自律性修養不夠,恐會將其自身學術權力異化為利益資本的化身,模糊其自身角色定位,罔顧學術研究的純潔性、科學性和嚴肅性,觸碰學術研究底線。如中國科學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研究員徐中民于2013年在中文核心期刊《冰川凍土》上發表《生態經濟學集成框架的理論與實踐》一文,大篇幅吹捧式闡述導師程國棟院士的崇高感和師娘的優美感。時隔7年,這篇論文于2020年1月被再次挖出,被學界稱為“馬屁文”[22]。2020年12月,中國工程院院士李寧因涉嫌貪污課題經費3 756萬元,被撤銷院士稱號,判處有期徒刑10年,因此斷送學術前程,不禁讓學界唏噓一片[23]。此類事件都與學術人面對權力和利益誘惑,其內在自律性修養不足有著密切關系。
一般而言,高校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術人大致可分為3種不同學術研究層次:①將學術研究作為謀生職業,這種類型多為剛步入學術生涯的學術新人,往往為了獲得基本生活保障和學術資源而努力;②將學術作為一種事業,常見于申請項目、刊發論文、評定職稱等學術活動中;③將學術研究作為一生的志業來追求,一生孜孜不倦,深入有價值、挑戰性、創造性的研究領域,嚴格要求自己,恪守學術道德。這3種層次的學術研究與美國社會心里學家馬斯洛提出的需求層次理論(Need-hierarchy theory)比較類似,都是由外化的滿足轉向內在精神價值需要為終極目標。科學研究要實現這樣的終極目標,不僅要構建合理、科學、有效的學術評價制度,而且更要對學術人內在精神世界的自律性提出要求。首先,學術人應該培養正確的科學態度,崇尚科學精神,提高自我內在學術素養;其次,必須具備嚴謹求實的科學態度和對科學世界敬畏的精神,努力鍛造科學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敢于自我凈化、自我完善、自我亮劍;再次,能夠堅持心無旁騖地坐“冷板凳”,摒除外界權力誘惑,反對學術上的“大躍進”,克服不求甚解、淺嘗輒止的浮夸作風,堅持以干干凈凈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為座右銘,堅決杜絕投機鉆營、弄虛作假、抄襲剽竊等不道德行為,塑造良好的科學研究慣習[24]。
學術評價是對大學學術研究成果的評價,是基于研究成果內容與價值的深入評價,而非以權力場域的等級符號評定。高等教育組織、科研機構或教師個體學術素養如何,絕對不是看其權力場域統攝之下擁有多少學術符號,生產出多少論文著作,擁有多少頭銜……而是要看學術人是否真正沉淀于創新性研究中,是否對真理、真知、真實心存敬畏,以及是否在攻破難題時具有“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勇氣和信念。任何時候,大學學術場域都不應淪為權力等級符號的尋租地,如果一個國家,連學者都失去了學術內在品格與風骨,居心于各種名利場的符號資本,那么這個國家將會失去前進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