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月 王之韻 王雨禾
《大唐西域記》作為重要的佛教典籍,在傳入日本之后,對平安時代的日本佛教文學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為日本的說話文學提供了大量的故事傳說和創(chuàng)作題材。成書于平安時代的《今昔物語集》援引了《大唐西域記》中的故事,并根據(jù)需要對其中一些故事進行改寫和增刪。本文通過考察《今昔物語集》中援引的《大唐西域記》故事,探究這些被援引的故事的特點和意義。
一、《大唐西域記》與《今昔物語集》簡介
《大唐西域記》是由唐朝法師玄奘本人口述,其弟子辯機執(zhí)筆編撰,記錄了玄奘于貞觀三年(629,一說貞觀元年)至貞觀十九年(645)西行取經(jīng)歷經(jīng)的110國和未到的28國的地理概貌、風俗人情、佛教史跡、交通等,給當時的唐王朝提供了大量進一步了解西域?qū)嶋H情況的信息,也為后世研究當時印度與我國西域一帶的歷史、地理、宗教風俗等提供了翔實而珍貴的資料。
《今昔物語集》成書于12世紀初的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是日本古典文學作品當中最龐大的佛教故事集,也是日本說話文學的集大成之作。全書以佛教故事為中心,分為天竺部、震旦部和本朝部三個部分。
《大唐西域記》在中國和日本的文學界、佛教界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由于路途遙遠,平安時代未有日本僧人去往印度求法,而精通梵語、能夠直接翻譯佛經(jīng)的更是寥寥無幾,因此,日本的佛教文學作品中有大量故事是以中國文獻為參考和出處,《今昔物語集》亦然。《今昔物語集》引用了《大唐西域記》中的諸多故事,并對它們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編和本土化,為玄奘的事跡和佛教在日本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故事的引用與改寫
《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故事的引用和改寫主要集中在天竺部。根據(jù)李一平在《〈今昔物語集〉玄奘法師故事比較研究》一文中的統(tǒng)計,天竺部共收入有關玄奘的故事187篇,出自《大唐西域記》的就有21篇。這些故事囊括了《大唐西域記》故事當中的精華部分,結構完整、邏輯清晰,不僅推動了《大唐西域記》在日本的傳播,也反映出《大唐西域記》對于日本民眾的獨特吸引力。
除去直接出典于《大唐西域記》的故事,《今昔物語集》間接參考《大唐西域記》的故事數(shù)量眾多。這些故事的情節(jié)雖然與《大唐西域記》中的不盡相同,但具有相似之處。
作為通俗文學,《今昔物語集》是以傳說、故事為主體的大型短篇故事集錄,多使用直白、易懂的口語化語言,具有引導大眾、揭示道理的作用。因此,對于游記文學《大唐西域記》,《今昔物語集》在翻譯和引用時進行了改寫,使之更符合說話文學通俗易懂的特點,更容易被廣大受眾所理解和傳承。
從敘述方式來看,《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的故事結構進行了大幅的調(diào)整。《大唐西域記》的記敘方式多以地點開頭,《今昔物語集》的編撰者將敘事方式改為了人物中心式,即“今昔,某地某國的某人經(jīng)歷了某事,采取了某種行為,導致了某種結果”。除此之外,《今昔物語集》還給一些故事加上勸誡性的結尾,以此達成以小見大、警戒世人的目的。這一改寫使故事結構更加貼合寓言故事和傳說故事的模式,易于故事的傳播。
從表現(xiàn)手法看,《今昔物語集》在故事創(chuàng)作中加入了大量的心理描寫、動作描寫、側面描寫,使得人物的形象和性格更加鮮明。例如,《大唐西域記》卷三的《八國·迦濕彌羅國》中講述了一位沙門在歸國途中被象群擄去為一頭病象治療足疾,拔除病象足中之刺后,得到象群佛牙回報的故事。而《今昔物語集》對這一故事進行了擴寫,首先描述沙門被大象粗暴帶走,接著描寫沙門認為自己將成為大象食物而命不久矣的心理活動,將沙門驚慌失措、惴惴不安的狀態(tài)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人物性格更為鮮明。
從情節(jié)創(chuàng)作上看,《今昔物語集》為了使《大唐西域記》中的故事更能為日本民眾接受和理解,對原來的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刪減了各類與日本國情不符的段落,增強了日本民眾對故事的接受程度。例如,《大唐西域記》的第十一卷《二十三國·僧伽羅國》中,國王不聽僧伽羅的諫言,執(zhí)意要納羅剎女為妃,最終導致闔宮遭戮,無人生還。事后,大臣認為僧伽羅有大智慧,能夠“夢察禍機,感應天馬,忠以諫主,智足謀身”,于是推舉僧伽羅為王。僧伽羅即位后,“沿革前弊,表式賢良”,國內(nèi)一時大治。這些內(nèi)容體現(xiàn)了濃厚的中國儒家思想,但并未在《今昔物語集》當中得到體現(xiàn)。
《今昔物語集》首先擴寫了國王對羅剎女心生愛欲而無法自拔,最終被其殺死的情節(jié),并刪掉了大臣對于僧伽羅的高度評價。由此可見,編撰者并不是要塑造一個供眾人瞻仰的圣賢,而是告誡世人不禁愛欲將帶來惡果。其次,將眾臣擁戴僧伽羅為王的情節(jié)改為王太子即位,并且刪減了治國理政的故事情節(jié),由此可見,“天道無親,歸于有德”的儒家天命觀不適用于日本。因此,《今昔物語集》的編撰者將行文的重點放在尊崇佛法、嚴守戒律的重要性以及講述生動有趣的故事情節(jié)上。通過本土化再創(chuàng)作,《今昔物語集》使《大唐西域記》中的故事在日本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今昔物語集》通過再創(chuàng)作,將語言風格頗為書面、官方的《大唐西域記》變得平易近人,使被引故事具有通俗化、生動化、本土化特點,更容易被日本人所接受和熟知。《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的二次創(chuàng)作,提高了《大唐西域記》的海外知名度,擴大了其影響范圍,為《大唐西域記》的海外傳播作出了積極貢獻。
三、《大唐西域記》故事被引用與改寫的原因及意義
《大唐西域記》中的故事在國內(nèi)外經(jīng)歷了數(shù)次改編,但國內(nèi)與國外的改編方向不盡相同,其所體現(xiàn)的不僅是編撰者的個人審美,更是不同民族的傾向差異。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德國興起的文學接受理論就對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以及讀者對文本的接受程度進行了研究。伊瑟爾用“文本的召喚結構”這一術語來探討問題,即“文學文本不斷喚起讀者基于既有視域的閱讀期待,但喚起它是為了打破它,使讀者獲得新的視域”。
堯斯提出了“期待視野”這一概念,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指“讀者接受文學作品時自身所具有的某種思維定向和先在結構”。根據(jù)文學接受理論,不同時代對特定文學文本的理解總是受該時代讀者“期待視野”的影響和制約,每一時代的讀者都是依據(jù)自己的“期待視野”使作品意義現(xiàn)實化。《今昔物語集》的編撰者對《大唐西域記》中故事的援引和改編也是如此。
同一則故事在中日兩國不同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之中得到了不同的呈現(xiàn),體現(xiàn)出兩國不盡相同的價值標準、審美趣味以及對于作品的不同理解。《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的改寫不僅反映了兩國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狀態(tài),也反映了對于其中沖突與差異的處理和化解。
《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援引和改編的過程同樣也是編撰者進行文學翻譯批評的過程。王宏印教授指出:“文學翻譯批評有三大功能:其一是導讀功能,指向文本自身,其二是評價功能,指向翻譯活動;其三是導引功能,指向翻譯界。”《大唐西域記》帶有玄奘個人及中國的思想觀念,因而故事中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中國儒家傳統(tǒng)對理想個人的衡量標準。
《今昔物語集》作為佛教說話集,是為宣揚教義而編寫,因而其追求與民眾生活密切相關的信仰問題。由于說經(jīng)的需要和讀者群體的變化,編撰者不僅在翻譯中有創(chuàng)造性地改變,而且采用了重新構想情節(jié)、改變?nèi)宋镪P系、突出細節(jié)描寫等方法,進行了多方面的藝術加工,賦予了《大唐西域記》中的傳說故事與記述結構新的審美角度。
就說話文學范疇而言,援引《大唐西域記》的說話集多為佛教說話集,被援引的故事本身即為佛法故事,可以幫助佛教說話文學起到宗教啟蒙的作用。
一方面,《今昔物語集》中的部分篇目以《大唐西域記》為依據(jù),將其中的一些故事進行改編和擴寫。這是由于《大唐西域記》故事內(nèi)容的豐富性、地理記載的詳細性、歷史記載的多樣性等特點,為中日兩國的文學作品提供了參考。
另一方面,《大唐西域記》是以佛教高僧的角度,記述信仰、善惡之報、孝養(yǎng)等故事。從《大唐西域記》到《今昔物語集》,人們可以看出一條較為清晰的歷史文化傳播軌跡。佛教由古印度傳入古代中國,并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融入了中國儒學的社會觀和價值觀。這些佛經(jīng)故事從印度途徑中國,又傳至日本,同時加入了許多當?shù)貍髡f、神話和文人創(chuàng)作,進而形成具有深遠影響力的文學與
佛教文化。
四、結語
日本的平安時代能夠形成濃厚的文化氛圍,這與中國古代唐文化的東漸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從京都、奈良等日本古都的建筑風格可以看出中國古代文化對日本的深遠影響。此外,從日本皇室珍藏的寶庫正倉院的藏品目錄來看,不論是螺鈿紫檀五弦琵琶,還是琉璃玉碗、胡瓶,它們都是由中國傳到日本的珍貴文物,因此,在學術界歷來就有絲綢之路東方的終點在日本奈良的說法。中國古代的優(yōu)秀文化通過絲綢之路傳到了沿線各國。《大唐西域記》是中華文化與中亞各地區(qū)文化融合、交流的典范。日本古典文學名著《今昔物語集》對中國文學典籍的借鑒與吸收,從側面證明了中日兩國在古代的文化交流。
從《今昔物語集》對《大唐西域記》的引用與改寫來看,編撰者對原文的選擇、改寫別具匠心,表現(xiàn)出對外來文化的吸取和利用,巧妙地賦予作品新的活力。在援引與改編過程中,《今昔物語集》的編撰者由于傳播與接受的需要,更關注《大唐西域記》中荒誕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并且調(diào)整了原作中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對佛教文化與佛教文學在國際間的傳播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南京大學)
基金項目:2021年度南京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域外漢籍《大唐西域記》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研究”(2020SJA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