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及其他[組詩]

陽飏

父母合葬記

我抱著父親的骨灰

我抱著母親的骨灰

就像是父親抱著兒時的我

就像是母親抱著兒時的我

我和父母就這樣緊緊抱著

如同一棵小草抱緊了土地

直到

一棵小草

也成為了土地

懷 念

一滴水珠追趕著一場大雨

一穗稻谷追趕著一個秋天

一封信寄自天堂小小的郵政所

喜歡寫信的父親

傾身，聽見了

我給母親念信的聲音

茉莉花

父親去世那年

一盆他喜歡的茉莉花

往年開的都是雙瓣

那年開成了單瓣

花敗了葉枯了

一盆茉莉花

成了令我多年感覺玄幻的

植物學以外的一件事情

尋 找

我尋找父親，尋找母親

父親失蹤在一場細雨中

母親失蹤在一場大雪中

我一次次貼出尋人啟事

在內心的街衢小巷尋找

相信哪天

我就迎面遇見了他們

清明雨

清明雨

從天空的臉頰流下來

有一滴，落進我的嘴里

讓我品嘗到

來自父母的微微的咸

名 字

巨大的火車頭喘著粗氣

停了下來

我看見

大大的粉筆字筆畫歪扭地寫著

一個名字：王小紅

那時候的我

多想

把她的名字

也寫在

火車頭上啊

紅雞蛋

老母雞咯咯叫著

母親喂了一把小米

從雞窩里撿起熱乎乎的雞蛋

煮熟，然后

用紅紙把雞蛋

一點一點蹭成紅色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個人

獨自吃了一個雞蛋

我的童年

是以一年一個紅雞蛋計算的

發 燒

收音機里的京劇鑼鼓喧天

父親靠在椅子上

微微閉著眼睛

隨著唱腔搖晃著身體

只是打個盹兒的工夫

父親睜開眼睛

喧天的鑼鼓響到了大街上

仿佛卸了妝的演員一窩蜂沖下戲臺

解放牌大卡車上架設的高音喇叭

震耳欲聾

我有病發燒躺在床上

想著母親的紅糖姜水

少 年

一個少年

趁著月光

往街邊的郵筒投進去一封信

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

仿佛郵遞員的自行車轱轆

他慢慢走回家去

風慢慢吹

少年心里有盞大紅燈籠

一搖一晃

像是過年

手風琴

她一拉手風琴

我就仿佛看見

高壓線上嘰嘰喳喳的麻雀

一哄而散

多年以后

我的一顆齲齒和嘰嘰喳喳的麻雀

莫名其妙擠在一起

——她是位牙醫

剛剛拔掉了我的一顆齲齒

隔著落日看她

如同一塊紅布蒙住了我的眼

一顆齲齒

永遠離開了我

去找手風琴

夜火車

從你身后的落地窗戶望出去

遠處，一列火車亮著一長溜車窗燈

仿佛一個個燃燒的火柴頭

火柴頭后面，今夜

有人小小的夢為什么醒著

醒著，似乎為了

見證

這一列火車，和

迎面疾駛過來的另一列火車

恍若多年不見的舊日情人

驀然認出了彼此

蘭州憶

一列蒸汽火車

仿佛一大群人喘著粗氣

風塵仆仆在趕路

火車一聲鳴叫

像是落日渾厚的聲音

父親喊我的聲音

南面有山，埋葬父母

北面空曠，一條大河

是我磕過頭的兄弟